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章 醉花雕
錢義看著沈石,眼中滿是譏誚,冷笑道:“一個煉氣境的廢物,也敢在我麵前耀武揚威麽?”說著,他目光掃過倒在一旁的老白猴與石豬的屍體,哈的一聲,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驚訝道,“啊,你是為這些妖族餘孽在發作嗎,嘖嘖,不好意思啊,我剛才殺他們的時候,不知道你是他們的朋友呢。”
“不然的話……”錢義盯著沈石,眼神中漸漸透出一股凶狠殺氣,道,“我會將他們帶到你的麵前,親手殺給你看,讓你也知道那種親人被殺時你隻能目睹卻無能為力的感覺!”
沈石緊咬著牙,死死盯著麵前這個男人,雙手緩緩垂下,悄無聲息中,已是從腰間布袋裏取出了兩張獸皮所製的巫符。
生死關頭,大戰之前,雖然他此刻心中憤怒欲狂,但仍是咬牙強忍著,最後的理智提醒著他,眼前這個錢義隻怕是他修道以來將要麵對的最強大的敵人。
一個凝元境的修士。
一個開辟了丹田玉府,真正突破了修仙門檻的人族修士,對於一個仍然還在起步階段煉氣境的人來說,過往無數的例子都早已說明,這是擁有幾乎壓倒性優勢的強敵。人族的修真界中,每差了一個大境界,其中的實力落差都極其巨大,正常情況下幾乎根本沒有跨境取勝的可能,除非勢弱的那一方有了天大的機緣或匪夷所思的際遇造化,擁有了某些隻存在於傳說中的天材地寶又或是絕世仙兵,這才或許有那麽一點點的取勝之機。
隻是這樣的大造化,人間會有幾人?
而最重要的是,所有的絕世仙兵靈器法寶,都需要足夠充沛的基本靈力去驅動,而這個基本,便是凝元境這道門檻。不達凝元境,哪怕你有天大的造化得到絕世的仙兵法寶,也隻是坐擁寶山不能用,隻能等死而已。
而現在沈石就麵對著這樣一個如此惡劣的死局,這已是不死不休的戰局,但他卻比敵人低了一個大境界,而自己因為妖界那三年的耽誤,至今卻依然停滯於凝元境的門檻之外,哪怕他明明隻差一步,就能跨越過去。
一步,微微的一小步,而已。
但是現實就是如此殘酷,他至今依然還在凝元境門外徘徊,而前方的那個錢義,表情看起來凶狠中滿是輕蔑,神態輕鬆,看向沈石的目光充滿了嘲諷與居高臨下的味道。
無論從哪個方麵來說,錢義都看不出自己有失手的可能,他所要做的,就是在這片人跡罕至的森林裏,將這個莫名其妙竟然膽敢與妖族餘孽交好的人族敗類殺了,不但要殺,還要讓他在死前受盡痛苦,最後自己再施施然抽身而退,當做從未來過這裏就是了。
他獰笑了一聲,抬腳向沈石走來。
天空裏一道閃電亮起,雷聲隆隆,第一滴雨珠從天而落。
沈石的眼中隱隱有血絲浮現,盯著錢義走過來的身影,隱藏在袖袍中的雙手,指縫間夾著兩張巫符,麵無表情但心中卻仿佛正是驚濤駭浪,在那片刻之間,已是轉過了無數念頭。
怎麽辦?
一個凝元境的修士,該如何才能打敗他?
一階的五行術法威力太小,當初修習的時候就被無數人告知,根本不能對凝元境修士那強悍的肉身造成傷害,可是除了這個,自己還有什麽?
“沙、沙……”那是忽然掉落的雨水落在枝葉上的聲音,森林之中,越發昏暗,雖在白晝,如臨深夜。
“沙、沙……”那是錢義獰笑著走來的腳步聲,他如嗜殺凶殘的野獸,盯著前方的獵物,甚至還伸出舌頭舔了一下殘留在嘴角邊的血珠。
恍惚中,沈石竟像是從此人身上看到了當初那個妖將血狼的影子。
血狼!
