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南國事 第94章 東京上海

夏夜,東京的氣候十分怡人,東京灣吹來的風呼呼的吹著,把白天的暑氣化為烏有,大街小巷裏,隨處可以看到那些穿著和服或西服的日本人,在這些人群中除去高大的歐美人外,還有一些身著西式服裝的人卻是異常顯眼,顯眼之處是他們的辮子。

這些人是清國留學生,他們來到日本,是為了學習自強之道,純然是吸收新知,俾於學成為國效力,以解國家之危局,謀國家之富強。

對於大清國來說,最為震動怕就是甲午之戰,甲午一戰使向以天朝自居的清王朝大為震驚,舉國上下受到極大的刺激,這次失敗對中國的震動之大,遠遠超過了鴉片戰爭以來的中英、中法之戰。

自鴉片戰爭開始,中國開始受到西方列強的侵略,甲午之後,東方列強日本又加入了侵略中國的行列。於是一部分憂國憂民的知識分子及青年急欲至日本探究日本速強的原因,而朝廷中的一些大員也欲借鑒日本的經驗,使中國的變法取得速效。

清廷統治集團日漸腐朽墮落,國內雖有改良圖新的舉動,然而在強大的封建**的壓製下,洋務運動和戊戌變法無一不以失敗而完結。國內的各種矛盾日漸指向腐朽的**統治。正是在這種內憂外患的局麵下,中國留學生開始東渡日本,開始了其留學的生涯。

雖留日之潮啟不過三年,但短短三年間,便有數千人留學日本,而在日本方麵為中國留學生所開設的學堂亦如雨後春筍,應運而生。在留學的人群中,不僅有年輕的男子,而且有裹著小足的女子與年逾花甲的老人。甚至出現了父子、兄弟、姐妹一家、一族留學東洋的景象。

“清國奴!”

脫下陸士軍裝,穿著身西裝走在街頭,偶從那些日人口中吐出輕蔑的話語,隻是讓紐永建一皺眉頭,眉宇間強抑著些許怒意,這腦袋後的辮子無論是在陸士或是在大街上,沒少為他掙回這三字。

從學成後為國效力的學生,到革命者的轉變,除去雲集日本避難的維新派、革命派外部的宣傳外,往往還得益於所在國的環境影響。對於這些留日學生來說,他們所處的是什麽樣的環境,是時時被人譏諷為“清國奴”的環境。

去年,當日軍攻進京城時,東京的數十萬民眾,舉行提燈遊行慶祝時,任何一個稍有愛國心的留學生,在為時局悲憤,憂山河破碎,懼種族淪亡時,隨之,看著報紙上清廷的“量中華之物力,結友邦之歡心”的舉動,刺著他們的良知,同樣的也讓他們的某種意識覺醒了。

民族的意識!

甲午戰後,在日本湧起一股研究中國的熱浪,紛紛設立各研究會或其他團體,以研究和調查中國實情,表麵上美其為為親善提攜,保全東洋,實際上卻是包藏禍心。各種各樣的研究中國的書籍中,揚州十日、嘉定三屠之類滿清入關時的屠殺,更是屢見不鮮,曆史的慘痛,時局的危亡,朝廷的媚洋,直接刺激著他們的民族意識。

正像美國駐上海領事說的那樣,日本正在為顛覆清朝培養暴力革命家。

民族意識的覺醒,直接影響到很多人,進而令其完成從學生到革命者的銳變。紐永建,就是其一。

抑著心頭的怒意,拐進一個典型的東京小巷裏,巷裏可見到那些抹著白粉的日妓,這一帶大都是妓寮,對於紐永建這樣每月拿著三十餘元津貼的官派留學生來說,來這裏花上一塊錢,便可尋得一間屋,邊飲酒,邊與妓女**,倒也算是愜意之事。

尤其是在這暑假期間,這些妓寮更是官派留學生們常來之處,當然來此的有飲酒作樂的,也有在此暢淡時局、革命的,這種地方魚龍混雜,有妓寮老板為他們作掩護,自不需擔心安全。

方一推開推門,他便看到屋內已經坐了五六個朋友。

“孝直,你總算是來了!”

