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歧 途

臥虎莊

後堂一間雜屋,離走廊不遠,是丫頭仆役做事的地方。此時,屋裏卻傳出一個女孩的哭泣之聲。

就聽一個粗魯的男人罵道:“笨丫頭,粗手粗腳幾時才教得會?有事了就來怪我,留你在臥虎莊真是晦氣,不然我也不會落到這步田地。”

啪!啪!似乎打了兩下。

女孩哭泣之聲更重。

“呸!便是打死了你,能讓老子還複原職,能讓老子還做總管,能把那臭道士抓來麽?”想起自己因受那道士牽連,把油水多多的後勤總管肥缺讓人,卻調來此地當個後堂廚子,更是氣不打一處來。“你與那道士一夥前來,雷莊主不來問你查那道人,卻來怪我,真是豈有此理。我曉得,必是雷莊主色迷了心竅,看中了那個叫豔紅的美婆娘,戀**熱,不怪你等,這才遷怒於不相關的下人……”

那人唾沫亂飛,罵得不亦樂乎,卻不知外頭廊下,正有一大群身份不一的盛裝婦人列隊緩緩通過。

罵人的男人正是原來那位管事的,因侍婢被殺之事牽連,調入後堂做了一個廚子,心生積怨之下,便對曾與普玄一起進莊的小蘭和豔紅頗多微詞。雖然是個廚子,舊日的威勢還在,旁人都讓著幾分。小蘭滿臉的淚痕,半坐於地不停抽噎,膝下是一堆剛剛打碎的菜碟,正顫抖著小手去揀拾那些碎瓷。小手伸出,腕上係著的鈴鐺叮鈴叮鈴響了數聲。

那廚子憤恨難消,抬腿一腳踩住小蘭的手腕。手腕觸地,地上的碎瓷瞬間紮破柔嫩肌膚,刺人肉裏,鮮血順著傷口湧出。廚子恨意不消,罵道:“女人都不是好貨,小的不是,大的也不是!我家裏那幾個黃臉婆見我不再管事,便嫌我不能養她,說我無用,處處擺給老子臉色看,當我真的是個孬種麽?”

初時小蘭一味受屈哭泣,待被野蠻踩住手腕之時,疼痛難忍,便奮力抽手。掙紮之下,血流了不少,手雖拔出,腕上的絨繩卻鬆了,鈴鐺掛了下來。叮鈴一聲脆響,掉在地上。小蘭不顧瓷片紮手,急忙探手出去撿那鈴鐺。

不過是個小小鈴鐺!廚子惡作劇心態,冷笑著用力一腳,把鈴鐺踏入腳下!

如果純粹從價值的角度去看,鈴鐺確實不值錢。可是,賤物也有其固在的意義,有意義的東西,便不能用簡單的價值衡量。

小蘭一怔,見鈴鐺被踩,麵色煞白,啊的一聲尖叫,隨即像瘋了一般撲到廚子腳下,兩隻小手拚了命去掰那大腳,可是她人小力微,根本不能抬動其分毫。廚子瞧得有趣,哈哈大笑。小蘭指甲撓破,那無情的皮靴依舊踏著不動,隻在光亮的表麵留下幾道細細劃痕和斑斑血汙。廚子腳頸用力一轉,靴底下壓,底下傳出嘎吱嘎吱的碾壓摩擦聲。那鈴鐺就算不碎,也必然被碾壓變形,不能發出叮鈴叮鈴的悅耳聲音了。

小蘭終於停手,慢慢撿起鈴鐺。鈴鐺扁扁,再也無聲。

廚子一怔,並未見到預期之中的傷心流淚悲痛大哭,反而有些失望。提起腳來一看,那小小鈴鐺已被踩扁。廚子低聲罵了幾句,道:“快去幹活,今日貴客出莊,事忙得很,輪不到你來偷懶。日後再來教訓教訓你這個沒見過世麵的笨丫頭。”轉身要走。原本呆住的小蘭突然往前一撲,抱住廚子那隻踩鈴鐺的腳,低頭張口,惡狠狠向腳頸咬了下去!鈴鐺的被毀,積累的委屈,心中的傷痛,對無情的憤恨,均於這一口之中爆發了出來!

對於普通人,赤手空拳的時候,牙齒就是最有力量最無堅不摧的利器!