忽然間,沈石的心髒像是突然收縮了一下,腦海中猛然浮現出當日在那個山腹密室的通道中,自己與血狼那電光火石般倉促而急迫的鬥法,回想起了當自己施展出沉土術時,血狼的身形竟然至少有三息時間的遲滯,而在自己的火球術與水箭術下,血狼那強悍的肉身也曾有過焦黑冰凍乃至血肉綻開的跡象。
那是擁有綠血神通天賦的妖將,那是至少也修煉到洪妖境界的血狼,雖然人妖兩族不同,但是按照古老的那種說法,或許、至少、可能也近似於……人族的凝元境?
沈石的呼吸有一些急促起來,不知是因為狂怒還是心底的緊張,而錢義仍是獰笑著走了過來,殺氣滿溢,在這片黑暗而落雨的林中,如同勾魂奪命的惡鬼。
轉眼之間,兩人的距離已經不足兩丈,錢義見那沈石像是嚇傻了一般,仍是站在原地一動不動,心中譏誚之意更重,抬起跨步,就要將這隻螻蟻廢物打倒在地,然後再想著怎麽虐殺他,可不能讓他死得太容易了。
隻是就在這時,突然,沈石猛地向旁邊撲去,竟是一下子竄到了密林中的一棵大樹之後,而在他身形甫動時,錢義已然發現不動,立刻腳下發力衝了過去。
他道行已是凝元境,肉身無論強韌還是敏捷速度都遠非常人可比,比眼前的沈石同樣也要強過不少。但是眼前在這片森林中,林木無處不在,又兼突然天降大雨讓林中濕漉昏暗,視線比平日又差了不少,這倉促間哪怕他速度極快,轉眼就掠到沈石剛才所站之地,卻差了一點沒抓到沈石,被他衝進了那片黑暗的森林中,轉眼身影看去就將要消失。
隻是凝元境的修士道行,畢竟與煉氣境不同,除了肉身強過太多之外,諸感靈覺同樣也遠勝凡人,錢義撲了一個空之後,立刻向沈石逃竄的方向追去,同時靈覺散開,很快便感到前方那個倉皇逃竄的身影,獰笑一聲之後,便追了過去。
風越吹越急,樹梢枝頭枝葉擺動不休,似呼嘯的鬼影在昏暗中冷冷地注視著這人世間。
雨,漸漸大了起來。
昏暗的樹林裏,樹影瞳瞳如無數黑暗中的惡魔,在風雨中呼嘯搖擺,雨水從天而降,狂暴地衝洗著這座充滿血腥的森林。
錢義緊緊鎖定著前方那個逃跑的身影,雖然因為樹影的遮擋和昏暗的光線,包括從天而降的雨水,讓他隻能偶然地看到前方那正在逃竄著的模糊身影,但是他的感知告訴他,前麵那家夥逃不了,不消一時半會,定是他手底亡魂。
甚至他還有些興致,高聲獰笑道:“跑吧,跑吧,跑得快一些,就看你能不能從我手中逃掉。”
一道閃電劃過天際蒼穹,如利劍刺破厚重雲層,將地麵這座林中也映的亮了一下。
借著這片刻微光,錢義看見正在前頭逃竄的那個身影忽地踉蹌了一下,像是倉皇逃竄裏被某個石塊絆到。錢義忍不住哈哈大笑,神色輕蔑而透著一股殘忍,不知為何,看著那沈石拚命逃跑的模樣,他心中竟是說不出的痛快,就像是貓戲老鼠,任我宰割的那種心情。
“跑啊,跑啊,跑快點……哈哈哈哈……”他的笑意帶了幾分令人心寒的瘋狂,在黑暗的林中回**,但腳步依然緊追著沈石,沒有片刻的放鬆。
隻是就在這個時候,錢義突然覺得前方某一處的黑暗瞬間濃烈了許多,在他心裏湧起一絲怪異的感覺,但一個凝元境修士對著一個煉氣境的廢物,有什麽需要好顧忌的呢?