從榻榻米上坐起身,秦毓鎏笑眯眯的迎著剛進屋的紐永建,葉瀾、張繼、史久光等人紛紛為其讓個位子。

一坐下紐永建便將手中的報紙朝酒桌上一放,連喝了一杯清酒。

“諸位,我明日就要回國去了!”

屋裏的人聽著這話,不無詫異的看著紐永建。

“孝直,你這是為何!”

秦毓鎏詫異的問了句,葉瀾、張繼、史久光等人也同樣看著他,他從國內歸來不過三月,怎麽又要回國了。

“你看這報紙!”

紐永建指著報紙的一個角落,這是他今天從陸士出來赴約時,在路邊買到的報紙,未曾想卻在報紙上看到了一個新聞來。

“產業公司董事長陳默然被捕!”

一看到這個名字秦毓鎏便是一驚,對於這個名字,他並不陌生,櫻花假紐永建從國內回來時,總是興奮的說著“他結識了一位革命家”,而那個革命家就是陳默然。

而他們之所以對這個人印象如此之深,除去紐永建轉述的那幾句話外,最重要的或許還是紐永建後於上海回日本前,曾去陳府拜訪過那位“大亨革命家”,未想他卻在南京未回,但家仆卻交給紐永建三千美元,說是辦報之需,陳府家仆說先生交待,在他拜訪時給他,用於辦報啟智之需。

也正是得益於這筆錢,他們才會辦成《啟智》雜誌,向留學生發行,以宣傳革命,而雜誌的開篇,就是紐永建用化名寫的《江船偶遇》。

初時他們並未想到那篇《江船偶遇》會在整個日本引起轟動,但當買讀新聞全文轉載了那篇《江船偶遇》後,那些日本人學者無不驚歎“一語點醒支那百年性”,同樣的,“欲求文明之幸福,必經文明之痛苦,而這痛苦,就叫革命”、“又何不幸而生今日中國。”、“革命成功了,共和不一定會來,共和來了,國家不一定會富強!富強了,國家不一定會民主!”,同樣在留學生中間,甚至維新派和革命派中間留傳開來,甚至於成為攻擊彼此的工具。

江船偶遇中的“拐杖先生”,也因而於日本成名,同樣《啟智》雜誌不過在三個月間,發行量便達千份之多,成為發行量最大的留學生雜誌。

“那日與陳先生江船一話後,永建,腦海中總在思考著陳先生的話,雖隻是數語,卻解永建心中之惑!……”

紐永建在說話時,麵上依帶著崇敬。

“今日先生因中國之事,怒打洋人公董身陷牢中,永建,自應回國謀營救先生之舉,如此方不負先生之教!不負革命之義!”

秦毓鎏和葉瀾、張繼、史久光等人彼此看上一眼,未想紐永建竟如此激進。

“孝直,其實你完全不必如此,外人或許不知道,但你我皆知,拐杖先生與他人不同,以他在上海的名氣和財力,想那些洋人也未必能從中占著便宜……”

秦毓鎏勸話未說一半,紐永建卻是搖著頭打斷了他的話。

“許諸位不知,永建早已視先生為師,師入獄,弟子必全力營救之!”

紐永建怎麽會不知以陳默然之財力,此案或許會輕易了之,但他心裏還存著一個從未告訴任何人的秘密。就是那天在船上,陳默然曾否認自己是個革命者,而這一次之所以想回上海,與其說是營救陳默然,倒不如說是想看這位被他視為“導師”的人,是否已經發生了改變。

秦毓鎏和葉瀾、張繼、史久光等五人聽著這話,彼此互視一眼,似乎像是在做出什麽決定一般,終於一咬牙,抬頭看著紐永建,一直未發一言的藍天蔚到是先說了話來。

“那……我們便與你一起去上海,彼此間也好有個照應!”

