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裏小提琴的聲音悠揚悅耳,一曲終了,客廳裏傳來一陣拍手叫好。

女客人由衷地讚歎:“你們家小淵真有能耐,這以後要是去了什麽樂團當小提琴手,那可出息了!”

淩母無比驕傲地接受了客人的稱讚。

客人又道:“小潭成績也不錯呀,以後想往哪方麵發展呢?”

淩母的神色突然就變得不太好看,壓低了聲音說:“哎,別提了。家裏老二不爭氣,病病歪歪的。一天天的也不好好讀書,不知道做什麽飛天夢。”

淩潭沒有關緊了房門,留下一條門縫,透進客廳的幾絲光亮。可他卻如同置身最沉重的黑暗,被高燒侵襲的發昏的腦子清清楚楚聽見了母親的低語。

他強忍著惡心,翻過身去,咬著牙不讓自己哭出來。

他身子骨從小就弱,但是生性要強,不願意被人看輕。以至於後來生病都自己一個人忍著,誰都不告訴。

但忍著,也是難受在自己身上。

“小潭才沒有不好好讀書!他期末考試剛考了年級第五,所有老師都誇他用功!”

他聽見哥哥反駁母親,聽見淩淵拚盡全力維護他,為他爭辯。

後來淩淵輕輕推門進來,手裏端著藥,另一手將擰幹的濕毛巾搭在他額上。

“小潭,把藥喝了,喝了就不難受了。”

不過他想裝沒事兒,總瞞不住他哥。淩淵不論何時都能敏銳地發現弟弟不舒服,並且拿來各種藥,細心地照顧他。

淩潭掙紮著坐起身,少年時期被疾病纏繞的身軀略顯瘦弱,臉色蒼白得可怕。

淩淵憂心忡忡地看著他:“要是還燒,一會兒就去醫院吧。”

淩潭躺回**,背對著兄長,說話有氣無力:“她...才懶得管我..她...她忙著跟朋友聊天呢......”

“我帶你去。”

淩潭不記得後來他們是怎麽到了醫院的,也不記得出門前母親說了什麽。他隻記得在醫院等待醫生叫號時,靠在淩淵身上時感受到的,那種浸入內心深處的溫暖。

淩淵就是這樣,永遠溫和善良、謙和有禮,會把一切事情都處理的遊刃有餘,讓人不由自主地心生信賴與喜愛。雖是親兄弟,淩潭十分清楚自己和兄長有著天壤之別。他的脾氣更倔,性格更內向,不懂得招人喜歡,渾身都帶著刺。

從小到大,他就不是招人稀罕的那個。逢年過節有人來家中拜訪,永遠是淩淵坐在客廳裏,與客人們聊天,大方得體。而淩潭更喜歡把自己鎖在房間裏,幹自己喜歡的事。

即使後來他努力地改變自己,把棱角磨平,打磨成圓潤的模樣,也從不覺得自己成了一個值得別人喜愛的人。

為什麽留下來的是我?

他一直在想這個問題。

明明更應該留在這人世間的是淩淵才對。

-

房間內的空氣如同凝固了一般,淩潭鬆開了卡著他衣領的手,低下頭喘著粗氣。

他的聲線有些顫抖:“怎麽?很不可置信嗎?”

衛重霄略有些錯愕地看著他,手都不知道該往哪放。

淩潭的瞳色本就偏深,此刻更像蒙了一層陰翳,浸透了寒涼。他退後幾步,渾身有些神經質的顫抖,摸索著從隨身的包裏拿出錢包,從夾層中取出一張照片和一張薄薄的紙。

照片上是少年燦爛的笑模樣,用那雙上挑的桃花眼,隔著時空與他對視。

淩潭的眼眶濕潤,心口一陣陣的揪痛。手上一個脫力,那照片便隨著紙一同飄落到了桌子上。

他的指甲扣進了肉裏,留下一個深深的印子。幾乎是在同一時間,他紅著眼眶奪門而出。

“......”

衛重霄看著他落荒而逃的背影,心裏像被挖空了一大塊,空落落的,有種快要窒息的無力感。

他緩緩地走到小桌前,拿起了掉落的那張紙。

是一張機票票根,顯然已經十分舊了。出發地穆安,目的地倫敦。姓名端端正正地印著“淩淵 LING YUAN”幾個大字。

旁邊是一張少年的照片,那男孩的麵龐和淩潭無比相似。

此時一切隱瞞和欺騙都有了答案,他的一切憤怒與不滿,到頭來竟指向了那一人心裏橫亙的裂痕。他硬生生地撕開了那人或許已經開始愈合的傷疤。

但我也不知道該怎麽辦了。衛重霄想。

晚上十點鍾,淩潭還沒有回來。衛重霄坐在床角,房間裏安靜得要命,隻能聽見中央空調出風口呼呼作響的風聲。

[回來吧]

他在手機上敲下幾個字,發給了不知道跑哪去的那人。手機屏幕的光映在他臉上,看不出情緒。

半個小時過去了,那人依舊沒回他。

[回來吧,明天還要上班]