他心中掠過這個念頭,身子沒有絲毫的猶豫停頓,依然向前衝去。
那一團陰影中的黑暗,迎上了他的身子,似乎化作一團黑氣,落在了他的左邊胸口。
巫術??蝕膚術。
胸口處的衣衫瞬間破裂開了一個小洞,同時錢義也感覺到皮肉肌膚上,仿佛突然有一種空**麻癢的感覺,這種感覺讓他皺了皺眉,腳下微微一頓,但轉眼之間,這種異樣的感覺便煙消雲散,從頭到尾似乎存在的時間才不過兩三息時間。
“五行術法?”錢義哈哈大笑,說不出的輕蔑之意,想想也是,這些煉氣境的修士玉府未開丹田未成,根本不能修行任何神通道術,也無法運用各種靈器法寶,除了這些威力小得可憐的一階五行術法之外,他們還能有什麽護身之技?
但是在一個凝元境修士麵前,一階的五行術法完全就是一個笑話。
前方的那個身影,慌亂而拚命地跑著,借著昏暗的光線與密集的樹木,似乎想竭力拉開一些距離,但在錢義看來,那注定是徒勞的,他甚至連自己的靈劍都懶得祭出,對上這樣一個廢物,用師門傳下的靈劍,簡直就是浪費自己的靈力。
雖然,剛才那個不知名的術法是錢義以往從未見過的,似乎帶了幾分詭異,或許是一種比較偏門的五行術法吧,畢竟這種雕蟲小道流傳了幾千年,總會有些東西自己不知道的,但是最重要的是,這種低階的法術對自己這個凝元境修士根本就沒有用處,那點麻癢又算什麽呢?
錢義再無顧忌,大步追去。
前方的那個身影,仿佛手臂又揮動了一下,昏暗的森林裏,風雨交加中,黑暗撲麵而來。
錢義昂然直進,根本無視這區區小術,一團比剛才更濃的黑氣在他身前撞上,隨即消散開去,飄散於風雨之中。
那是一點點的細微的痛楚,從他胸口處傳了過來,不過與之前一樣,這種感覺很快便消失了。隻是那痛感,好像比之前深了一點點。
錢義嗤之以鼻,看都不看,徑直追去,眼看與前方逃跑的沈石距離越來越近,而這一會功夫,沈石連續施放了五六個類似的詭異術法,都被錢義若無其事地直接以肉身擋了過去,凝元境修士的肉身強悍,果然是名不虛傳。
隻是追著追著,當兩人的距離被錢義拉到不到一丈,眼看就要手到擒來捉住這個油滑的小子的時候,錢義突然隻覺得胸口一陣沉悶,同時有一絲頗為劇烈的痛苦傳了過來。
錢義皺眉,低頭看了一眼,隻見自己胸口那處肌膚皮肉,看去竟然有些發黑甚至帶了點詭異如發黴般的幽綠之色,而周圍幾處地方,皮肉同樣開始腐爛,竟是慢慢地滲出血來。這一次,錢義勃然大怒,抬頭怒喝道:“不知死活的臭小子,竟敢用毒!”
巫術??腐爛術。
巫術??血毒術。
就在錢義怒吼出聲同時心生戾氣準備對沈石不再客氣的時候,前方昏暗的森林裏,忽然亮起了一道火光,一個火球迎麵衝來。
風雨之中,那火球在半空中劃出了一道明亮的光線,在它周圍,風蕭蕭雨淋淋,瞬間成為了黑暗裏最顯眼的存在
這一次的術法錢義卻是認了出來,這顯然是一個五行術法中流傳最廣的火球術,修真界裏幾乎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但是這樣一個一階五行術法,對他這樣的凝元境修士又有什麽用處呢?雖然那個飛來的火球似乎隱約比往日他見過的火球術好像大了一點點。
“會的法術還不少嘛。”帶著譏諷之意,錢義冷笑著一揮手,像是撥開討厭的東西或是驅趕煩人的小蟲一般,打算將那火球擋到一旁。
“砰!”
一聲悶響,那個衝來的火球撞上了他的手臂。
錢義身子一震,隻覺得這火球中竟有一股大力衝湧而來,竟是身不由己地退後了一步,同時手臂上一陣灼痛。
這一次,錢義終於臉上變色,心中隱隱覺得似乎哪裏有些不太對勁了,猛一低頭,卻隻見手臂上衣袖破爛,露出的皮肉上,赫然竟是出現了一片焦黑。
錢義心中大震,同時也是一陣難以置信地駭然,什麽時候,這些普普通通的一階五行術法,竟然能夠對凝元境修士造成傷害了?