廚子慘叫一聲,連忙蹬腿,想要掙脫開小蘭。小蘭緊緊抱著他腿不放,牙齒深入肉裏,汙血流入口中,怒火卻依然不熄!憤恨已然充斥了她的頭腦和她的心靈!她要報複!她要發泄!她憎恨這個世界!如果說父母的離去是仇恨的開始,那麽鈴鐺的被毀就是仇恨的點燃,一燃起,便熄不下來。

沉默與忍辱決不是懦弱和無能,當她達到這個迸發的極限並被突破時,便有驚人的勇氣和力量,也可以說,是無智與瘋狂的力量。

廚子一把揪起小蘭頭發,拚命的揪扯,可是小蘭的牙齒依然牢牢的深嵌在肉裏!一把!兩把!數把頭發揪下,頭皮已然出血,卻還是不肯鬆口。“啊——”廚子大聲慘叫,疼得彎下腰來,掄起拳頭,狠狠砸下。一拳,兩拳,……,雨點般的拳頭咚咚直響,落在小蘭弱小的身軀上。

“賤人!賤人!”

“女人都不是好貨!女人都不是好貨!”

“天下最毒婦人心!老女人如此,小女人也是如此,隻配待在窯子裏賣笑、賣春、賣色……”昔人的管家,今日的惡漢,滿口汙言穢語,徑指女子,把他老娘、把他祖母、把他外婆,都罵了。

血水順著小蘭的口角流出,不知是咬得廚子流得還是自己被毆打吐得。雙目緊閉,已然暈去。

砰!屋門大開!

廚子吃了一驚,回頭一看,竟是幾個錦衣緞服的女子站在門口!廚子知道,這種穿著,隻能是在莊裏逗留的貴客侍婢才有,不由暗暗後悔,剛才不該口不擇言,把天下女子都罵了。廚子住了手,忍痛堆笑道:“不知各位大姐來臨,有何吩咐沒有?”

幾個女子一閃,露出大門,門口顯出兩個女子!一個身形婀娜,千嬌百媚!一個黑紗蒙麵,幽如芳草!正是妙夫人和離夫人。

廚子腿腳一軟,低頭跪下,不住顫栗。

妙夫人麵如寒霜,掃了一眼屋內,冷冷道:“怎麽回事?”聲音嬌媚,卻有一股懾人寒意。

廚子結巴道:“這……這個丫頭,……笨手笨腳,打翻了玉盞碟,……小的便教訓她一番,讓她以後小心點做事,……不要在貴客麵前,也失了禮數。”

妙夫人美目一翻,哼了聲:“哦!”輕移蓮步,進了屋門。低頭一看伏地的小蘭,見她抱著廚子的小腿,頭卻靠在腳頸,頭發散亂,數處無發,露出滲血的頭皮,人已昏迷了過去。妙夫人微微一笑,道:“你教訓的倒也不賴,堪比我的手段。”

廚子心頭一鬆,卑微的道:“不懂規矩的下人,是該好好懲處的。”他此時的樣子,比女人的語氣更女人。

妙夫人伸腳在小蘭腮下一踢,小蘭頓時鬆口,身子一翻,仰麵橫躺在地,兩隻手卻還是抱著廚子的小腿。妙夫人道:“這丫頭真是倔強,犯得著為你這種人如此拚命麽。”

廚子一愣,不敢開言。

妙夫人轉頭冷笑道:“方才我等路過,聽到許多難聽的話,汙人耳朵都讓人難以啟齒,口口聲聲指的是我婦道人家,不知,是不是你說的。”

廚子冷汗直冒,急忙抵賴道:“小的是罵這下賤丫頭,不敢辱及旁人,……定是,定是夫人聽差了。”

妙夫人一笑,“我聽差了?也許吧!來人,把這目無尊卑口出穢語的畜生拖出去,看他腿腳有傷,行走不便,索性幫他去了這兩條累贅!”門口答應一聲,進來兩個侍婢,用力扳開小蘭雙手,左右一攙廚子,往屋外走去。廚子大叫:“夫人饒命,小的真的不是說夫人,求夫人放過小人,以後再也不敢了……”

“啪!”也不見動作,妙夫人已抽手打了他一個嘴巴。力道極狠,滿口牙齒打落半邊,鮮血和著碎牙從嘴裏噴出。“女人怎麽了!?容你如此作踐!?難道你不是女人生的!?”

