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位明天還要上班的機長一坐到座位上就睡。直到快要落地,他才迷迷糊糊地醒過來。樊盛見他醒了,放下手裏隨意拿出來的雜誌,問他:“我上次問你你也沒回答我,你們航司的事到底處理的怎麽樣了?”
淩潭眯著眼睛伸了個懶腰,然後探頭往舷窗外望去,發現外麵黑漆漆的一片,隻能看見機翼翼梢閃著的燈光:“處理好了,都是小打小鬧,不打緊。憑我目前的業務能力也不至於混不下去。”
樊盛不放心地點點頭,算是接受了這個答案。
他於是想靠在座位上閉目養神一會兒,剛閉上眼睛就聽見淩潭不經意地說道:“不過你說,整個雲際航空,除了老陳,還會有別人覺得我應該留在這個崗位上嗎?”
樊盛反問道:“為什麽沒有呢?”
淩潭望著窗外漆黑的夜空,臉上沒什麽表情。
他在別人眼裏輕浮行事,也沒覺得有什麽不對。因為到頭來他自己都已經接受了“輕浮”這個評價。
“你是個什麽樣的人,用不著別人來評判,”樊盛看著他的側臉,“你做什麽,想什麽,由你自己的心支配。”
淩潭依然沒轉過頭來,也沒搭他的話茬,隻淡淡地說了一句:“快到了。”
過夜的航班不多,他們落地後輕車熟路地走出了航站樓,在街旁攔出租車。等車時樊盛問他:“今天到我那裏住一晚?要不然明天你還得跑過來,太遠了。”
淩潭想都沒想就搖了搖頭拒絕:“不用了,現在還打得到車,路上也不堵。”
樊盛還想再勸幾句:“你...”
“再說了,我家裏還有個小祖宗沒喂呢,糧隻留到了今天。”淩潭打斷了他。
樊盛隻能作罷。夜風拂上麵來,讓他發困的腦袋有了幾分清醒。他突然想起來了什麽,趁淩潭還沒攔到車,從褲兜裏掏出錢包,抽出一張銀行卡,不由分說地塞到淩潭手裏:“拿著,先別著急拒絕,聽我說。”
淩潭簡直一臉懵:“你......”
樊盛一臉堅定,絲毫不由得他插嘴:“沒別的意思,我隻是想,你該在穆安安安穩穩的紮下根來。現在我這裏也真沒太多,這錢你必須拿著,湊個首付,就別住在北城那邊了。”
“我...”
“拿著!大不了以後你有錢了再還我!”樊盛不由分說把卡往他兜裏塞。
前方車燈一閃,一輛出租車已經停在他們麵前。淩潭不欲再與他爭辯,於是接下了那張卡,道了聲謝,先一步打開了車門。
他讓師傅先送樊盛回家。兩個人一路昏昏欲睡,直到車開到樊盛家樓下,淩潭拍了拍他的肩膀,他才醒過來。
樊盛回過神下了車,跟他揮手道別。
“誒!樊盛!”
樊盛回過頭。
“別跟衛重霄說我的事,拜托了。”
“......”樊盛怔了怔,點點頭答應了。他最後回了下頭,看見透過車窗那人臉上隱隱約約的笑容。
他插著兜往單元門走去,指尖卻突然碰到了什麽東西,拿出來一看,赫然是剛才交給淩潭的那張銀行卡。
他愣了幾秒,終是歎了口氣,把銀行卡放回了兜裏。
淩潭這個人就是太聰明了。別人有什麽心思他都能猜到。
他跟淩潭相識了這麽多年,也知道這個人表麵看起來脾氣很好,愛笑,跟誰都能合得來,給別人一種‘他好像很喜歡我’的錯覺。其實他是個很不好相與的人。
他的心裏對所有人都含著戒備,和別人的往來總交出兩分,自己藏著八分。
學生時代淩潭不太愛說話,很內向,樊盛則見證了他一點點外放起來,變成談笑風生的人氣“偶像”的曆程。
隻不過那人內心最深處的聰明與防備,自始至終從未放下。
但是說他複雜吧,他的心其實又是那麽單純。樊盛心想,我不過是在他遇到困難時拉了他一把,他就把我提到心裏極高的位置了。
樊盛從小沒受到過什麽關愛,父母離婚的早,各自組建新家庭,沒有一方願意養他。他從小周旋在繼兄繼姐之間,一邊努力地學習著自己生活。
他知道在家庭這一方麵,他和淩潭有著些許相似的經曆。
四年前在淩潭沒跟公司談妥離職之前,他曾幫淩潭回通遠照看了幾日淩母。
他至今還記得,那個六十來歲的母親,死死拽著他的手,那力道完全不像個年老的女人,她因衰老而皺縮的眼睛裏布滿了血絲,尖聲叫著:“你還我的兒子!啊!為什麽你不去死啊!?”
