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倒黴的事一件接著一件,並不打算給他喘息的機會。
這一星期裏在空中密密聚攏的烏雲都未散去,風也很大,頗有種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感覺。淩潭不喜歡在這種天氣飛,這加劇了他心裏的不踏實感。
恰好這一陣子包括接下來幾天的飛行任務他都跟衛重霄在一起,那個男人非常能給人帶來安全感,所以坐在駕駛座上時,他總可以暫時忘掉別的,全身心地投入到飛行操縱中去。
更何況今天是某位高冷機長的生日。
為了等風小一些,淩潭和衛重霄在駕駛艙裏等了快一小時,為了等空管的推出指令。
淩潭等著等著就等煩了,突然腦子裏冒出一個念頭——他很快就將這念頭付諸於行動。
嘿,今天不就是衛皇的生日嘛。
淩潭打開機長廣播,字正腔圓地說道:“受天氣原因影響,我們的航班將延誤一小時左右,請各位乘客理解。”
說完他側過頭朝衛重霄不懷好意地眨了眨眼,成功接收到那人充滿疑惑的目光。
“——其實今天對我來說是個特殊的日子,嗯...我愛人的生日。作為機長來說我不能經常陪在他身邊,聚少離多。今天呢他也在這個航班上,我想借這個機會祝他生日快樂,還有,我會一直愛你。”
衛重霄直接把機長廣播掐了,死死瞪著他低吼:“你有病嗎!”
淩潭不為所動,笑嘻嘻地看著他:“我跟喜歡的人表個白怎麽啦,你怎麽那麽霸道。”
衛重霄黑著臉不說話,轉過頭去再也沒理他。直到接到空管推出的指令。
飛機離地,機頭朝上,衝破了厚重的黑雲,朝向那片晴朗空曠的天空飛去。雲上的風景很好,在雲浪的簇擁下初升的太陽散發著金黃色的光芒。淩潭覺得心情非常美麗,開啟自動飛行後接通了客艙電話:“哪個漂亮小姐姐能給駕駛艙送點喝的呐?”
來的是乘務組一個叫Lucy的小姑娘。平時打過照麵也挺熟的,拿小托盤端了兩杯橙汁,笑盈盈地告訴淩潭:“Captain,你簡直引起了全客艙**,乘客們炸了鍋了,都在找是哪個幸運兒,能得到這樣驚喜的表白。”
淩潭笑笑,接過她手中的橙汁,道了聲謝。
“所以Captain能偷偷告訴我是哪個姑娘嗎?”Lucy好奇地問,一看就是平時不怎麽聽人家聊八卦。
淩潭擺擺手示意她過來一點,神神秘秘地說:“這人吧,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Lucy姑娘十分失望地端著小托盤走了,隻留下笑的跟朵花兒似的副機長同誌。她完全沒注意到存在感極低的機長座上的那個男人,臉色黑的跟要吃人一樣。
“你真是..”衛重霄重重地歎了口氣,“太能鬧騰。”
淩潭笑而不語,埋頭檢查著航線和天氣狀況。
這趟是飛H市,航程不長,落地即返回,抵達穆安時,是下午五點半整。烏雲已然散去,天上掛著絢爛的彩霞,火燒雲渲染了整片天空。
淩潭已經心情頗好,跟在衛重霄屁股後麵去停車場,誰知還沒走出航站樓就迎麵撞上一群人。
他還以為這是什麽旅遊團在集合等待安檢,直到他看見幾張熟悉的自己同事的臉。
——還有傳入耳的小李那尖銳的喊叫聲。
淩潭的心驀地一沉,濃濃的不安纏繞上心頭。他一眼看見了站在人群中身著飛行員製服的何小之,把她拉出來問道:“這是幹嘛呢?”
