第十一章 明月心(十一)

普玄用袍袖在地麵上撣去灰塵,又拿一張破凳子墊在身下,說道:“累了一夜,現如今正好睡覺。”他和定觀雖然打了一會盹,但都是半坐在地上,外麵又剛下過雨,自然睡得極不舒服。定觀也尋了個幹淨的地方躺下,隻剩那船夫獨自個難過的不得了。見二人都睡了,他躲到角落裏,窸窸窣窣的褪下褲衩,就在無數死人牌位旁邊晾了起來。一股尿騷臭隱隱散出。

屋中又複平靜,那船夫受了一夜驚嚇,當得知普玄並非鬼道人,而是個神通廣大的神仙,心情大好,也跟著睡了。反正屋裏都是三個男的,這下擺見光也不是什麽丟人的事。

日頭一出來,天空放晴,暖洋洋的陽光傾灑而下,山腰間珠光閃閃都是晶瑩水珠的反光。

那船夫正睡得香甜,忽然覺得下麵有點冷,初時他以為沒穿褲頭,冷一點也十分自然,可是風吹過來的感覺卻越來越是明顯。他把上衣的下擺往下拉了拉,翻個身子準備繼續睡,但眼角餘光之中出現一個紅影,正緩緩走來。那紅影越見清晰,和當日剛來此地時帶給自己惡夢的女鬼沒有什麽兩樣。

這一驚真是非同小可,他驚叫一聲,連滾帶爬的站了起來,結結巴巴道:“道……道……道爺……有……有……有鬼……”

堵住大門的石頭已不翼而飛,一條紅影已跨門而入,站在那船夫麵前。

原來吹過來的風是從大門進來的,難怪下麵涼颼颼的,一想到那褲衩還晾在桌子上,而對方又是個女鬼,船夫伸手一捂下擺,似乎身旁被對方見了光去。

被船夫這幾聲結結巴巴的說話之聲驚喜,普玄和定觀也醒了過來,隻是普玄並未露出多大意外之色。看著忽然而至的血嬰,普玄先看了看外麵天色,外麵陽光斜照,該是午後時分,本來說好了是晚上見麵,她卻提前來了。

普玄翻身坐起,先對那船夫道:“別叫啦,吵得道爺耳朵疼。”

船夫立即住口,但伸手指著血嬰,一臉的駭異之色。

普玄用手指指地麵,船夫順著普玄的手指看去,隻見紅裙之下清晰的拉著一條人影。船夫驚駭之色逐漸消退,癡癡道:“是……人?”本來想說原來是個美人,可是眼前的美人麵如寒霜,腰間還掛著一柄彎刀,玉手正抓在刀柄之上,眼神冷漠,隨時都會出鞘。

普玄溫言道:“仙兒,你來了?”

血嬰淡淡道:“我就站在這裏,你看不見?”

普玄莞爾一笑道:“自然看見了,隻是不知你想明白了沒有。”

想通一件事其實不難,但下決心做一件事才難,特別是兩難之時,並非想不明白,而是不好取舍。如讓方仲繼續糊塗下去,那麽她完全可以靠自己的力量把方仲留在這荒廢的山村之中,過著與世隔絕的生活。況且這個地方,也是方仲帶著她來到這裏,似乎在方仲的潛意識之中,他是遲早要來這個地方的,這裏有著他童年溫馨記憶,那時沒有殺戮、沒有背叛,隻有親情。如果人要落葉歸根,自然要尋找一個自己腦海之中最美好的地方安身。

於是當方仲回到這裏時,不但把父母放出,甚至一瞬間連他自己都以為還活在過去的回憶之中,而所經曆過的事都隻是惡夢,一醒過來便不複存在在。

她的目光逐漸轉為柔和,便如當初未被**師抓去,還是仙兒之身時看著旁人的眼光那樣純淨,不含一絲雜質。她輕輕道:“道爺婆婆,你想怎麽做?”

一聽此言,不但普玄心中大喜,便是定觀也露出了笑臉,隻是不知這血嬰對自己如今這仙兒的身份能夠認可多久,說不定前一刻順著仙兒的想法去做,但下一刻又是那個雪域靈女在主宰心中所想,故而依舊不敢放肆。普玄柔聲道:“讓我見一見方仲。”

在見了方仲之後能做什麽,普玄心中也沒有底,但隻憑那一夜看到的樣子,似乎方仲已然走火入魔,連雙親已故這等事都不記得了,也有可能入魔之後,物極必反,但凡刺激之深的事一概否定,就算是真的也變成假的,假的反而成了真的。

‘仙兒’點了點頭,然後看著這屋中那許多靈牌道:“他以為這村中之人俱都活著,其實早就死了。”

普玄道:“原來這裏的靈牌便是當初死去村民的,定是當年他和豔紅、小蘭離去時所立,我初見方仲時,正好是遭了大難離開此地的時候。”普玄的目光掃過靈牌,上麵依稀寫著鍾顏、李鐵山、劉老等人的名字。這裏麵的人有些死於役鬼堂之手,有些死於薑文冼化獸之後的神智迷失,至於鍾顏和方寶兒的牌位,他們神魂雖然收入了鬼塚之中,但屍骨卻留了下來,豔紅又不知役鬼法,便以為夫婦二人已亡,在埋葬了屍骸之後與他人一般,都樹了一個牌位在這裏。

一陣微風吹過,‘仙兒’的身影已飄至門口,她目光轉寒的看了一眼船夫,冷冷道:“你再敢褻瀆此地,小心你的腦袋。”

船夫被她刺目寒光一掃,頓時感到如墜冰窟,明明她剛才還露出了難得的溫婉之色,可是一轉眼隻是一個眼神,就讓他嚇得差些又尿了褲子。不過褲衩還晾在供奉靈牌的供桌之上,真尿了也無妨。他急急忙忙的搶到供桌上抓了褲衩在手,等抬頭看門口時,已香蹤不見。

血嬰一走,普玄和定觀同時大鬆了一口氣,定觀喜道:“師兄果然了得,難怪當年師父也誇獎你能說會道。”

普玄歎氣道:“先別高興的太早,隻是去見方仲一麵說幾句話而已,我這張嘴可說不來起死回生、返璞歸真,不過辦法倒是可以多想一些。”

此刻那船夫套了褲衩,往門外便走,普玄叫道:“船家,你上哪裏去?”

船夫道:“這裏的人比鬼還凶,不能再留了,必須馬上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