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寒冬 第三十章??嫁妝風波(下)

外書房裏動靜,書僮早報與真真知道,真真等這一日久矣,端端正正坐在西裏間候著。春杏怕小姐吃虧,把幾個媳婦都叫到跟前伏侍,又使人去李家報信。

她這裏調兵譴將,王慕菲那頭老夫人暴跳,推開兒子闖到上房來,就要一頭撞到真真身上去。幾個媳婦子忙上前,假妝扶她,其實把她夾的緊緊的,勸道:“老夫人這是為何?”

王老夫人扭頭看到一臉鐵青的老伴合兒子進來,方敢放聲大罵,道:“我家的莊子,叫你這個小賤人偷偷變賣,是何道理?”

真真站在一邊冷冷看著,並不說話。

王慕菲一頭是汗追來,在院子裏不曾看見他老娘滾地撒潑,提著的心就放下一半來。春杏衝真真使眼色,做出哭泣掉淚的樣子。真真醒悟,從袖內取出一個早就備好的鼻煙荷包,使帕子擋著送到鼻下,隻輕輕一嗅,一股酸氣直衝鹵門,果然涕淚交加。春杏忙扶著哭泣的真真,故意勸道:“夫人。”

真真軟軟的轉向王慕菲:“阿菲,婆婆為何罵我?”

王慕菲正不知勸哪一個,真真撲到他懷裏,嚶嚶的隻是低聲哭泣。頭發抵著他的下巴,嫋嫋香氣直鑽入王慕菲的鼻子,想到娘子這一向極是柔順,萬事都不肯拂公婆意思。他還不曾開口,心就先偏著娘子了。

鄉村婦道人家能有什麽見識?老夫人隻說有老伴和兒子撐腰,就把從前在桃花鎮的本事都使了出來,胡言亂語說真真盜了家裏財物必是養漢。王慕菲越聽越皺眉,春杏察言觀色,衝緊緊扶著老夫人的兩個媳婦子使了個眼色。兩個媳婦子鬆開手。老夫人張牙舞爪衝上來要撕打真真,口內猶道:“把我家的莊子田地還來。不然老娘跟你拚了。”

王慕菲掉頭看爹爹,指望老子出頭。誰知王老太爺臉色陰沉的站在一邊不動,他隻得伸出一隻胳膊攔道:“娘。有話好好說。那莊子本是真真地嫁妝,她娘家吃了大虧欠人家銀子,賣了幫襯又有何不可?”

又對伏在他懷裏的真真道:“賣莊子原也該合爹娘說一聲的,這卻是你地不是,真真呀。你與爹娘賠個不是罷。”

得兒子撐腰,老夫人的聲音就大起來:“分明是這個小賤人養漢,把家裏地金銀都盜了出去。”

房裏眾下人都極是惱怒,春杏忍耐不得,衝出來攔在真真跟前,道:“老夫人,捉賊捉髒,拿奸拿雙,我們小姐到哪裏不是四五個人跟著。你哪隻眼睛看到我們小姐……”

老夫人臉上做出一幅怪相來,冷笑道:“當初她引誘我兒私奔,這樣的**婦什麽事做不出來?”

王慕菲大怒。看著老娘說不出話來。真真曉得火侯已到,撲到桌上去尋剪刀。就要刺喉。房裏亂成一鍋粥。王慕菲撲上去搶剪子。老夫人滿地打滾要銀子。真真倚在牆邊一手執剪一手使帕子捂著臉,其實心裏冷笑。

一直在牆外偷聽的青娥聽見母親這樣說嫂嫂。極是不平。眼見得嫂嫂想不開要尋死,顧不得女孩兒家當回避,衝進來抱著嫂嫂,哭道:“好嫂嫂,你莫想不開。”王慕菲方得機會強把剪子取下。

老夫人看真真像是真要尋死,才有些膽怯,強撐著道:“要尋死也莫當著這許多人尋,當老真是吃嚇長大的麽。”因真真和兒子都不講話,又得意起來,唧唧瓜瓜辱罵真真。

王慕菲氣的手腳發軟,抬起手指著老娘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真真看他如軟腳蝦一般坐視母親為幾兩銀子這樣侮辱娘子,極是失望,想到這幾年恩愛比不得幾兩臭銀子,卻是真地哭出聲來.