他又發了一條,這回沒過幾分鍾,房門就被打開,淩潭邁著大步跨進來,就當這房間中沒人一樣,把自己關進衛生間,拆開一次性洗漱用具刷牙洗臉。

這人把情緒收拾的太快,讓衛重霄覺得有些不適。他的視線一直沒從那人身上挪開,直到淩潭洗漱完爬上床轉過身去準備睡覺。

他大概沒有什麽話想跟我說了。衛重霄想。

“你能把燈關一下嗎?”淩潭突然開口,嚇了沉浸在自己世界裏的衛重霄一跳。

衛重霄按下床頭的開關,隻留下一盞小廊燈整間屋子陷入了黑暗。

他盯著那人的後背看了一會,微不可聞地歎了口氣,撩開被子躺進去,卻久久不能入眠。想著明天還要上班,他強行清除掉腦子裏的雜念,強迫自己入睡。迷迷糊糊不知到了幾點,終於進入了夢鄉。

“啊!”

半夜,衛重霄被一聲驚呼嚇醒,立刻翻身下床,站到淩潭床前。

“不是我!我沒有!你為什麽不相信我!”淩潭的衣服讓冷汗浸透了,人卻不能從夢魘中醒來。

衛重霄皺緊了眉頭,動作頓了一下,然後弓身上前,以一種很別扭的姿勢將那人的上半身摟進懷裏,輕輕拍著他的背。

衛重霄是那個可以讓淩潭很快平靜下來的人,哪怕是在半夢半醒之間,也會起到非一般的安撫作用。

淩潭也沒再醒過來,窩在他懷裏就那麽又睡過去了。衛重霄看了看他的睡顏,心下一動,良久小心翼翼地抽身出來,回到自己的**盯著天花板發呆。

他心中的烏雲在漸漸散去,某種被刻意壓抑至一個小小角落的情感終於重見天日,快要迸發出足以照亮一切陰霾的光芒。

等到回家之後,還是跟他把話說開好了。衛重霄暗暗想。

他不知道的是,遠方天空中已然翻湧起雲浪,陰雲山呼海嘯一般聚攏,黑壓壓地連綿成片,將水汽一點點凝聚。如同山雨欲來一般,暗潮洶湧,仿佛矗立起一座雲塔,切斷了遊人回家的路。

-

充滿了歐式氣息的酒店早餐廳裏,淩潭慢悠悠地在麵包片上塗著鹹奶油,然後用叉子把煎香腸切成小塊,然後以一種優雅的姿勢叉起一小塊放進嘴裏。

一覺起來他又是那個渾身散發著魅力的明星機長,製服襯衫連一點褶都沒有,墨鏡架在頭上,腳蹬鋥亮的皮鞋。

他把手機放在桌子上,用右手不斷劃著,似乎在尋找著什麽消息。看著看著就有點出神,沒注意到後麵何時多了一個人。

衛重霄清清楚楚地看見他手機屏幕上“免中介費!最全穆安南城區租房信息”那幾行大字,皺了皺眉頭,伸出手直接給他按了鎖屏。

淩潭嚇了一跳:“誒!你幹嘛?”

“玩手機玩的飯都不吃了?趕緊吃,乘務組那邊都準備走了。”

淩潭瞥一眼旁邊幾桌剛拿了麵包回到座位上準備開吃的小姐姐,心想準備走的不是乘務組,根本就是你吧?

衛重霄一臉沒事兒人的表情,端了杯濃咖啡直接一屁股坐在旁邊的椅子上,撕開糖包往杯子裏倒,隨口說道:“急著看房做什麽,在我那不是住的挺好的?”

淩潭含含糊糊地敷衍他:“住不習慣。”

“少跟我這胡說八道,”衛重霄毫不客氣地堵他,“等回家之後,我跟你好好聊聊人生。”

淩潭笑笑不置可否,昨天發生的一切事都已經被他選擇性遺忘,在記憶最深處打了封條。

反正他已經做好,漸漸從這個人身邊走開的準備。反正他在雲際也混不下去了不是麽。

就不該再給自己一次機會。本質是個爛人,再來多少次他還是會把事情搞的一團糟。

吃完早餐他們拍拍屁股走人,帶好隨身的東西坐上機組車,準備上機飛往家鄉。途中在泰國隻是經停,沒有耽誤多長時間,他們隻是有吃頓午飯的時間。

淩潭被冬陰功湯的味道嗆到幾近不能呼吸,嫌棄地把碗推遠了一點。

衛重霄捕捉到他的小動作,沒忍住笑了一聲:“我去買點別的吃的。”

“別了!”淩潭攔住他,“怪浪費的,也不是不能吃。”

他舀起一勺湯放進嘴裏:“我隻是有點想吃炸醬麵。”

“回家之後就做。”

淩潭一揚下巴:“你生日也沒好好過,回去給你補一個。”

突然淩潭放在兜裏的手機一震,他掏出來一看,是樊盛發來的跨洋短信。

[我幫你問了問房子,南城區這邊的確有個合適的地方。你真的確定要搬出來嗎?]

他沉吟片刻,回複:

[確定了]

[那等你回來再說吧,你這趟幾點能到?我去機場接你?能把航班號發我一下嗎?]