廚子嗚嗚作聲,哪裏說得出話來。

妙夫人厭惡的一揮手,二婢把人拖出,不久,一聲殺豬般的慘叫,廚子被截斷雙腿,再也不知是生是死。妙夫人恨意漸消,冷冷一看小蘭,轉身欲走。

門口一直默看的離夫人道:“這丫頭飽受摧殘,也許會死。”

妙夫人笑道:“一個仆傭丫頭,死不死於我何幹。”

離夫人道:“也是,從此世間少了一個恨人,地下多了一個冤鬼。”慢慢回身,往廊下走去。

妙夫人一怔,又回頭細看小蘭,見她雙手緊握口鼻出血,滿臉的悲憤之意,便是暈去,這股恨意亦不曾稍減。妙夫人沉思片刻,對一個侍婢道:“帶她上路,替她治傷,若是死了,便丟了喂狗,若是不死,——帶回鑒花堂!”

侍婢應道:“是!”上前抱起小蘭。小蘭小手緊握,那對踩扁的鈴鐺還是緊緊攥在掌心,垂著的絨繩跟著人影漸漸遠去。

絨繩飄**不定,人生亦是飄**不定。

大隊人馬出了走廊,過了許多樓台亭閣,直到臥虎莊大門。大門外,臥虎莊莊主雷鵬騎著黑虎,正帶著無數飛虎衛恭候著大駕。妙夫人與離夫人一出大門,雷鵬下虎,迎上道:“二位夫人今日回總堂,如何不多留住幾日,讓本莊再盡些地主之誼。”

妙夫人笑道:“雷莊主客氣了,本堂俗事煩身,哪裏如雷莊主還能忙裏偷閑,去與內堂丫頭打情罵俏呢。”

雷鵬一陣尷尬,說道:“夫人說笑了,本莊豈敢以私廢公。”

妙夫人嫵媚一笑,妖嬈之處,頓時讓雷鵬及其手下人都是心中一跳。“雷莊主年也不小,是該成家立室的時候了。”眉間輕皺,嬌歎一聲道:“可憐奴家花樣年華無人憐惜,卻有那不解風情的癡人,棄綾羅戀白匹,丟珠玉拾彩貝,讓人春夢無眠,好不掃興。”話一說完,美目盯著雷鵬一眨不眨。

雷鵬心驚肉跳,不敢遐想,忙道:“二位夫人執意要走,本莊也不敢留。臥虎莊有招待不周之處,還望二位夫人見諒。”低了頭不敢再看一眼。

妙夫人眼神一黯,淡淡道:“那邀月堂叛變之事已實,前次趙家屯議事,已擬下應付之法,不久必是血雨腥風,一場劇變。雷莊主好生保重了,我等相見有期。”與離夫人各登車輛,雷鵬帶著人兩旁護送,起行出發。

一輛華車之內,車簾掀起,一個妝扮尊貴的小姐探頭向著越來越遠的臥虎莊凝視。額中紅痣,殷紅如血。

臥虎莊漸漸遠去,遠去的,還有一段難以磨滅的記憶。

車內,離夫人冷冷的道:“有什麽好看的。聽說昆侖、慈雲諸派於岐山一役铩羽而歸之後,大收弟子各增黨羽,意欲蓄力反撲,攻打我神教。這次回去,形勢嚴峻,再沒有以前自由。”

離金玉把頭縮回車內,淡淡的道:“不關我事。”

離夫人冷笑道:“你是教中之人,又身負異稟,豈能脫得開關係。臨到危急關頭,一樣的戰陣殺敵,上場廝殺。”

離金玉怒道:“我是你女兒,上陣廝殺,你很開心麽?”

離夫人默默無言,眼睛一瞄離金玉,神色複雜,半晌,說道:“你我的命,輪不到你我作主,上天早已定下!”

離金玉一扭頭,恨恨道:“我不信!”

二人再不說話。

不久之後。車外一個飛虎衛喝道:“離夫人,雷莊主吩咐,就送客到此地,我等這就返回臥虎莊,夫人保重了。”虎嘯之聲遠去。

離夫人對著車外道:“告訴妙夫人,轉生堂的人先回無量山了!”

車外一名侍婢答應之後去告知妙夫人,妙夫人遣人來互贈道別,一行龐大車馬緩緩的一分為二,各回總堂。

車輪滾滾,蹄聲陣陣,塵土揚起又落,等待著再次的飛揚。隻是不知下次飛揚的,除了塵土,是否還有滿天劍舞與遍地血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