青娥聽不得母親那些汙言穢語,哭泣道:“娘,女兒不要嫁人,那些嫁妝你拿去罷,莫要再為難嫂嫂了。”

老太爺生怕小女兒再唱一出金蟬脫殼,忙道:“胡鬧,這是兩回事,青鳳你一個女孩兒家在這裏做什麽,還不回房去!”

青鳳大著膽子道:“我扶嫂嫂回房去。”

尚鶯鶯清脆的聲音從院子裏傳出來:“原來我們尚家的女兒都是麵團,任由人揉搓的?”

王慕菲心裏叫得一聲苦,恨不得把報信的管家揪出來剁成肉糜。這個母老虎曉得了,將來他不曉得要在真真跟前賠多少不是呢。忙上前笑道:“大姐,姐夫怎麽來了?一點小事罷了。”

尚鶯鶯狠狠瞪了他一眼,冷笑道:“鬧到如此地步,還是一點小事麽。春杏,扶二小姐家去。”她帶來的人本不少,一陣風樣把真真帶走。

李青書落在最後,黑著一張臉對王慕菲道:“令堂說的那些話不堪入耳,原來我家妹子在你家過的是這般好日子呢。此事必不能善吧了。”冷笑兩聲,瞧也不瞧兩個老的。

青鳳見嫂子回娘家,料想爹娘不會放過她,上前兩步拉著小梅也要同去。

跟到門口,林管家上來勸她道:“青鳳小姐,你走不得。速回樓上鎖門,小老兒叫兩個管家娘子陪你罷。那些金珠原是我們夫人和大姑奶奶費盡心思才留下地,你這一去,三四千兩銀子到了老太爺老夫人手裏還能扣出來?”

青鳳搖頭道:“我不要那些,叫我陪著嫂嫂罷。”

尚鶯鶯在車上聽見,極是憐惜她,下車道:“你在家,勸著你哥哥些,你嫂嫂有我們守著呢。當初我爹爹說你哥哥成親沒有婚書,叫他補一個來他偏不肯,如今我妹子吃了這個虧,他待如何?一個莊子值什麽?休說我尚家窮了,我做姐姐的就是照那樣給妹子置兩個莊子也容易。隻是府上這樣的婆婆沒地叫人傷心。”

青鳳聰慧,點頭萬福道:“妹子知道如何勸哥哥了。大姐和嫂嫂自去。”

尚鶯鶯點點頭,等李青書上了馬,一行人去了。青鳳回上房。看見哥哥滿麵淚痕,娘親和爹爹見她進來住口。她就把方才尚鶯鶯的話學了一遍。道:“哥哥,尚大姐姐惱了呢,若是你才回來就把婚書庚貼補齊,哪有這樣事?”

王慕菲揮手道:“我知道了,你回房去罷。”他原也心痛真真賣了莊子。隻是一來看夫妻情份上不好說得;二來他和真真沒有三媒六聘,也談不上有嫁妝,他自知理虧說不晌;三來靠老婆發財不體麵,橫豎他自家也掙得來銀子,所以就罷了。

王老夫人但有不快就拿真真合他是私奔之事拎起來罵一回,他也受得夠了。這一回倒覺得妹子出地好主意,就取筆墨來,要寫婚書庚貼。

王老太爺伸出精瘦地五指按在紙上,道:“我兒。你再想想,他尚家窮的都要賣女兒嫁妝,哪裏還有油水。不如棄了她娶姚家小姐罷。”王慕菲冷笑道:“爹爹你又來了,那個姚滴珠生地雖然美貌。哪有半點端莊小姐的本份?真真才是我王慕菲地良配。說起來當年不是我一眼看到真真愛她。哄著她到濟南去,我一個窮小子哪裏得配這樣的好女人?”