“這……”

紐永建驚訝的看著這六位被他引為同誌的朋友。

“是啊!正好,此去上海我等一來可一睹拐杖先生之風采,二來嘛……即孝直你受教拐杖先生,豈有棄我等而獨享之理!”

史久光這麽一說,便引得眾人跟著笑臉點頭稱是,全不顧紐永建臉麵上的驚色。

“好!既然如此,我們這就去定船票!”

對於東京的那麽六個滿腦皆被狂的“革命之誼”所充斥的年青人做出同回上海的營救陳默然的決定時,遠在上海的肖炘韌卻沙遜花園主宅的書房裏,麵對著那位有著“毒蛇”之名的雅各布?沙遜。

雅各布?沙遜看了眼人坐在椅上的肖炘韌,麵上未流露出任何異樣的神色。

“肖先生,你應該知道,陳先生的舉動無疑是在挑戰整個租界所有西方人的尊嚴!”

話語平淡而沒有任何波瀾,即看出不他是憤怒或是排斥。

“沙遜先生,也許您並不知道,我的老板隻是一個做事衝動的年青人罷了!”

肖炘韌陪著笑,朝著對麵的的維克多?沙遜看去。

“就像令公子一樣,年青人總會因衝動做出些什麽事情來,在衝動時顯然會忘記後果!”

見維克多似有些不滿,肖炘韌連忙改了口。

“當然,與令公子所受的教養不同,我的老板不遠是一個生在富裕之家,被長輩們寵壞了的少爺而已,所以他才會在外灘公園因查理先生的嘲諷,闖下現在的大禍。”

說出這番話時,肖炘韌倒是在心裏為抱起了歉來,想來陳家的長輩肯定不會怪罪他為救陳默然在這裏編排他們。

維克多在旁邊冷哼一聲。

“哼!一句衝動,可以解決所有問題嗎?現在查理先生,仍然躺在病**!”

“當然,當然不能!”

肖炘韌肯定的點著頭。

“我們一定會給予查理先生補償的,請相信我們的誠意。”

“那樣的話,你完全可以去找查理先生不是嗎?”

雅各布?沙遜淡說一句,同時把目光投在桌上的報紙,報紙上還可以看到昨天下午外灘公園門外的“慘案”,想到昨天看望查理時,他的那副豬頭模樣,沙遜忍不住心下一樂,那個瘸子差點沒要了他的命。

“沙遜先生,現在隻有您能夠說服查理先生放棄起訴我的老板!所以我來向您尋求幫助了!”

“你們會需要一個洋人的幫助嗎?如果我沒記錯的話,你們產業公司不是不需要洋人人的幫助嗎?”

雅各布意有所指的提醒著肖炘韌。“浦東開發,俱為華辦,不假洋股!”這是產業公司的宣傳口號,現在卻成了沙遜回應肖炘韌的理由。

“雅各布先生,浦東一期工程需要建築鋼材四千七百噸,現尚有三千噸未與洋行簽約,我們公司願意將這筆定單交由沙遜洋行!”

猶豫著肖炘韌並沒有回應沙遜的話,反而是開出了許給沙遜的好處來。

“肖先生,我需要提醒你一點,猶太人之所以能夠取得今天的成就,完全得益於猶太人的團結,我們是不是會為了些許利益,犧牲兄弟的權益!”

在雅各布?沙遜仍在沉默時,維克多便替他父親作出了回答。

盡管話語間帶著拒絕,但是肖炘韌還是聽出了維克多在說話時,特意加重了兩個字“些許”,這些貪婪的猶太人顯然是覺得的他開出的條件尚不能夠讓他們出麵。

貪婪是猶太人的本質,而這個本質卻可以他們出麵幫助陳默然,作為中間人勸說查理放棄起訴,選擇私下和解。

這個發現倒是讓肖炘韌在放心的同時,卻又把心捏了起來,沙遜的貪婪是件好事,但是若是沒有任何止境的話,這好事就會變成壞事。

“維克多先生,我想這與出賣兄弟的利益並沒有任何關係,甚至,如果你們出麵協調此事,同樣是在維護著兄弟的利益!”