這過往幾千上萬年來,境界壓製下的五行術法根本無用,難道不是一個修真界裏人人知曉的常識麽?今天這是怎麽回事?
他猛地抬頭,盯著前方,卻發現那個一直奔跑的身影,不知何時竟然已經是停住了腳步,在這片風雨中,在這片黑暗裏,如隱匿最深最惡毒的那個陰靈,冷冷地看著他。
然後,沈石揮起了雙手。
風雨呼嘯,黑暗狂舞,蒼穹之上,又是一道驚雷炸響!
“當!”一聲清鳴,一道清亮光芒亮起,擋在錢義的身前,赫然正是他的靈劍,此刻的他,臉上終於多了幾分凝重之色,眼前那個年輕人實在有些詭異,特別是他施放出的那些術法,竟然能夠對自己這個凝元境的修士造成傷害,這實在是聞所未聞之事。
一道火光,忽然再度亮起,又是一個火球術衝了過來。
錢義劍訣一引,靈劍閃過一道亮光直斬而下,瞬間將那火球打滅,在凝元境修士法寶靈器的麵前,區區一階五行術法,哪怕威力古怪地稍大了一些,但仍然如螳臂擋車一般,根本無法相提並論。
錢義輕而易舉地擊飛了這個火球,頓時心中大定,心想說到底一個煉氣境的廢物終究也就是這樣了,而且這些家夥施放五行術法,因為氣海丹田未成的緣故,靈力不聚,每一次施法間隔都是很久,施法速度也是頗慢,這都是眾所周知的事。當下更不遲疑,獰笑一聲,揉身而上,就要將這個給自己搞了不少麻煩的家夥斬於劍下。
隻是在這一刻,或許連他自己也沒察覺,他已經莫名地放棄了虐殺沈石的念頭,而是下意識地想要迅速殺掉這個煉氣境的修士。
然而就在他剛剛踏出第一步的時候,突然,一道土黃色的光芒瞬間落下,錢義隻覺得身子猛地一頓,腳步瞬間遲滯,竟像是有萬斤巨石壓在身上一般,步履維艱。
沉土術!
這同樣隻是一個普普通通的一階五行術法,甚至這個術法本身都並沒有什麽傷害之力,隻能起到一些遲滯敵人動作的效用,但是這一刻,錢義心中震動之巨,竟是比之前受到了那些傷害時都更加厲害。
這是怎麽回事?
錢義震驚地盯著前方那個隱藏在黑暗中的身影,前頭那個火球術不是才剛剛施放出來嗎,從那火球術放出到這個沉土術,最多最多也隻過了一息多一點的時間,為什麽?為什麽此人的施法速度,竟快到了這種地步?
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這個世界特別是修真界的常識,此刻在錢義的心中仿佛一下子都被顛覆了一般,眼前種種大異尋常的怪象,讓他心中那一絲隱約的危機感越發的濃重起來。
他大吼一聲,就要衝過去直接斬掉這個詭異的青年,隻要衝到足夠的距離,靈劍之下,那沈石定無幸理。
但是沉土術拖住了他的腳步,錢義憤怒地怒吼了一聲,卻隻跨出了小小一步,但是他並沒有陷入慌亂,這點小事還不足以讓一個凝元境修士陷入絕望,而且憑借著剛才那些術法所展現的威力,那些麻癢感覺在自己皮肉上起效的時間,錢義也能估算出來,這個沉土術能遲滯自己的時間,最多也不會超過三息。
僅僅隻有三息而已,三息過後,自己就能衝過去一劍將那家夥斬成兩段!
他咆哮一聲,眼角餘光忽地一閃,卻是看到突然大風大雨中,雨水裏竟穿出了一道尖銳的水流。
不,那不是雨水,那是五行術法中的水箭術!
而且這尖銳的水箭對準的赫然是他全身上下最柔軟的眼睛。
錢義大叫一聲,身子後仰,於間不容發之際,險險躲過了這陰毒狡詐的一記水箭術。而下一刻,他身子猛地一鬆,沉土術對他這個凝元境修士的限製果然是有限的,短短三息時間轉瞬即逝,他已然恢複了原先的敏捷靈動。
錢義大喜,身形瞬間掠起,靈劍同時已經催動高飛,就要向沈石撲去。
但就在這個時候,一道土黃色的光芒,再一次閃亮在錢義那驚愕而不可思議的眼神中。
沉土術!