樊盛其實不知道,“母親”對於淩潭而言,最後已然成了噩夢般的存在。
——“你能不能別老那麽病病歪歪的?”
——“學飛?學什麽飛?好好在通遠念書不行嗎?我生你養你容易嗎?天天就知道做白日夢,怎麽就不能學著點你哥沉穩的樣子!”
——“小淵呢?我的小淵呢?誰把他帶走了?啊?!”
父母之愛,是最自然最無法解釋的感情。而正相反,有時候父母的偏心與狠心,也是世界上最不可捉摸的一種恨意,像道無解的數學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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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照提前得知的排班表,淩潭第一趟航班應該是下午一點。他已經提前在航司內網上做好了飛行準備,就想睡到自然醒。結果還沒到八點就完美地被手機鈴聲吵醒。
“通知你一下...八點半,準時來總部六層會議室開緊急大會...”裴弘幽幽的聲音傳來。
“...什...麽?”淩潭迷迷糊糊的,表示什麽也沒聽見。
“昨天上哪兒嗨去了?快別睡了,知道你家離機場近,我這已經是很晚才叫你了,看我對你多好...所以!趕緊!起床!不要磨嘰!!”
...神經病吧?
等等...
開會?
幾點到公司?
誰家離機場近?
現在幾點了?
哦,八點整。
臥槽,八點整?!
淩潭看著牆上掛鍾那直直指向八點整的指針,騰地一下從**跳起來,一邊抄起手機怒吼道:“下次有事提前一個半小時叫我!!”
然後他就把電話按了,扔下不明就裏的裴先生不管,將手機扔到一邊,像火箭發射一樣彈進了衛生間。
五分鍾後,他已經風風火火地一邊奔跑一邊係著領帶,躥上車,一腳油門殺出小區,然後那股子飆車不要命的狠勁被無情扼殺在了早高峰的車潮中。
九點二十,淩潭嘴角帶著一抹抽搐的笑,勉強保持著風度,推開門,在一眾老的少的機長副機長的注目禮下,慢慢走進會議室。他維持著那抹迷之微笑,拉開了裴弘身旁的那把椅子。
裴弘壓低了聲音問他:“怎麽回事?睡過頭了?你現在簡直像個剛從菜市場血拚出來的大媽。”
淩潭麵帶微笑看著台上嚴肅講話的上司,從嘴裏擠出幾個字:“早.高.峰..”
“你家到機場開車再怎麽堵也堵不過半個小時,你敢說不是你睡過頭了?”
淩潭已經開始目不斜視地聽會了,裴弘還想多嗶嗶幾句,就被旁邊衛重霄一記眼刀給瞪的大氣不敢喘一聲兒。
安全運行處那個沒幾根頭發的小老頭,手指著PPT抑揚頓挫:“——我們需要吸取這次事件中的教訓,絕不能讓這種情況發生在雲際航空的飛行員身上,所以我要求各位機長,豎起你們耳朵,聽清楚空管說的每一句話,並且要對其有自己的判斷……”
淩潭大概已經明白了,他是在說前幾天某國兩架A321飛機空中接近事故。雖然事故中無人傷亡,但是十分驚險,兩架飛機幾乎貼著機身相錯而過。事故原因無非是空管在發現飛機有接近的趨勢時,發出了錯誤的指令,影響了機長的判斷。
“——各位機長,請一定、一定保證飛行安全,謝謝大家。我們散會。”
經理說完就下台走了。一直坐在他們後麵的何小之探過個腦袋,問:“所以飛在空中時,我們一定要聽TCAS的對嗎?”
