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天後,淩潭在南郊機場落地時,是一個上午。他剛飛了紅眼航班回來,最想幹的事就是回家一覺睡到地老天荒。

但是似乎還不行。他身上還肩負著為祖國培養下一代優秀青年飛行員的任務,得先了解一下某位小姑娘的心路曆程再做具體心理輔導。

飛行員沒有假期,每逢節假日都還在飛,將各地遊子們送回家鄉去與親人團聚,可他們自己卻不能離開工作崗位。所以經常飛的不分日月,你如果問一個飛行員今天是周幾,他可能都回答不上來這個問題。

以至於淩潭落了地,才驚奇地發現原來大家都還在清明放假的狀態,查查手機地圖,各大踏青賞花的好去處都已經爆滿,還順帶著把南城的半個交通網搞癱瘓了。

他琢磨了一下,覺得還是不能辜負這大好天光。於是撥通了何小之的電話,問她:“何小小同學,我回來了,你現在在家呢嗎?”

“在家呢,淩哥。”何小之答,聲音並不能聽出什麽情緒。

“有時間出來踏青嗎?”

何小之感到些許無奈,有氣無力地說道:“淩哥,我現在哪有心情出去玩呀。”

“那你就當是命令,二十分鍾後我去接你,帶你去個好地方。咱們把你衛前輩也帶上。”淩潭說完就掛了電話,想來是已經付諸於行動了。

說動一個黃毛丫頭容易,說服衛重霄那尊大佛降尊紆貴地移駕就沒那麽簡單了。雖然他知道衛重霄今天也休息吧,可是這位先生似乎並不想把時間浪費在閑逛上,更別說和某姓淩的一起虛度時光了。

但是今天衛重霄卻出乎意料地好說話,在淩潭說出帶何小之散散心這個理由之後。他隻是略微沉默了幾秒,就答應了。

當然他還拽了一個免費的擋箭牌來勉強自保。

最後淩潭、何小之、衛重霄、裴弘一行四人來到了穆安北城一個位置無比隱秘的郊野公園。他們開車足足開了快一個小時,裴弘都以為他們這是要去什麽豪華溫泉度假村了,最後車就穿過了一片雜草叢生的草地,停在了空地上。

“就這?”下車後,裴弘表示了無限失望。

司機本人則非常不在意:“就這。”

公園的門臉很小,也顯得有些破舊。連票都不用買,隻有一個看門大叔坐在保安亭裏看著報。

“淩潭,你這是要把我們帶進荒郊野嶺然後拐賣了嗎?”望著那生了鏽的鐵門,裴弘挑眉問道。

淩潭直接懟了回去:“拐也拐不到你頭上,你能賣幾個錢?”

裴弘忿忿地大步流星向門口走去,何小之匆匆跟在他的身後。唯有衛重霄還站定在原地,靜靜地問他:“為什麽來這?”

淩潭一把摟上他的肩膀,把他往前推了幾步,一邊燦爛地笑道:“一會兒你就知道啦。”

然而他說的沒錯。直走進了公園深處,他們才領略到什麽叫“世外桃源”。仿佛是來到了另外一個世界般,漫山遍野的桃花,淡淡的粉色撲滿枝頭,在陽光下折射出胭脂般的豔紅。枝頭的花瓣隨著春風散落,香氣撲麵而來。引來蝴蝶在其中飛舞。

腳下是未鋪過磚的土路,蜿蜒著向前,他們順著路一直向前走去。前麵坡度並不高,是一個小山坡,再向遠望去有一片湖,湖水清澈見底。這個公園妙就妙在靜謐無人。穿梭於枝丫之間,隻能聽見樹上的鳥叫聲。沒有任何人工的修飾,一切都是那麽恰到好處。

“哇——”何小之已經迫不及待地奔向那片桃樹,像個小孩子一樣。

“我去......”

裴弘望著眼前的花海,不知道該說什麽好。

淩潭拍拍他的肩膀:“怎麽樣,把你賣到這兒來也不虧吧?過幾年你就是桃源中人了。”

“不虧,不虧,我在這搭個木屋,每天在湖裏撈魚,然後挖野菜吃,也算是怡然自樂了。”

衛重霄笑了:“你那不叫桃源中人,你那是野人。”

淩潭覷著衛重霄的神色,看他似乎還挺開心。心想著把這尊佛哄樂了可真不容易。

何小之湊到花瓣前細細的嗅著香味,一臉陶醉。

“多久沒出來散心了?”淩潭走到她身邊問道。

何小之掰了掰手指頭:“除了過年跟我爸媽去趟廟會,好像從我進航校就再沒出去玩過。”

“覺得苦嗎?”