他的身子瞬間下落,重重地落在地上,再一次陷入了那身負萬鈞重壓的狀態。
“轟!”
一道閃電刺破了天地蒼穹,照亮了這片密林深處,而那個一直隱藏在黑暗深處的身影,第一次向前踏出了一步。
沈石那冷峻而肅殺的臉龐,那被雨水淋濕的臉上,除了冰冷,再無其他。
他的雙手揮舞而動,仿佛永不停歇,在風中雨中,帶著詭異玄奧的節奏,像是正在摘取這天地人間奇異的力量,每一次的揮手,都有一張巫符燃燒殆盡;每揮動一次,都有一道法術施放而出。
蝕膚術、腐爛術、沉土術、血毒術、火球術、沉土術、水箭術、岩刺術、沉土術、腐爛術、血毒術、沉土術……
風雨之中,他仿佛也融入了這片狂風暴雨的天地,每一次的揮手都仿佛引動了蒼穹大地,引動了無數風雨飛舞在他身旁,就仿佛無數古老歲月之前的時光,突然重現於這片天地之間。
沒有絲毫的停歇,沒有片刻的遲滯,他所有的意誌本能都已完全融入了這些術法之中,沒有任何的空隙,一個接一個的術法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如狂風暴雨般蜂擁而來,沒有任何的喘息之機。
黑氣在咆哮,火光在閃耀,尖銳冰冷的水箭縱橫在風雨之中,一個凝元境的修士,在風雨中,在他的麵前,突然竟變得如此的狼狽。
錢義吼叫連連,操縱著靈劍拚命抵擋著這如狂風暴雨般湧來的術法,然而這衝來的五行術法實在太快太急,一道接著一道,錢義的靈劍威力雖大,但沒過多久就左支右拙,完全無法擋住這排山倒海般可畏可怖的術法狂潮。
一記術法對他造成的傷害或許並不在意,兩個術法的傷害他也還能承受,但是十個、二十個甚至更多的術法,不停地以難以置信般的速度飛馳而來瘋狂撞擊他的肉身的時候,那是一種何等可怕的場麵?
錢義根本無法想通這究竟是怎麽做到的,一個煉氣境的修士怎麽可能會有如此快速的施法速度,就算是他有符籙也不可能達到如此急速的境界,更何況,符籙是何等珍貴難得的東西,一個煉氣境修士平常最多也隻有一兩張而已,又怎麽可能如此頻繁而駭人聽聞般地使用著。
肉身之上,焦黑與冰凍的地方開始慢慢增多,胸口處,皮肉腐爛的地方越來越快,幽綠的肌膚下鮮血不受控製地在滲透出來,連帶著連體內的氣力仿佛都在緩緩流失。
凝元境修士在麵對煉氣境足以自傲乃至碾壓的強韌肉身,赫然在這個時候,在突然降臨的那一場瘋狂可怕的術法狂潮下,正以一種緩慢卻難以置信的堅決的方式,慢慢地開始崩潰了。
這世界已經瘋掉了嗎?
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錢義在心底怒吼著,咆哮著,同時身子慢慢地開始發抖起來。
明明自己有著遠超對方的道法實力,明明隻要有一個機會讓靈劍斬過去,就能將那人一劍斬死!可是這個機會,竟然在他一時大意失去先機之後,就再也沒有出現過。無數的術法幾乎是毫無間隙地瘋狂湧來,那些出乎意料之外的威力已經足以對他造成極大的威脅,他不得不操縱靈劍去拚命抵擋。
然而這一擋,這一次的防禦,就再也停不下手了。
他隻是玄劍門之下一個普通的弟子,修煉到了凝元境初階,靠著本門雄厚的實力得到了一柄靈劍,相比起為數眾多的散修和煉氣境修士來說,錢義已是高高在上的人物,但是在凝元境修士中,他的實力仍然還不算特別的強大。
但是在麵對沈石的時候,他覺得自己已經足夠強大。
他從來沒有想到過,會變成現在這副狼狽的樣子。
接下去會發生什麽,他心中忽然隱隱有些畏懼與害怕,前麵那個青年冷峻肅殺充滿恨意的目光,還有這漫天飛舞詭異之極的術法,都讓他心裏有些發虛。
這是他第一次,隱約體會到那些弱者在生死關頭的痛苦恐懼,他甚至心底悄悄掠過一絲莫名的悔意,或許,這次是大意了嗎?