王老太爺咳嗽半日。攔住還想罵**婦的王老夫人,語重心長道:“真真隻是麵上溫柔,其實她合她家姐姐都是大小姐脾氣,不是我等草民消受的起的。何況尚家又窮了,她又多年不曾生養,又不肯叫你納妾,難道叫我王家地香火斷送在這個女人身上?”

王老夫人幫腔道:“那個姚滴珠雖然愛錢了些,卻是有些本事的,不是那等隻會花不會掙的空殼子。你娶了她,二三年生個孫子。她家又是絕戶,聽說也有一二十萬的家財,將來都是你的。一頭是吃苦受窮,一頭是子孫富貴。我的兒,你做什麽要合那小賤人吃一輩子苦。”

錢財上頭還罷了,提到真真沒有生養,她又必是不肯叫自己納妾的,王慕菲就有些活動,口氣軟了下來:“我豈是為了錢娶妻之事。真真千般都好,隻是不肯納妾叫人頭痛,不如合她姐姐說罷,三媒六聘都依她,隻是再有兩年不生養,我要納妾她不許攔我,”

王老太爺冷笑一聲,道:“如今是她家求著你呢,憑你堂堂一個舉人,還娶不到門當戶對的娘子?你不舍她也罷了,先把姚滴珠娶進門來就是。”

王慕菲無奈,央求道:“爹爹,我合姚小姐不過認得罷了。且不說她的名聲好不好,她自家貼上來認你們做幹爹幹娘,我們家就吃了她一個大虧少了幾千兩銀子,這樣地人兒子如何喜她!提也不要再提。”

王老太爺道:“娶妻頭一個看她嫁妝豐厚,第二看她能幹否,她又生的不醜,就是真是破鞋,有那一二十萬的賠嫁,由人家背地裏笑話罷了,誰敢當麵說你王老爺地不是!”

王慕菲紅著臉道:“我合她沒什麽的,就是老薛也沒沾她便宜……”

王老太爺喜歡道:“如此,她如今名聲也不好,又是一心愛你,想來做妾也是肯地,爹爹替你做主聘她罷。那尚真真若肯回來,一頂轎子抬來便是,不肯,另擇官宦人家小姐為正室。”站起來一連聲叫人去喊媒人來。

王慕菲口內喊著:“爹爹,莫要胡鬧”。手腳卻不曾動彈,

不多時媒人來了,王老太爺就許下二兩銀子地重金叫她去姚家提親。媒婆為難道:“那姚小姐雖然名聲不大好,到底和府上的尚夫人一樣,都是商人家地女兒,不見得肯做第二個。”

老夫人口快,道:“我家媳婦六七年不曾生養,正要休了她呢。你合姚小姐說,若是她進門就生兒子,頭日落草第二日我們就把大的休了扶她為正媒婆心裏猜姚小姐必是不肯,就不甚熱心,說話淡淡的。王老太爺道:“我兒子已是舉人,轉眼又是要做官的。她隻要生了兒子不日就是夫人。再者說,都傳說她姚小姐對我兒子有意。你隻管去說,必成的。”

媒婆倒也聽說過姚小姐合王舉人相好的流言,橫豎上門說幾句閑話探探口見也沒什麽地。就問王老夫人討了幾十個錢,到巷口雇了頂轎子到姚家敲門。

姚家守門的一見又是媒婆。攔道:“我們家不許媒人上門的,媽媽,你到別家去罷。”

那媒婆笑道:“老身方才從王舉人家來,你進去合小姐說說,她若不肯見我再走不遲。”

守門地想了想。掩了門進去尋小桃紅,道:“大姐,外頭有個媒婆說她是從王家來的。”

小桃紅昨日失了書信沒有請來王舉人,並不敢合小姐說實話,隻說王舉人得空就來。姚滴珠心煩意亂也沒有細查考,今日已是催問了七八回。小桃紅正急地無法處,聽得那媒人是從王家來的,大喜道:“放她進來,我在二門邊那間耳房裏侯她。”

媒婆因她說是從王家來的姚小姐就放她進來。心裏裏算盤珠撥了幾下,就另有一番打算。

小桃紅問她:“你從王家來,是王舉人使你來的麽?”