淩潭打開雲際航空內部app,看了下自己的航班號,然後發給樊盛。

[CL1711,不延誤的話落地應該六點多,正好跟你一起吃個晚飯哈]

“跟哪個小情人聊天呢?聊那麽開心?”衛重霄涼涼的聲音從一旁傳來,“趕緊吃完趕緊走,乘務組都等急了。”

“.................”

淩潭看了一眼在免稅店歡天喜地買東西的小姐姐們,決定不跟小學生計較。

這頭衛重霄的手機也跟著響起來,他接起電話:“媽,我現在在國外,雖然我開了國際漫遊但是話費很貴——行行行你開心就好...我落地大概六點半吧。嗯,行,我下機就回去,萬一晚了你們就別等我吃飯了啊。朋友?什麽朋友?...哦是我同事,暫時住我這。行了行了你別問了,等我回去跟你細說啊拜拜!”

他這頭還想下機後把淩潭拎回家跟他進行親切友好的交談,那頭衛母就催著他回家吃飯。

不過淩潭這麽大個人也跑不了,有什麽話總歸來得及說。算起來他又有一段時間沒回家了。

“小樹非嚷嚷著要我回去陪她玩。”衛重霄把手機關機,塞回褲兜裏。

淩潭噗嗤一笑:“你這個舅舅當的還挺招人喜歡。”

衛重霄瞥他一眼:“她還強烈要求我帶'林哥哥'一起回去,見不到你就不罷休。要我說這孩子以後絕對幹不了保密工作,這嘴怎麽跟個廣播站似的——”

淩潭吃完了站起身,跟著他一起往停機坪走,一邊隨口道:“等我馬上搬出去,你不就好解釋了。”

他們一前一後走到有著雲際航空塗裝的波音777下,開始檢查飛機外部設備。

“還提搬走?”衛重霄打開油箱蓋,“等我回去收拾你。不交出三倍房租你就別想走。”

淩潭一笑,沒接他的話。

做完繁瑣又十分重要的繞機檢查,兩位機長提前一個小時順著廊橋登機進入駕駛艙。淩潭一個個地檢查艙內設備,確保每一個指示燈每一個儀表都處於正常工作狀態。

這項工作他不知道做了多少次,但從未有一次懈怠,因為一個小小的疏忽就可能帶來致命的後果。

像基米尼滑翔機那樣,飛到一半兒沒油了,純靠滑翔落地,我可不想親身嚐試把客機開成滑翔機的感覺。淩潭想。

衛重霄在旁邊的機長座上,低頭計算配平和燃油載量。地處熱帶季風氣候的國家夏日氣溫能飆升到近四十度,他的鼻尖都微微冒了汗。

時間漸漸過去,乘客陸陸續續上機,空姐們站在客艙口,微笑著歡迎拎著大包小包的乘客們。

人群中有一個自己坐飛機的小女孩,機場的工作人員把她送到了登機口,她自己蹦蹦跳跳地背著個粉紅的小書包跳上飛機,空姐Lucy笑著牽過孩子的手:“好啦,跟著姐姐走吧。”

駕駛室裏,淩潭眯著眼看了看窗外的豔陽高照,估摸著這回應該不會延誤,能準時到達穆安。

“穆安機場天氣狀況良好,備降場也都滿足降落需要,我看這一路上就到通遠那邊有點霧,其他地方都豔陽高照的。”衛重霄手裏拿著實時天氣監測單說道。

“Nice weather,”淩潭眯起眼笑,“我就喜歡這種天氣。”

不一會兒空管給了推出指令,飛機慢慢滑行到跑道。

衛重霄用手調整了一下耳麥的位置,與塔台聯係道:“CL1711,ready for departure.”

塔台回複道:“Line up, be ready for immediate departure.”

飛機的機頭對準跑道,耳麥裏傳來塔台的放行許可:“CL1711,Cleared for take–off.”

衛重霄推下操縱杆,飛機速度漸漸加快,到決斷速度後騰空而起,穿破薄薄的雲層,翱翔藍天。

“大家好,歡迎乘坐雲際航空CL1711號航班,本次航班由曼穀素萬那普機場飛往穆安南郊機場,預計到達時間為十八點三十三分。我是負責本次航班的機長衛重霄,祝您旅途愉快!”

機長廣播的聲音在客艙裏已經快被說話聲淹沒,和著飛機發動機的轟鳴聲,幾乎喧鬧的有點讓人心煩。客艙中有一群半大少年,十六七歲的年紀,大概是去研學旅行,正要返回家鄉。孩子們吵嚷著,幾位老師在旁邊小聲嗬斥,但也無濟於事。還有幾位老人,結束了旅途的勞累,正靠在椅背上閉目養神。年輕的父母抱著乖巧入睡的孩子,西裝革履的商界精英皺著眉放空,乘務組的同事麵帶微笑走向乘客們。

一切都是那樣在既定的軌道上平穩運行。

沒有人聽清楚機長的播報。

也沒有人知道,“1711”這幾個數字,將成為他們深深刻進骨髓,一輩子也忘不掉的噩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