TCAS,她指的是飛機上的空中防撞係統。
“同時你也要判斷好空管的指令,因為你不知道其他的飛機都處於什麽位置,不能自己亂來,”衛重霄答道,“天空像一張布局緊密的網,你必須按照自己的路線行駛,才不會出差錯。”
“那如果就是空管或者TCAS出錯了呢?”
衛重霄在她伸過來的頭上拍了一下:“你的脖子上麵是腦袋,何小之,機長不是操控飛機的機器。如果你不需要有自己的判斷的話,現在自動飛行那麽發達,還要你幹什麽吃的?”
何小之訕訕地傻笑了兩聲:“我隻是害怕自己出錯。前幾天剛模擬了一場因為機長判斷錯誤導致的空難,真的好嚇人。”
“這個我舉雙手讚成,我想到之前上模擬機的時候,”淩潭突然插話進來,“模擬那些曾經發生過的空難現場,經常給我嚇出一身冷汗。在模擬機上,你會覺得,明明這場空難完全可以避免。但是各種小失誤串成了一個完整的事故鏈條。其實隻要其中的一件事沒有發生,就可以避免一場災難。”
“就像我們之前模擬過的,特內裏費空難,簡直記憶猶新。或許KLM的機長稍微冷靜一點,別急著起飛,這一切就不會發生。”
特內裏費空難的慘烈程度堪稱民航史上第一,死亡人數高達538人。當時KLM的機長麵臨執照吊銷的規定,急於起飛,塔台把‘我們正在起飛’聽成了‘我們在起飛點’,一係列的失誤,導致兩架飛機跑道相撞。隻要是模擬過這個場麵的機長,無不覺得心痛惋惜。
何小之點點頭:“我也模擬過,現在想想還是後怕。”
淩潭把手交握著放在會議桌上:“其實我也挺害怕的,誰也不知道自己真的麵臨生死抉擇時,能不能完全的冷靜。”
“如果說我們躲不過天災,那至少我們可以杜絕人禍。況且真到了那個時候,你不能也得能,”衛重霄又拍了何小之一下,然後轉過頭對裴弘說,“走吧,去簽派室領任務。”
他們三人一走,把淩潭孤零零一個人扔在了會議室裏。他也不惱,等他們走遠,才站起身離開。
半個小時後,上午十一點整。衛重霄本來想趁著一點點空餘時間再小憩一會兒,推開休息室的門就看見靠著椅背打盹的那個人。
休息室裏很安靜,其他機長們也在抓緊一切時間多調整一下狀態。
他放輕了腳步,踱到那人麵前,看見他眼眶下清晰可見的青黑,不禁皺了皺眉。
衛重霄自己是個作息極規律的人。如果不是工作需要,一定是那種十點半睡覺,六點半起床保證八小時睡眠的人,他平日裏還很注重健身,一點不良習慣都沒有,不沾煙不沾酒。
所以他本能地對混在燈紅酒綠中醉生夢死的人感到不滿。
更何況他們的工作性質特殊,如果這種不健康行為還影響到了工作的話,那他的態度就簡直可以稱作是厭惡了。
他還沒來得及移開目光,那人已經動了動身子,睜開了眼睛。
“你又上哪鬼混去了?”衛重霄語氣不善地問道。
“就這一次,下次不會了。”淩潭小小地打了個哈欠,勉強算是休息夠了。
“能不能多有點責任心?瞧瞧你這個樣子,夜不歸宿,上班遲到,如果出了事,你付得起責任嗎——”
“我知道了,我會改的。”眼見著衛重霄又要跟他發火,淩潭及時打斷了他。
衛重霄哼了一聲,對這個回答依然表示不滿,但是在這種場合也不能發作,隻好扭頭就走,眼不見心不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