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重霄隻覺得,自己全身的血都在那一刻涼了。仿佛有一個黑色的漩渦,抽幹了他所有的力氣,甚至讓他直接跪倒在地上,膝蓋上的傷再一次受到撞擊,隱隱滲出血來。

同樣是三十多歲的年紀,這個世界怎麽忍心如此殘忍地對待淩潭。

如果剛剛摔到腿的不是他,他會跟著淩潭一起去幫忙,那麽一切是不是都會不一樣?

他抱著淩潭坐在車後座,前麵的劉成禮恨不得把油門踩到底,額角都沁出了汗。

“淩潭,淩潭?”衛重霄小聲喚著淩潭,一隻手顫抖地扶在他腦後,觸感一片濕膩。

淩潭並沒有昏過去,隻是眼神都失去了焦點,他努力地扯出一個笑:“重霄...別擔心...沒事兒...”

“疼吧?再堅持一下,馬上就到了,啊,再堅持一下,別睡過去。”他想抓住淩潭的手,卻發現那人掌心裏死死握著一個東西。

淩潭感知到衛重霄的動作,展開了手掌,被他緊緊握著的儼然是那個飛機胸針。由於他握的實在太用力,手心都被飛機的棱角硌出了紅印子。

“我不能...再丟掉它一次。”淩潭輕輕說道。

衛重霄死死咬住後槽牙,忍住快要洶湧而出的淚水,隔著一枚小小胸針與他的手緊緊交握,

淩潭自己卻連眉頭都沒皺一下:“你...緊張什麽啊...我...又不是...要死了...”

“你胡說什麽!”衛重霄嗬斥他,失控到差點破音。

剛剛他看見一身泥湯子的劉成禮,氣喘籲籲地抱著淩潭跑回養老院。顯然把一個成年男人一路抱回來已經耗盡了他所有力氣。

衛重霄甚至顧不上意外,第一反應就是幫著將人放上車,直奔醫院。

直到上了車,他才聽清楚劉成禮講完事情原委。山石崩塌時,淩潭把劉成禮推開,自己被砸中,不小心滾下了山崖。還好那山崖不高,劉成禮拚了命下去把淩潭拉了上來......

淩潭被砸到了頭,頭發被血染濕亂成一團,黏在額頭上,血還順著臉頰流到了眼睛裏。他顯然強忍著疼痛,眼睛半闔著,睫毛不住地抖動。一張白皙的臉上星星點點都是血跡。

是衛重霄從來沒有見過的脆弱模樣。

衛重霄的手抖的快要抓不住毛巾,一點點將那血汙擦幹淨,純白的毛巾轉眼間被染成紅色。

“成禮,路上沒什麽車,能不能再快點?”

輕輕托著淩潭的頭,感到他的傷口還在滲血,衛重霄向車窗外瞄了一眼,對劉成禮說道。

“好。”劉成禮一咬牙,又踩下油門,車速儼然超過了最高限速。

把淩潭送到城裏的醫院,親眼看著醫生把淩潭推進手術室,衛重霄才終於卸下了那一口氣。

他那一刻覺得眼前發黑,昨天和今天的過度勞累一齊交織上來,腳下一個踉蹌,撞在了手術室外的牆壁上。

“衛機長!”劉成禮扶了他一把,“先找個地方休息一下吧,你的腿要不要...再處理一下?”

“不用,沒事。我就在這裏等著。”衛重霄向他擺擺手。

劉成禮又衝著他指指自己的手,衛重霄低下頭,看見自己滿手的血汙,心髒又開始狂跳起來。

“洗洗吧。”劉成禮勸道。

衛重霄點點頭,走進了一旁的衛生間。關上衛生間的門,他搓著手上已經凝固的血,終於抑製不住,抓住自己的頭發啜泣起來。

一直以來的心慌終於在這一刻爆發,他一拳錘到牆壁上,就像感受不到疼痛一樣。

這點痛感,比起淩潭承受的,又算什麽呢?

衛重霄想起那天淩潭對自己說,年輕的時候不懂事,不明白為什麽自己輕而易舉地就擁有了別人求之不得的人生。

他現在也想問,為什麽?淩潭付出了那麽多,卻得不到一個風平浪靜安逸幸福的人生?而自己家庭和睦,事業順利,一路上連點磕磕絆絆都沒有。

他隻能手足無措地看著淩潭受傷,他卻什麽都做不了。

衛重霄紅著眼睛走出衛生間,與滿臉擔憂的劉成禮對視一眼,誰也沒說話,沉默地守在樓道裏。

等到醫生出來時,衛重霄上前了一步,卻幾乎失去了開口的勇氣。

醫生的語氣很平靜:“患者現在生命體征平穩,但他的的情況有些特殊,由於頭部受到撞擊,腦內出現淤血,而且這個血塊壓迫了視神經,強行開顱清理淤血有導致永久失明的風險。所以目前這個手術不能說做就做,專家還在進行會診......”

“我操!”劉成禮直接爆了粗口,“這種鬼天氣往山裏跑什麽跑,都他媽怪我!”

