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廳的電視機開著, 正在播放兒童節目。

Boss說完那句話,轉身走回廚房,而降穀零猶豫再三, 硬著頭皮,朝沙發方向走過去。

他佯裝鎮定地坐到離G最遠的沙發扶手一側, 接著將目光投向電視屏幕。

《天線寶寶》

伴隨著一陣悠揚的開場樂, 長著兒童臉的藍眼睛奇詭太陽, 升上天空。

“白雲白, 藍天藍, 天線寶寶出來玩咯!”

接著開始報數:“丁丁——!”

地裏蹦出來一隻人形自走茄子, 舉起手, 笑容滿麵地對觀眾打招呼。

……

轉頭一看,銀發男人的表情紋絲不動, 注意力顯然沒落在電視放鬆的內容上。

茶幾上的遙控器,就在降穀零手邊。離對方有一段距離, 這檔節目是誰打開的, 不言而喻。

降穀零痛苦地閉了閉眼。

他實在想不到, 自己有一天居然要能和G一起看天線寶寶,這畫麵衝擊力實在太大,無法直視。

“天線寶寶↘~天線寶寶↗~!”

那輕鬆活潑的背景音樂,傳進耳朵裏,不斷放慢、拖長、扭曲——“天……線……寶……寶…↘…天……線…寶……寶↗……”

——變成了一種催人去世的陰樂。

幾分鍾過去,降穀零受不了了。

他拿起遙控器, 本來想關掉,但直接關掉電視的話, 他和G兩個人在沙發上這麽幹坐著, 又太尷尬。

於是他隨手切台, 換到了一檔動物世界,鏡頭給到一隻小青蛙,青蛙在荷葉間蹦躂,G對此沒有發表意見。

Boss又過來了,手裏端著一盤切好的蘋果。

他徑直走到G身邊,叉起一塊,遞到對方嘴邊,邀功:“吃嗎?我親手切的,厲害嗎?”

降穀零不想多看他一眼,那彩色的悲傷蛙頭套能對人的肉眼和精神同時產生巨大打擊,可出於工作需要,他必須把注意力放在對方身上。

於是他發現,那蘋果甚至切成了小兔子狀,兩根耳朵微微翹著。

降穀零:“…………”

他的心態,與此時G的神情高度重合。

G抿著唇,目不斜視,將眼前莫名其妙的人無視了個徹底。

但那蘋果塊,不依不饒地貼上他的嘴角。

他似乎惱怒極了,正處在發怒走人的邊緣,降穀零毫不懷疑他隨時會暴走的可能性。

幾秒後,對方啟唇,把遞到嘴邊的蘋果塊吃了。

Boss這才罷休,撂下果盤,語氣輕快地叮囑道:“波本,你也別客氣。”

降穀零幹巴巴地回答:“……好的。”

他痛苦極了,又自虐般看了眼那盤切成小兔子的蘋果,卻發現G也在冷冷地盯著他看。

不知道為什麽,他總覺得G是在提防著他會拿走兔子蘋果,如果真拿走了,對方會直接舉起伯.萊塔對著他……一定是錯覺吧。

這錯覺令降穀零一陣惡寒,立刻抽回視線,裝出一副對動物世界很感興趣的樣子。

……

與此同時,廚房。

“還有什麽要幫忙的嗎?”北條夏樹問。

“差不多了。”宮野艾蓮娜說,“您去休息吧。”

宮野厚司接話:“這邊我們來就好。”

北條夏樹“哦”了一聲,沒挪動腳步,依然靠在冰箱邊上。料理台前,宮野夫婦有條不紊地準備著最後一道菜,不需要多餘的言語交流,兩人默契十足。

“波本怎麽樣?”北條夏樹壓低聲音,確保隻有身邊的艾蓮娜能聽見,“有幫上忙嗎?”