他忽然大吼一聲,催動靈劍再度擋開了一道夾雜在風雨中陰險的水箭,轉身向著來路,大步奔逃而去。
風急雨欲狂,天地都仿佛正在狂笑呼喊,笑這人間螻蟻,笑這世事無常。
好殺之人,往往更加怕死。
風雨中,沈石的臉龐看去已經有些蒼白,呼吸也略顯得有些急促,但是他的雙手仍然穩定,依然在以那種令人窒息般的節奏揮舞著,施放出一個接一個的術法,以這世間幾乎從未見過的如狂風暴雨般的術法之海,向錢義洶湧衝去。
“咚!”
一聲低沉悶響,忽地從剛跑出兩步的錢義腳下響起,那聲音似有幾分耳熟,錢義在電光火石間猛然想起了這是什麽聲音。
岩刺術!
一道尖銳的石棱猛然從地麵刺出,在風雨的掩護下和錢義已然慌亂的心境中,這一道本該絕對瞞不過也對凝元境修士造不成傷害的一階土係法術,瞬間穿透了錢義的小腿。
皮肉崩裂鮮血橫飛,錢義一聲慘叫,摔倒在地。
下一刻,還不等他反應過來,突然一道尖銳的水箭從漆黑的陰影中,夾雜在無盡的風雨裏,刺入了他的右眼。
一陣撕心裂肺般的叫聲,從錢義的口中驟然爆發出來,超過了他忍耐極限的可怕痛苦,瞬間擊潰了他的意誌。他的眼前一片黑暗,再也分不清到底是血還是雨水,他隻是下意識地拚命吼叫著,翻滾著,然後當他想到些什麽的時候,隻感覺到忽然又有一股灼熱,撲麵而來。
火球術!
熾熱灼燒的火球熊熊燃燒,轟的一聲,當麵砸在了他的臉上!
凝元境修士原本強悍的肉身,在此刻仿佛終於已經到了極限,在這一刻,完全崩潰。
鼻折嘴裂,血肉模糊,錢義的臉已經化作了一團漿糊血肉般的怪臉,就連身子都被撞飛了起來,而在空中原本飛舞的那柄靈劍,也無力地掉落在地上,被肮髒的汙水所淹沒。
沈石仍然沒有停手。
他一步一步向前走著,法術一個一個持續放著,不同的是他並沒有再放沉土術這樣的控製術法,而是一個接一個的攻擊法術。
火球術、水箭術、岩刺術、血毒術、腐爛術……
術法如雨點般落下,不停地砸在錢義的身上,將這個凝元境修士變成了一個活靶,這是一場令人驚駭而莫名膽寒的術法狂潮,千百年來,從未有人這般操縱過五行術法。
而在這瘋狂的術法狂潮之下,被無數法術反複轟炸折磨了無數次的錢義,從頭到腳,幾乎每一個地方都被術法所擊中。一個曾經高高在上視煉氣境修士為廢物螻蟻的凝元境修士,就這樣拚命地哀嚎著,呼喊著,求饒著,詛咒著,哭喊著,然後到了最終,他的聲音慢慢低沉下去,身子也漸漸僵硬不動。
當最後一個火球術也落在錢義的身子上,隻是將那具已經麵目全非的肉身打得滾了一下的時候,沈石終於緩緩地,放下了雙手。
他的身子忽然一個踉蹌,似乎有些脫力,但是很快他還是站住了,此刻的他臉色慘白,像是身體裏所有的力氣都已耗盡,但在這依然肆虐的風雨之中,他仍是頑強地站住了身子,慢慢抬頭,看向天空。
風大雨大,雨水落在他的臉上,森林中昏暗一片,隻留下沙沙陰森的雨聲。
也不知過了多久,他忽然對著這片森林,對著這片仿佛無盡的黑暗,發出了一聲淒厲的吼叫聲:
“啊……”
聲音回**在這片森林裏,回**在這風雨之中,飄到了很遠很遠,卻終究飄散在這空曠的人世間。
不知過了多久,這場風雨才緩緩停歇,天際烏雲散去,重新透下了些許光亮。