何小之一臉懵:“我也不知道,剛才有個乘務組的姐姐非拉我過來,說小李姐要離職了,舍不得大家,有話要跟大家說。還說什麽‘有好戲看’。”
淩潭臉上的表情僵硬了幾分,拽著何小之的胳膊,看了一眼身旁的衛重霄,說:“沒什麽好說的,你看這都幾點了,咱們去吃晚——”
他剛一轉身,就被一個人攔住了去路。
“喲,這不是大名鼎鼎的Captain Angel嘛?”小李的小尖嗓陰陽怪氣地響起,支著胳膊玩味地看著他。
“小小,幫忙去叫一下保安,說這裏有人鬧事。”淩潭低聲對何小之說道,何小之點點頭就跑開了。
“我到底...哪裏惹著你了?非要跟我過不去?”淩潭環視了一圈四周看戲的小年輕們,壓低聲音問道。
“這可得問你自己了,不是你說不在乎,讓我告訴大家的嗎?如果不是您這句話,我哪能對您有更深一步的了解呢?”她冷笑一聲,毫無懼意地與他對視。
“你這個瘋子。”淩潭看著她,平靜地丟下一句,從她身側擦過,快步離開。
“怎麽這麽急著走?到這個時候就不敢聽聽自己的故事了嗎?”
淩潭站住腳,死死地攥住拳,一動不動。
“——四年前倫敦希斯羅機場迫降,你害死了那個犯心髒病的乘客,這是你第一次因為‘過失’殺人,對吧?淩機長?”
如同一支利箭穿透心髒,陳年舊疤再次被無情剮開,渾身都血液在刹那間變得冰冷。
與四年前如出一轍的無力感在心中蔓延開來,連腿都開始發軟。他站在原地,背對著眾人,沒有人能看到他的表情。
她得意洋洋地繼續道:“你以為你家裏人都死光了,就沒人知道你做過什麽了嗎?那對不起了,我爸爸恰好是令堂住的那家療養院的主任醫師。你看吧,你做下的孽總歸是要還的。”
“——而我,現在要親自揭開你偽善的麵目,讓大家看看你醜惡的嘴臉!”
“你對外宣稱你媽媽因病去世,但你心裏不會痛嗎?她自殺的時候你並不在場吧?哦,你當然不在場,因為你不想跟她的死有一丁點的聯係!”
她加重了“自殺”那兩個字,在唇邊反複回味。
“她不就是你害死的嗎!就像你害死你的親哥哥一樣!”
淩潭身子猛地一搖晃,快要站不穩。臉色越來越難看,豆大的汗珠順著臉龐,流過緊閉的雙眼,從他的下巴滴下。
“就是這個人!”小李突然指著他向所有人宣布道,“從小他媽偏心他兄弟,他就懷恨在心,四年前他終於害死了親哥,又把親媽逼上絕路,隻能用自殺做個了結!這個人連禽獸都不如!”
“你——”淩潭突然暴起,轉過身幾步衝上來,狠狠地拎起小李的衣領,他血紅的眼睛布滿血絲,透過眼底爆發出來的除了瀕臨絕路的憤怒,還有深不見底的絕望。
衛重霄靜靜地站在一旁,看見那人白皙手背上突起的青筋,還有平日裏那張清秀的麵容因怒火而幾近扭曲。
他真的快要不認識他了。
“呼——”淩潭掙紮著呼出一口氣,鬆開了小李的領子,麵容上的怒氣已然褪去,如同退潮一般,取而代之的是如同死水一般的沉寂。
“難道我說的不對嗎!你以為我會怕你嗎!有本事你別把我從雲際逼走啊,有本事你也直接殺了我啊!”小李尖叫道。
“你..你別血口噴人!喊話的是何小之,她已經帶來了保安,挺直腰板,指著小李的鼻子,“你有證據嗎!就這樣憑著一張嘴汙蔑別人!”
“證據?嗬,小妹妹你可真傻,你且看看他那表情,就知道我說的並不是空穴來風了吧?更何況,我說的都是他媽親口告訴我爸的,沒有一點添油加醋。你再看希斯羅備降,是多麽冷血的人才能毫無波動地放棄一個人的性命!”
她不顧保安大叔的阻攔,抻著脖子又望向衛重霄:“Captain Wei當時也在的,還據理力爭要求就近降落,這才是正常人該有的態度!”