宮野艾蓮娜正在往湯裏放鹽,幾不可察地手抖了下。

“波本啊……剛畢業的新人,實踐經驗比較欠缺,人倒是挺上進的。”

她給出一個尋常而公允的評價,狀若無意地詢問道,“聽說他是情報組的成員,您為什麽會讓他來研究所?”

北條夏樹心想讓這隻小綠貓進研究所就能正大光明的壓榨他產出論文,為了白嫖組織的【知名度】,至少要在零喵身上榨三篇SCI出來。

“能者多勞。”他答。

以前,波本能夠在螺絲廠兼職的同時兼顧任務;現在,能夠一邊讀研、一邊打工、一邊滿世界跑出任務,樣樣不敷衍,完成度極高。

在時間管理方麵,這位公安臥底展現出了非比尋常的天賦,如果別人的時間是海綿裏的水,擠一擠能有;波本的時間就像海綿裏的洞,取之不盡。

宮野艾蓮娜說:“波本在專業水平上欠缺了一些,他很努力,想必很快能趕上進度。不過,希望不要因此影響到他研究以外的任務。”

北條夏樹聽出來了,這是委婉的告狀。

艾蓮娜不太想讓波本待在她的團隊。

他倒是無所謂,老烏鴉設計的保密製度,FBI看了都直呼內行,沒個七八年苦心孤詣的潛伏,臥底貓狗根本不可能竊取到核心研究資料。

於是,他正準備裝出一副沒聽懂對方言下之意的態度,卻見艾蓮娜低頭看著湯鍋裏沸騰的泡泡,氤氳霧氣中,她的神情有種微妙的忐忑感,轉瞬即逝。

北條夏樹微微挑眉,抱肩,手指有一下沒一下地搭在西裝外套上。

原來如此。

二十多年前,這對科學家夫婦隱隱知道組織背地裏會感一些見不得人的勾當,卻因為老烏鴉吹得天花亂墜的研究室條件與科研支持,接過對方遞來的橄欖枝。

由於醉心研究,宮野夫婦的立場似乎亦正亦邪,本心卻純粹而堅定——而在與人相處這一方麵,他們無疑是善良的。

這個反應……

艾蓮娜認出降穀零了。

她沒有輕舉妄動,也許在對方麵前裝出了一副將他忘了個幹幹淨淨的樣子,並且意識到了什麽,隱約猜到這個孩子接近組織的目的不單純。艾蓮娜方才用委婉的說法‘告狀’,就是希望波本能夠被調離研究所,因為所有人都知道,組織叛徒的下場,是從世界上消失(→去種三葉草)。

“我知道他從哪裏來,宮野醫生。”北條夏樹輕飄飄地說,“別緊張,我不會傷害他。就當是看你們的麵子上。”

大號湯匙掉到地上,發出清脆刺耳的聲音。

宮野艾蓮娜低頭,把東西撿回來,視線黏在地板上,並沒有第一時間抬頭看他。

她慢慢擠出一個笑容:“Boss……”

宮野厚司見狀,若無其事地打圓場:“艾蓮娜,能把胡椒粉給我一下嗎?”

“……嗯。”艾蓮娜說。

北條夏樹絲毫不在意宮野夫婦二人的忐忑,朝著客廳方向微微一仰頭:“你看。”

位置占據天然優勢,又有移門的阻擋,站在這裏,他能將客廳內的兩人看得一清二楚。

宮野艾蓮娜聞聲看去。

沙發的最左側,是麵無表情的Top Killer,靠著椅背,姿態散漫,渾身上下籠罩著低氣壓。

而最右側,是假裝看電視的降穀零,心思完全不在屏幕裏的動物世界上。

整副畫麵無人說話,卻傳遞出了一種大寫加粗的情緒——“不熟,離我遠點。”

宮野艾蓮娜摸不準Boss的意思,忐忑地問:“呃、他們?”

北條夏樹:“你看,他們相處多融洽啊,還能一起看電視。”

宮野艾蓮娜:“?”

北條夏樹:“現在沒打起來,以後說不定還能成為朋友。”

宮野艾蓮娜:“???”