“哦!”

沙遜兩父子應一聲,望著肖炘韌等他繼續說下去。

“如果說我的老板被查理先生送進監獄,那麽出於麵子上的考慮,我們產業公司隻能不記代價的與查理先生的洋行競爭,雖說肖某沒有其它的自信,但是有一點我卻是相信的,在上海,沒有任何一家公司或洋行的財力能與產業公司相比!”

肖炘韌不無自信的看著眼前的這兩條貪婪的毒蛇。

“如果是惡性的競爭,我想那時我們也會介入其中!”

“如果你們願意看到兩敗俱傷的境地,我可以清楚的告訴沙遜先生,陳先生是富家公子出身,麵子對於身為中國人的他來說,比什麽都重要,遠比金錢更重要!”

深吸口氣肖炘韌坐直身體不再像先生那般陪著笑,“沙遜先生來到中國已經數十年,想來應該明白中國人最注重的就是麵子,雖說陳先生是在美國長大,但同樣不改中國人人好麵子的傳統,發生那種兩敗俱傷的競爭,是你我皆不願意看以的,如果出沙遜先生出麵調解此事,那麽無疑是在維護查理先生的利益,是在幫助他!”

聽著肖炘韌的話,一老一少兩個沙遜卻是在心下一笑。這些中國人總是如此,他們總是喜歡玩文字遊戲,將本來一件很簡單的事情,用美妙的詞匯加以修飾,以掩飾他的本貌。

但同樣的,就像中國人一樣,對於猶太人來說,不論他說什麽、做什麽,最終隻有一個原因,為了利益,現在也是如此。從始至終,雅各布?沙遜就沒有放棄趁火打劫的念頭。

他沉默了一會,看著肖炘韌緩緩開口說出了自己的條件。

“肖經理,我浦東有一塊地!”

聽到浦東兩字,肖炘韌隻是心頭一驚,最擔心的事情倒底還是來了。

“你們產業公司最近不是在浦東收地嗎?我的那塊地一共是三千四百三十九畝,我認為這塊地的市值應該為二百八十萬,你覺得的呢?肖經理!”

雅各布?沙遜的話,隻讓肖炘韌長舒了一口氣,還好,這老東西的貪婪是有止境的,他的那塊地原本就是產業公司的收購計劃內,隻不過價格……但這卻是可以接受的,陳默然啊!陳默然,你那幾拳打的倒是痛快,可就是沒想過倒底會打掉了多少錢!

心下感歎著陳默然的敗家,肖炘韌點點頭,不無苦澀的笑了一下。

“那是當然,我們產業公司願意以二百八十萬購買沙遜先生的那塊地!”

“爸爸,你為什麽不趁機再抬一直價格!”

在肖炘韌走後,維克多的反問隻讓雅各布?沙遜抬頭看了眼兒子。

“我們的目的不隻是用賣地換上一筆錢,而我們已經加了五十多萬。也許我們開到五百萬,隻要能換回陳默然的自由,他們都會拿出這筆錢,但如果因為這件事,影響到產業公司開發浦東的計劃,我們或許會掙到幾百萬,但卻是卻損失了幾千萬、甚至上億!”

話時雅各布?沙遜的雙目中的貪婪顯露無疑,或許他和陳默然之間有著矛盾,雖說他在內心裏同樣希望那個瘸子最好一輩子都關在監獄中,可是現在那個瘸子對他還有一點用處,隻要想到那個瘸子的浦東將會給沙遜家族帶來的財富,他總是無法控製內心的貪婪。

貪婪總是好的!在心下喃喃著這句話,沙遜嘴角一揚,眼中卻閃過一道冷厴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