衛重霄不意自己被提及,往後退了幾步,以示自己並沒有參與這場風波的意思。
“小妹妹你就是太年輕了,什麽都不懂,等你在社會上混久了,就知道世界之大什麽人沒有!”小李拍拍何小之的後背,何小之厭惡地往前邁了一步,一點也不想被她碰到。
小李惡狠狠地啐了一口:“他就是一個冷血無情的殺人凶手!”
然後她就被保安拽開了幾步,得意洋洋地以得勝者的姿態看著瀕臨崩潰的淩潭,似乎對自己的“反咬一口”十分滿意,並且在等著看他發瘋。
不過她什麽也沒等來,因為淩潭咬緊了牙關,拳頭攥的死緊,指關節都發出咯咯的聲響。最後他輕輕地搖了搖頭,轉過身邁著沉重的腳步離開了。把這一眾紛雜拋到了腦後。
嘰嘰喳喳看熱鬧的人群也陸陸續續地散去了,隻留下滿臉得意的小李,高興的快要鼻孔朝天。何小之臨走前還狠狠地瞪了她一眼。
衛重霄沒追著淩潭走。在擦過小李身邊時,他輕輕地說道:“讓你丟了工作的人是我,有什麽問題大可以衝著我來。”
小李剛要張嘴,衛重霄一根手指豎在嘴邊示意她別說話,繼續道:“還有,我們何小之就算什麽都不懂,也比你強千倍萬倍。”
他說完就揚長而去,完全不在意小李在背後憤恨的眼神。
淩潭不知道跑哪去了,短信不回打電話也不接,衛重霄隻能自己開車回了家。扭開鑰匙孔的那一刻,屋裏黑漆漆的一片,窗外的晚霞早已經隨著夜幕到來而淡去了,剩下的隻有無盡的暗暗長夜。
淩潭沒回家。
他能去哪兒呢?
他現在怎麽樣?
回到空****的家裏,坐在“老爺椅”上,衛重霄靠著椅背,看了會書,發現自己根本什麽也看不進去。他抬起手臂看了眼表。
十點半了,淩潭還是沒回來。
他今天大概不會回來了。
衛重霄思索片刻,還是打通了一個電話:“喂,李哥,我是重霄。是這樣,我想麻煩您件事。哦,就是可不可以幫我查一下四年前——”
他的話截然而止,發愁地捏了捏眉心:“算了,李哥,沒有事了,您最近怎麽樣?”
他心裏有一些不成形的猜測,但他還是不想去調查淩潭,他想聽淩潭親口告訴他,究竟發生了什麽事。
掛了電話,小雲噠噠噠地溜達過來,懶洋洋地趴在衛重霄腳邊。
“你爸傷心了。”他揉揉小雲的白毛,低低道。
“可我甚至都不知道他為什麽傷心。”
明天是休息日,如果他一直不回來怎麽辦?
不對。衛重霄轉念一想,後天的班他依然跟淩潭一起,那人絕對逃不掉。
衛重霄從兜裏掏出手機,打開日程表,眉頭皺的更緊了。
太巧了。
後天他們要一起飛倫敦希斯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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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年前,也是這樣一個悶熱的夏日。經曆十小時飛行的飛機終於落地在異國。艙門剛一打開,抬著簡易擔架的乘務員們一邊喊著“慢點慢點”,一邊急匆匆地跑下折疊梯,擔架上的青年一動不動,似乎已經沒有了氣息,神情安詳的如同睡著了一般。
他看起來不過三十來歲,穿著打扮很是得體,眉目俊秀,不自覺的讓人感到很舒服。
憑誰都不可能想到,這樣一個本該處於意氣風發年紀的年輕人,幾分鍾之前還在生死線上掙紮。
而且他似乎失敗了。
乘客們受驚也不小,在那風風火火的幾個人衝下機後,也陸陸續續地拿好行李準備離開。他們看見那個年輕人被抬上救護車,在尖銳的鳴笛聲中被載往遠方,隻能惋惜地搖搖頭,與同伴說句“真是可惜”。