“那時沒有,同學約我玩就全部推掉。她們追劇談戀愛逛街的時候,我在埋頭背理論。一開始覺得勁頭很足,就覺得忙到連軸轉的人生才是有意義的,但是時間一長了,又真的覺得苦。”何小之神色有些黯然。

她彎下腰撿起一片掉落在地上的花瓣:“大概一直支撐著我的動力就是有一天可以飛向藍天,但是現在我突然發現,真的不是所有夢想都能被實現的。”

淩潭點頭表示同意:“不是所有人都是為了天空而生的。”

說到這兒,他就不由自主地看向幾步開外饒有興趣賞著花的衛重霄:“我又何嚐沒有羨慕過他。”

“嗯?”何小之臉上染上了幾分疑惑。

淩潭憑空攥住了一個翻飛的花瓣,捏在手裏,淡淡道:“我大概就是那種為了事業拋棄了家庭的人吧。我生在通遠一個很普通的小縣城,我爸走的早,留下我媽一個人帶我,日子過的很不容易。像我這種家庭,從小長輩就會為你規劃未來。她想讓我學師範當老師,但我從小就知道我想要飛。”

“而我的成績又還不錯,考到Z省最好的師大都綽綽有餘。我媽不同意,我就偷偷自己去通遠航空招飛,結果真的過了,隻要我填好誌願就可以去Z省民航學院學飛了,但是——”

何小之心猛地跳了一下。

“——但是我媽,她改了我的誌願。”

何小之瞪大了眼睛:“這...這...”

淩潭笑了:“是不是很難以置信?不是所有父母都像你父母那樣開明。我也不知道她為什麽那樣強烈地反對我,所以我跟她大吵了一架。上完大一我就報了大改駕,一個人跑到穆安來了。”

他和何小之說著話,但目光卻一直黏在衛重霄身上。

“和你一樣,第一次考核沒過時,我腦子裏一團糟。我還在想,萬一我鬧這麽大還灰頭土臉地回通遠去了,我有什麽臉去見我媽。因為我人生這前二三十年,就全都在迫不及待地向別人證明我能行,不要看不起我。”

淩潭突然覺得自己可能真是太久沒跟別人傾訴過了,居然對著這麽個不解事的小姑娘說了這麽多有的沒的。說完他都禁不住開始笑話自己。

聽他說了這麽多,何小之突然不想再委屈了。她雖是個女孩子,但一點都不想享受性別紅利。

淩潭在他心目中的光環,此刻也變得實質化起來。

她還可以回家撲到爸媽懷裏大哭一頓,然後聽他們溫言安慰。而當時的淩哥,不能得到家人的理解,迷茫之時又能跟誰訴說呢?

她正待開口,裴弘突然竄過來跟淩潭說:“淩總,我跟老衛往前麵溜達溜達,你跟著一起嗎?”

淩潭擺擺手:“你們先去,我有話跟何小小說,一會追你們去。”

“行嘞~”

衛重霄穿著寬鬆的帽衫運動褲,扣著個棒球帽,帽簷壓的很低。這身行頭使他整個人氣質都年輕了許多,像是二十來歲的小夥子。淩潭一直看著他,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層層疊疊的樹枝之間。

“大家都說他凶,可我還是覺得他沒有陳教頭凶。你別看老陳現在慈眉善目的,那是他年紀大了剛不動了。我長這麽大就沒對誰慫過,就隻有陳教頭,我現在看見他都怕,”淩潭說道,“都是冷暴力,衛重霄真是完美地繼承了他的衣缽。”

他越說越忿忿不平:“他對你那簡直不叫凶,他懟我都懟成習慣了。”

何小之點點頭說:“我在航校的時候,有人跟我說,進了航司之後可能會碰到很橫的機長,讓你端茶倒水,永遠壓你一頭,把你當下人使。剛來雲際的時候我聽見有人叫衛前輩‘Captain Devil’,我就有點害怕,怕他是‘那種人’。結果沒有,衛前輩是越相處越能讓人發現魅力的那種人。”

淩潭噗嗤一笑:“哈..你以為‘Capatin Devil’是誰給他起的?”

何小之瞪大了眼睛,嗅到一絲絲不尋常的氣息。她伸手把擋在眼睛前的短發撥開,驚訝道:“難道是淩...哥...你...”