衛重霄愣在了原地,渾身上下都像浸在了冰水裏,醫生的每一個字都讓他感到難以呼吸:“那他現在...怎麽樣?”

“經過初步治療一切都好,他也快能醒過來了,但...”醫生停頓了一下,再開口時語氣帶上了幾分憐憫,“目前可能看不見了。”

天崩地裂。

衛重霄麻木著神經,向醫生道謝,拜托他一定要治好裏麵那人的眼睛。

他知道的,對於他們來說,缺什麽都不能缺了眼睛,缺了視力。這是他們飛行的基礎。

而淩潭曾經有一雙那麽好的眼睛,能看清C字表的最後一行。那也是他拿來吹噓的資本。

衛重霄長歎了一口氣,仿佛用盡了最後的力氣。

這天晚上他在病房裏,一直陪在淩潭身邊。抓著他溫度偏低的手,看著那紮著輸液管的手背,心裏像被生生剮下來了一塊一樣。

太疼了。

他甚至不能期盼著淩潭快些醒過來,他不知道淩潭醒來後,發現自己已經看不到這世界時,會有多絕望。

他將臉輕輕搭在淩潭手旁邊,輕輕念叨著:“一切都會好的......”

第二天中午,衛重霄把劉成禮打發回去休息了。但他沒想到,樊盛居然出現在了病房外。

“......”

樊盛靠在病房外的牆上,低著頭,看不清楚臉色。

“你怎麽來了,你不是在通遠麽?”衛重霄開口問道。一張嘴他才發現自己的嗓子已經啞到快說不出來話了。

“昨天給淩潭打了好多電話,他都沒接。但前幾天他告訴過我他這周六要跟你一起去淶南縣。打你電話你也不接,我不放心,就回來了。”

衛重霄點點頭:“你之前不是醫生麽。你在也好。”

很快醫生來了,衛重霄招呼樊盛一起來聽。

“現在的情況是這樣,做這個手術呢我們有氣成的把握能成功,清除淤血並且保住他的視力,”醫生的語速很快,“但做不做的決定權在你們。”

樊盛又問了幾句具體的情況,涉及專業名詞衛重霄也聽不懂,他隻覺得腦殼快要炸開了。

“我覺得情況很樂觀,我建議做這個手術。”樊盛說道。

“清除淤血...是要開顱嗎?”衛重霄突然問道。

醫生簡短答道:“是。”

隨後三個人一起陷入了短暫的沉默。樊盛覺得莫名其妙,正要開口,卻被衛重霄搶了先。

“...不能做。”

衛重霄從唇縫間困難地擠出三個字。

“你說什麽?”樊盛幾乎沒有聽清。

衛重霄突然抬起頭,攥緊了拳頭:“我說,不能做。”

樊盛難以置信地看著他:“你在想什麽?現在不做等著什麽時候?讓他的淤血自然消除嗎?還是實在撐不下去的時候再給他開一次腦袋?”

“不能做...這手術做了,不管成不成功......他都,都不可能再飛了...”

樊盛愣了愣,反應過來後直接拎起了他的領子,憤怒道:“都他媽什麽時候了你還在想這個,到底是命重要,還是工作重要?!”

衛重霄苦笑一聲,再次低下了頭,他用手捂住自己的雙眼,輕聲道:“可是飛行就是他的命啊。”

樊盛一愣,鬆開了拎著衛重霄衣領的手,看著這人直接脫力坐在了地上,整個人都在小幅度地顫抖。

樊盛打量了衛重霄一眼。

他的衣服上沾著星星點點的血汙,褲腳卷到膝蓋,露出摔倒之後還未好好處理的傷口,頭發也淩亂不堪,顯然也已經撐到極限了。

這位機長一直以冷靜內斂的形象示人,那次迫降都未曾有人見過他哪怕半分慌張失措,如今卻是這幅失魂落魄又狼狽的樣子。

也是,淩潭出事,最著急的就是他了。

那麽最理解淩潭的,也應該是他吧。

“如果這是最好的選擇,”樊盛歎了一口氣,“那就這樣吧,我總不能替他做出決定。”

醫生留下句“不排除有自然消除的可能性”就走了,樊盛看了看衛重霄的樣子,沉默了一會兒也離開了。以淩潭的性子,醒來之後絕不會想看見太多的人,有衛重霄陪著他就夠了。

衛重霄依然守在淩潭身邊,一隻手緊緊攥著那枚胸針,用手指不住地摩挲金屬的機身。正午充沛的陽光照進病房,卻怎麽也照不暖他的心。

“我做的是對的嗎,淩潭?”

衛重霄沙啞的聲音突然在病房中響起。

“醫生說你可能暫時看不見了。”

“沒關係,你也不要害怕,有問題我們就去治麽。”

“我現在這幅樣子,”他突然低下頭看了看自己,“你醒來估計也得擔心吧,太糟糕了。”

“我去收拾收拾,你等我一下,很快就回來。”

他輕輕站起身,彎下腰在淩潭的額頭上落下一吻,走進了病房裏帶的衛生間。

等他梳了梳頭發洗了把臉,又找護士清理了一下膝蓋上的傷口,回到病房時,整個人都愣在了原地。

淩潭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