當時作為副駕駛的衛重霄也跟著救護車一同去醫院了,飛機上隻剩下駕駛座上僵硬坐著的那個男人。
那人剛剛還跌跌撞撞地跑到客艙,慌亂中沒有人注意到他慌張失措的表情。他甚至還想走到擔架旁仔細看看那年輕人的臉,還沒走幾步就被推開了。
人群散去之後,他一步一晃地往駕駛艙走,一個踉蹌直接跪在了地上。他搖搖欲墜地支撐著站起來,緊緊抿著唇,把自己直接摔進了駕駛座裏,狠狠地一口咬在左手腕上。
沒有人注意到,他和那個去世的年輕人些許相似的麵龐。
不過幾個小時之前,他還跟淩淵並肩走在穆安機場的航站樓裏,陪著他過安檢托運行李,一路上有說有笑。
這是淩淵第一次坐他開的飛機,他心裏滿滿裝著的都是自豪感。好像是在大哥麵前證明了自己也很有能耐一樣。
兩個正值盛年的年輕人,同樣的事業有成,英姿勃發。
上機之前,淩淵捂著胸口說有點悶得慌,淩潭還趕忙讓他坐下來休息會,誰料大哥說沒有大礙,怕延誤了飛機,拽著他胳膊就往前走。
“你趕緊去準備吧,不用管我。機長不是得提前上機嘛。”
“你行嗎?身上帶著藥沒?”淩潭問。
淩淵笑著向他擺擺手:“別擔心,當然帶了。”
淩潭還是不放心,一步三回頭:“你回來之後還是去趟醫院吧,住院檢查個幾天耽誤不了什麽事。”
淩淵點點頭,示意他趕緊走,自己沒事。淩潭看了他一眼,就匆匆和衛重霄匯合去了。
誰知道那一眼竟成了兄弟間的最後一麵。
在母親眼裏身強體健的大哥,居然查出了隱性心髒病,醫生說這是身體裏的定時炸彈,一旦被引爆後果不堪設想,淩潭當時差點沒被嚇個半死。他總覺得,這種大病總該是自己這種病秧子的標配。
淩淵一開始隻是覺得氣短胸悶又時常盜汗,自然沒人能想到竟是得了這麽嚴重的病。但由於工作很忙,他一直拖著,每次都想“過幾天再去住院檢查,做手術就行了”,結果這一拖,就拖出了事。
他們倆都沒跟淩母說這件事,怕她接受不了。誰知道最後釀成了更悲慘的結果。
就是這一場意外,他們一個永遠地離去,另一個失魂落魄,再也沒能從深淵裏爬起來。
淩潭善於掩藏情緒,其實遲遲不能從這件事中走出來。當乘務長一遍遍告訴他“那個乘客快不行了”的時候,他心中的不安越來越強烈,那點最不想成真的猜測卻一點點從霧隱中顯出輪廓。
他真的想立刻,瞬間把飛機降落,哪怕有條平坦的公路亦或是草坪都可以,他們做過無跑道情況下的降落訓練。
但他不能慌。中緯度大陸西岸的霧太大,他不敢做毫無準備的盲降。保證全機人的絕對安全,永遠是作為機長的最高職責。
“如果再不降,那個乘客會死。”
我自然知道他會死。
當一切都塵埃落定,乘務組的空姐們垂頭喪氣地回到酒店,對他懊喪地搖搖頭。
淩潭說不上來自己的情緒,他已經記不清那頭晚上他在倫敦做了什麽,甚至連後來一段時間裏他在想什麽也不記得了,熟悉的鈍痛早已經麻痹神經。
從那次事故後他們開始頻繁的爭吵,直到淩潭說分手之後,衛重霄真真正正地生了氣,麵無表情地在機場把他堵了個正著。
“你去哪兒?”他問他。
“我要回家了,”淩潭拖著行李箱,換下那身規矩的製服,穿著鬆鬆垮垮的白襯衫牛仔褲,語氣輕佻,“你的北方太冷了,我要回南方過冬去了。”
“淩潭,”衛重霄靜靜地望著他,銳利的目光像是要把他釘穿,“你的血是冷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