身後的宮野厚司,手持胡椒粉瓶,也露出了同款的迷惑神色:“……”

北條夏樹一錘定音:“他們都能化敵為友,就沒有什麽是不可能的。今年小池塘玩具廠被評上東京市十大優秀企業,是市長和商會主席親自頒的獎,說不定明年組織就能被警視廳送錦旗,未來可期啊。”

宮野艾蓮娜:“……”

宮野厚司:“…………”

兩人嘴唇翕合,好半天說不出話來。

但北條夏樹向來我行我素,也不需要他們肯定,自顧自地滿意點頭。

“叮咚——”

門鈴再度響起,他走過去開門。

是另一位助理研究員到了。

對方嚇得瞪大眼睛,尖叫卡在喉嚨裏,好半天才支支吾吾地說:“您、您您是……?”

“Boss!”降穀零眼疾手快地救場,“石田君,你來了?”

石田阿巴阿巴了半秒,慢吞吞地說:“Boss好。”

……

這頓飯持續了半小時左右,(北條夏樹視角)賓主盡歡,十分愉快。

黑澤陣在外麵向來給Boss麵子,哪怕不爽到極致,無理的要求也會照做,全程保持著沉默,時不時用殺人的眼神掃向降穀零,除此之外,什麽多餘的動作都沒有。

Top Killer麵對任何事都是那副風輕雲淡的從容態度,包括LV蛙頭套、GUCCI蛙頭套、憤怒蛙頭套……

有他和降穀零做對比,北條夏樹滿心認為大家已經習慣了他的頭套,並不知道一個悲傷蛙張開血盆大口吃飯,對於普通人來說是多麽嚴重的精神傷害,另外一位研究員全程神情恍惚,如果抬進醫院檢查,高低得鑒定出個三級傷殘(視網膜版)。

他回到車上,摘掉頭套,隨手丟到後座,理直氣壯地說:“你看,我跟波本完全不熟吧。”

黑澤不理他。

“早知道不把第三次機會用掉了。”北條夏樹翻下擋光板,“浪費在一頓飯上,可惜了。”

沒錯。

對方會答應陪他去宮野夫婦家做客,是因為黑澤一年前與他約定過的“三個條件”,第三個要求以一種耍賴的方式保留下來,壓著沒用。

北條夏樹正思索著該如何再合情合理地生氣一次討要好處,卻聽黑澤冷冷開口,語氣頗有些質問的意思:“你想要什麽?”

“……什麽都不要啊。”他沒能理解對方的言下之意,理所當然地回了句,“怎麽了?”

黑澤陣銜著煙,抽出金屬點煙器,貼近煙頭處,深深吸了一口。

星點火光,在他指間亮起。

“原先的生意、渠道……全都不要。並且放任老鼠。”他陳述道,“你說呢?”

北條夏樹輕快地答:“不要就不要嘛,我們已經足夠富有了,光是枡山汽車,每年的淨利潤都相當可觀。至於老鼠……努力工作的老鼠就是青蛙啊。”

黑澤陣:“哦。”

夏樹問:“怎麽,你舍不得嗎?”

黑澤淡淡地答:“這是你的組織。”

言下之意,與他無關。

北條夏樹彎了彎眼睛:“什麽組織?沒有啊,根本沒聽說過。”

他側過身,將手塞到黑澤陣的外套口袋裏,往外抻了抻,如同隔空做了一個拉衣角的動作,微笑道,“這個認識,這是我的G。”

黑澤陣不說話了。

眉眼間的一點戾色,隨著他的小動作煙消雲散。

“你不用擔心。”北條夏樹恢複正色,含糊地說,“我有異能力,能從某種程度上看見未來。為防止一些我決不允許的惡性事件發生,組織不能繼續涉.黑了,雖然這塊利潤空間很大,能掙錢也得有命花,穩妥一點。”

“什麽事情。”

北條夏樹頓了頓,轉移話題:“我們那邊,世界融合的前兆越發明顯了,NASA衛星甚至拍攝到了……”

銀發男人盯著他若無其事的表情,出聲打斷:“關於我?”