媒婆笑道:“自然是王舉人使小婦人來的。小婦人常在王家走動。王家兩位姑奶奶成親都是小婦人說合地,他家的事通不瞞小婦人。”

小桃紅道:“這樣。王舉人是有話叫你捎來還是有信叫你捎來?”

媒婆眼珠轉了幾轉。正色道:“王舉人家出了大事。要把尚氏夫人休掉,所以王舉人沒有捎話來。”

小桃紅心裏暗喜。王舉人休了妻,自家小姐自然有望,想來昨日在街上是做戲把人家看,故意撇清,好第二日悄悄使媒人來說合,果然舉人的心思與別人不同。想畢道:“這樣,我去回了小姐,你自合我家小姐說罷。”引著她到小姐臥房外間站定,進去合小姐說了,

姚滴珠又驚又喜,驚的是不知王慕菲何故休妻,喜的是他使媒人來,必是來求親。忙照了一回鏡子,笑眯眯走出來,道:“這位媽媽貴姓。”

那媒婆是聽說姚小姐對媒人從不客氣的,見她笑眯眯的心裏越發有數,忙笑道:“小婦人姓李。今日並不是王舉人使小的來的,”

姚滴珠心裏一跳,收了笑臉道:“那你來做什麽?”

李媒婆笑道:“王老太爺和王老夫人使小婦人來說親,”

“替誰說?”滴珠按著自家地胸口,一顆心亂跳。

“自然是替王舉人說親,”李媒婆心裏大樂,這位姚小姐分明左臉上寫著我願意,右臉上寫著巴不得,這樁親事有八成指望。她湊到姚小姐耳邊,小聲道:“他家前頭那位尚夫人,六七年不能生養,又極妒忌,所以老太爺主張休了她。”

姚滴珠聽了點頭,王老太爺老兩口不隻一回在她跟前誇獎尚氏,她也曉得尚氏原是私奔來的,所以心裏有些看輕尚氏,一直覺得尚氏配不上王舉人,不由自主道:“那個妒婦,早該休的。”

那李媒婆積年做媒,可稱媒精,看姚滴珠已有九分肯了,忙道:“老太爺說了,滿城閨秀裏隻有小姐你最合他老人家心意。隻是休妻有三不出,那尚氏如今無所歸,少不得要把個庵堂與她住著地。若是小姐嫁過去生出兒子來,就把小姐扶

姚滴珠笑眯眯聽著,聽得最後一句扶正醒悟過來,怒道:“李媽媽,原來他王家是要納我為妾?”

李媒婆笑道:“哪裏話,是存了心要娶小姐去做夫人的,隻是尚氏娘子一時還不好休得地……”

姚滴珠想到尚氏本是私奔來地,冷笑道:“他們當我不知道呢,那尚氏可有婚書?原是六年前和王舉人私奔的主兒,大明律奔者為妾。你去合王老太爺說,我姚滴珠不是那等下賤**婦,誓死不會把人做妾地,若是想他兒子娶我為妻,正經三媒六聘來使得,若是想我做妾,叫他死了這條心!我家財幾十萬,尋個上門女婿何等容易!沒的上他家門低頭伏小,”一番大話放出去,把了李媒婆一兩銀子的腳錢,使人送她出去。

那李媒婆暗暗吐舌,這位姚姑奶奶真是難說話。滿鬆江府誰人不知尚夫人和王舉人是私奔來的,人多敬尚家是出了名的積善人家,尚大小姐又極厲害,哪個說那些舊事?偏她要拿這些事來打王舉人的臉,這些話如何在王家人麵前說得?想必親事不成。李媒婆心裏盤算著拖幾日再去王家回話,袖著那一兩銀子要去買米。

才走出幾步路,一個青衣少年攔住,當街央李媒婆做媒。這等沒頭腦的事,多是私情授受,或者就是**,極是好打夾帳。李媒婆歡喜應了,隨著少年轉到一處小院,那少年請她到後邊廳裏坐下,取十兩銀子擱在她麵前道:“李媽媽,小生偶然看見姚小姐,一見傾心,還望媽媽替我說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