原來罪惡的源頭竟是花式秀恩愛。

淩潭彈了她腦門一下:“別腦內小劇場,我跟他就在一起大半年,說是談戀愛其實平淡的很。我倆都是忙到上天的節奏,小情侶該幹的事一件都沒幹,逛街吃飯約會啥都沒有。”

他舉起手,把那枚戒指展現在何小之麵前:“喏,最後我就留下了這個。你就說你衛前輩這人多無趣,這戒指都是我自己打的,刻了我和他的名字,嘖嘖,說到頭他什麽都沒給過我,怪不得單身了這麽多年。”

想聽八卦的何小之有點蔫,她本來還以為自己可以見證一場傾城絕戀呢。

淩潭敏銳地捕捉到她的微表情,無比虔誠地又補了一句:“雖然交往的很潦草吧,但是我喜歡他的心絕對是不摻一絲隨意的。”

何小之被這突如其來的告白嚇的激靈了一下,不由自主地扭頭望向淩潭,正看見他嘴角帶著一抹若有若無的笑意,墨黑的頭發被微風吹起了幾縷,輕輕地擺動著。

“你先往前走吧,他們倆就在前麵,我馬上就來。”他說道。

何小之點點頭,小跑著沿著小道往前去了。

淩潭則撥開了幾根樹枝,踩進土地裏,走向不遠處空地上那個支著畫板畫畫的老者。

他早就發現了這個畫板,就在剛剛站著和何小之聊天的時候。老人應該是來這寫生的,認真地執著畫筆,一絲不苟。

見他走過來,老者才抬起了頭,含著笑看向他,連臉上的皺紋都舒展開來。

淩潭恭敬地站在一邊:“抱歉,打擾您了,我隻是對畫畫很感興趣,所以想過來看看。”

老人搖了搖頭:“不用這樣說,相遇即是緣。”

他把自己的畫板轉向淩潭,指著那畫說道:“說咱們有緣也不是憑空捏造,你看。”

淩潭看向那張已經完成的差不多的速寫,吃了一驚。本該是滿目盛放的桃花,枝丫間卻多了兩個人。一個略高一些,一個稍微矮一點點。一個站在桃樹下微微仰著頭看風景,另一個用傾慕的眼神凝視著他。

這一切被老者的畫筆表達的淋漓盡致。

淩潭驚訝地捂住了嘴。

老人把畫板轉回一些,拿起畫筆開始最後的修飾。

“年輕人,你是幹什麽的?”

“我是飛行員,開飛機的。”說出這話時,他莫名覺得有一絲自豪,像是小孩子在長輩麵前尋求表揚一樣。

老人停下筆,向他豎起大拇指,語氣裏帶著由衷的誇讚:“小夥子有出息。”

淩潭微微紅了紅臉,站在老者旁邊,靜靜地看他一筆一筆地在畫紙上增添顏色,直到老人放下筆,把畫從畫板上取下來,輕輕吹了吹。

“人麵桃花相映紅,”他說道,“他是你的愛人嗎?”

淩潭又嚇了一跳,簡直渾身一震:“您...您怎麽看出來的?”

“因為曾經也有一個人用這種眼神看我。人哪,傾心另一人,是最藏不住的。你若遮著掩著不說,它也會從眼睛裏麵溜出來。”老人輕輕歎息,“隻可惜我的她已不在了。”

“......”淩潭不知做何回答。

“年輕人,看你的樣子,想必吃過不少苦吧?”

淩潭那一瞬間又失了語,額角有汗滑下:“我......我曾經做了我自己永遠無法原諒,也無法挽回的錯事。但...現在我決定給自己一個新的機會。”

“一輩子說短也不短,說長更是不長。人到頭來就得學著原諒自己,原諒他人,才不至於有了心魔。”老人把畫認真地卷起來,遞給了淩潭。

“和你說的有些多了,你就當我是瘋魔了吧。但我還是覺得咱們兩個很有緣。這畫便送給你,小夥子,祝你幸福。”

淩潭感激地接過畫,望向老人的眼眸,那裏有著屬於藝術家的純粹。

他和老者道了別,一路小跑去和大部隊匯合。而老人在原地收拾著顏料和畫筆,嘴裏還低低地念叨著一句“人麵不知何處去”。

後來何小之還問過他手裏拿了什麽,淩潭攥著那張薄薄的紙,故弄玄虛地朝她眨著眼睛,一邊說:“秘密。”

而衛重霄自始至終都沒看他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