一個全身濕透的身影,慢慢地走回了林間那個地方,老白猴與石豬的屍體仍然還倒在潮濕的地上,而小黑豬也並沒有離開,哪怕是那一場狂風暴雨中,它也依然守護在這兩個妖族的身旁。
看到沈石走了回來,蜷縮依偎在已經冰冷的石豬身子旁的小黑豬,站了起來,抖了抖身上的水漬,對沈石輕輕哼哼叫了幾聲。
沈石走了過來,蹲下身子,默然無語,輕輕用手摸了摸小黑豬的腦袋,小黑豬用頭頂著他的手掌,輕輕磨蹭了兩下。
沈石轉過頭,看著老白猴與石豬,看著就在昨天還和自己聊天說話如今卻已成了兩具冰冷屍骸的他們,慢慢地坐到地上。
他就這樣看著他們,什麽話都沒有再說,一直看了很久很久,直到天色再度昏暗的時候,他才如驚醒一般,身子顫抖了一下,慢慢站了起來。
他的眼角似有幾分濕潤,但是咬著牙沒有流淚,就在這片林間空地上,開始挖土。
入土為安,不止人族,妖族之中也有如此的古老風俗。
三年妖界,他不止有了這兩個朋友,也還懂得了一些其他的東西。
這個土坑,挖的很大,因為躺在裏麵的不止一人。小黑豬在這個時候,也是異常的沉默,安靜地趴在一旁,看看沈石,看看土坑,偶爾又會看看已經僵冷不動的石豬與老白猴,然後悄悄地低下了頭。
當天色漆黑又到深夜的時候,借著天幕之上那點星光,沈石挖好了這個土坑,將老白猴與石豬的身子,一點一點拖入了其中。
他跪在坑洞邊上,手上傷痕累累,看著在土坑裏陰影中,已經模糊的那兩張臉,黑暗如深沉的鐵幕將自己與他們永遠隔開。
他咬著牙,低著頭,卻終於還是忍不住哽咽了起來。
淚水模糊了他的眼睛,他咬著牙別過頭去,顫抖著手開始往土坑中推下土壤。在他身旁,小黑豬忽然有些煩躁地跳過來,一口咬住了他的手臂袖袍。
沈石的動作遲滯了一下,聲音中帶著幾分顫抖,輕聲哽咽道:“他們死了,小黑,他們……死了。”
小黑豬茫然而猶豫了一下,慢慢鬆開了嘴。
土壤一點一點從指縫間落下,掩蓋住了那兩具熟悉的身軀,仿佛也遮蓋了他們曾在這世上存在過的痕跡。
當終於填滿這個坑洞的時候,當那微微賁起如墳包的土地展露在眼前的時候,沈石的身子顫抖著,茫然地背靠著墳包坐下。
他的眼角餘光茫然轉動,卻看到不遠處那個裝著花雕的酒壇還傾倒在一旁某棵大樹旁,沈石默默地伸手過去將那酒壇抱了過來,發現裏麵居然還殘留了一小半的酒水。
濃烈而醇香的酒氣,哪怕經過了這狂風暴雨的一夜,依然還是沒有改變。
沈石抱著酒壇,忽然間像是失控了一般,大滴大滴的淚水再也忍耐不住,從臉上滑落下來。然後他猛然抬頭,抱著酒壇湊到嘴邊,大口大口地喝著,醇美而濃烈的酒水灌入了他的胸膛胃腸,仿佛不知不覺間又回到了不久之前,那個老猴貪心而快活喝酒的時光。
酒入愁腸人已醉。
醉眼回首看孤墳。
背靠墳包,沈石的雙手微微一鬆,那酒壇隨之滾落,在地上滾動了幾下,卻是再也沒有酒水剩下。
沈石忽然笑了起來,那醉意之中,他仿佛笑得很是快活,卻又像是莫名而深邃的痛楚,他笑著拍了拍身下的墳包,然後低聲用仿佛隻有他自己與墳中人才能聽到的聲音,輕輕地道:
“好酒啊,老猴。”
——第一卷《醉花雕》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