正在發表長篇大論的北條夏樹,頓時噤了聲。

良久,他不情不願地答:“嗯。”

“表情那麽難看。”黑澤踩下離合,語調散漫,“我會死,還是怎麽樣?”

北條夏樹移開目光:“……差不多。”

對方扯著唇角,發出一聲冷淡的嗤笑,姿態恣肆到極致:“哦。”

黑澤:“哦。”

北條夏樹皺眉:“我不喜歡你這副態度,你一點都不在乎自己的命嗎?”

黑澤漫不經心地反問:“不然呢?”

北條夏樹語氣沉下來:“就這麽無所謂?”

黑澤陣沒說話,神態倒是將答案展現得淋漓盡致——他不在乎。

他像是理解食物鏈那樣理解生死,將每個人的生死視作人世因果鏈條上再尋常不過的一環,就像母親離開他,就像他親手剝奪的那些生命。G不想死,也會采取行動,竭力避免這件事;與此同時,他並不恐懼死亡。

“你不在意,是嗎?”

北條夏樹非常不高興,卻又對此無可奈何,就像他改變不了黑澤陣這個人、也沒辦法動搖對方根深蒂固的觀念。

不出意外的,對方很輕地點了下頭,手搭上方向盤。

於是,在這場注定占下風的爭論中,北條夏樹找不到任何有力的反擊,隻能仍由火氣上湧,徒勞地說些氣話紓解鬱悶,“好吧,你這麽想的話,那我也無所謂。我不缺錢,也比你年輕幾歲,如果你死了,我就去找個長得像你的——”

毫無預兆的,保時捷突然停了。

突如其來的刹車,輪胎摩擦地麵,發出令人牙酸的“刺啦”聲。

北條夏樹身體前傾,堪堪被安全帶勒住,第一反應是看向前方,以為有突**況,不自覺地緊張起來。

然而停車場十分安靜,光線昏暗,那一聲刹車仿佛在空**的場地中無限回響。

他頗為疑惑地轉頭,對上黑澤陣的目光。

對方迎著他的視線,反方向轉動鑰匙。車燈熄滅,窗戶上行閉合,車內徹底陷入昏暗。

光線昏昧,那雙矜冷的綠眸,仿佛封在冰層下的一叢凍火。

黑澤陣扯了下唇角,渾身上下籠著森然寒意,他甚至若無其事地笑了下,重複道:“找個像我的,你也是敢想。”

北條夏樹:“…………”

“我開玩笑的。”他訕訕地說。

對方又問:“盼著我死,好去找別人?”

“說氣話呢。”北條夏樹意識到不妙,收起氣焰,咩咩地指責,“你總不惜命,我不高興才正常吧。怎麽總把氣話當真啊,說好不這樣的。”

“哦。”他答了一聲。

令人不安的寧靜,忽然降臨在這一小片空間內,不知道持續了多久。

半晌,黑澤問:“你緊張什麽?”

北條夏樹佯裝淡定:“……沒有啊。”

黑澤陣沉默著,視線一瞬不瞬地凝在他臉上,嘴角那玩味的笑容,隨著時間流逝,顯得愈發危險。

北條夏樹下意識打了個冷顫。

在黑澤抬手解開第一顆紐扣的時候,他瞄準時機,以一種條件反射般的極速除掉安全帶、解鎖、打開門——

然後被他單手拽住後領,摁回到座位上。

“砰。”

保時捷車門,應聲關閉。

那微涼的指尖輕輕摩挲著北條夏樹的後頸棘突,又沿著脊骨,一路向下,他指腹淌過的地方,神經末梢炸得劈裏啪啦,過電般酥麻。

對方語氣一如既往的冷淡,吐字卻狎昵。

“——讓你走了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