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初芍神色微訝,下意識扭頭看了眼那人,卻隻見了個有些許熟悉的側臉輪廓,和一個不高的背影。

胭脂鋪做的是女子生意,九成半的顧客都是女子,剩下那半成便是為討心上人喜歡來買香粉胭脂的男子,基本上就是青年男子。故而,像這樣鬢如霜雪的老者非常罕見。

但,也不排除這是個有情趣的老頭兒,特地替自家臭美的老婆子來買禮物的。

雖然隻是匆匆一瞥,卻也能看出,這老頭兒生得有些鶴發童顏的意思,麵上竟無半點皺紋或斑點,幹幹淨淨,若不看那頭白發,倒跟個三四十的普通中年人差不離。

程初芍也隻是看了那麽一眼,就回轉身去,進了內室,隨口問迎上來的佩蘭。

“方才發生何事了?那老丈為何一臉不悅走了?”

佩蘭臉色古怪,低聲道:“回東家,那人不是來買東西的,倒像是來砸場子的……”

砸場子?

程初芍視線一轉,落到桌上那個還未動過、還帶著些許餘溫的茶盞。

佩蘭露出幾分懊惱:“他來問咱們紫草膏的配方,還大喇喇將那些藥材成分在外頭報出了幾味。屬下見狀不好,將他請進來說話,他卻不大領情,一個勁揪著那配方不放,又說要和製作的匠人見麵,切磋一二……”

“他報的那些,如何?”

佩蘭咬了咬唇,頹然道:“一樣不差。”頓了頓,又補了句:“就連配比都一般無二……”

程初芍擰了擰眉心,沒吭聲。

宋珩冷不丁道:“據你看,此人是為財,或是為名?”

佩蘭顯然早已思索過這個問題,很快說:“回公子,屬下以為,此人像是個呆子,並非其他脂粉鋪子派來的。若是如此,他們既然能複刻出咱們的方子,直接批量生產出售即可,何必多此一舉?再者,這方子價值千金,他也大可不必在外頭宣揚配方內容。”

見程初芍神色沉重,仿佛陷入沉思,佩蘭忙道:“東家不必擔心,方才屬下已經讓人跟上那老頭兒了,今日之內定能打聽出他的身份來路。至於他跟京中其他脂粉鋪子有無牽扯,一有消息屬下就送回府裏。”

程初芍微微頷首,卻問了句:“除了配方一事之外,他可有說別的什麽話?”

佩蘭搖搖頭,“屬下想旁敲側擊問他姓甚名誰,他都不肯透露,隻說要見匠人。不過,屬下隱約在他身上聞到一點紫草膏的氣味,比咱們的清淡些許。”

宋珩給了十五一個眼色,後者馬上出去跑腿了。

老頭兒來曆不明,手裏還攥著大少夫人這間日進鬥金的鋪子近來最紅火的產品機密配方,委實有點讓人頭疼。

倒不是衛國公府或程初芍缺了這點銀子進賬,隻是,如今京中不比尋常,又有了前車之鑒,為防萬一,即便是這等芝麻綠豆大的小事也不能忽視。

說完這事,佩蘭順便匯報了下近來鋪子經營狀況,倒沒什麽特別的,隻是在最後提了一句。

“端王府上的鄭姨娘身邊的婢女前幾日又來過一回,並沒報出王府身份,屬下也隻作不知。不過,給她的東西瓶底都有印記,裏頭也都查驗過無誤。”

宋珩愣了下才反應過來,佩蘭說的是他那位表姐鄭喬蕎。

“她可有找過你們麻煩?”

佩蘭道:“回公子,未曾有過。鄭姨娘的人總共來過三回,都是衝著咱們鋪子裏的紫草膏來的,除了不肯表露身份之外,一言一行都跟其他顧客差不多。”

她猶豫了下,才說:“有一回,那丫頭還舔著臉問能不能打折,愣是將新來的小夥計哄得找不著北,最後送了一個香囊、一個口脂給她帶走……”

程初芍嘴角抽了抽。

如果鄭喬蕎的人來意不善,恐怕沒這麽多閑工夫砍價。不過,倒也說不好這是不是故意掩飾自己的一種手段。

這也不是鄭喬蕎的人第一次來鋪子買東西,她也沒大驚小怪,隻頷首表示知曉,讓佩蘭多留心著點,就將她打發出去打理生意了。

兩人在屋裏坐了會,程初芍心不在焉看了幾頁賬冊,又吃了兩盞茶,十五才匆匆折返。

“主子,方才那人找著了,現如今住在城南,是賃的一處小院。聽說此人姓申,是個赤腳大夫,前不久才來京城,曾替鄰人看過兩次病,醫術似乎不錯……”

程初芍手裏的茶盞啪的一聲落下,砸成碎片。

眼裏卻亮起一團火,甚至有些不敢置信。

“快,快帶我去!”

城南小院門外,程初芍直接跳下馬車,絲毫顧不上國公府少夫人應有的端莊儀態。

她跳得急,險些崴了腳,腳下震得一陣鈍痛,麵上卻不露分毫。

宋珩拉了她一把,無奈道:“小心點,地上滑得很,別摔了。又不是什麽大事,隻是你的猜測罷了。萬一不是,期望越大失望越大……”

程初芍反過來握著他的手臂,眸子亮得幾乎能發光。

“不會的,一定是他,是那位老神醫來了!”

十五扶著宋珩下來,她就在旁邊低低說:“我方才就納悶,那人怎麽那麽麵熟,現在我才明白過來。你就不覺得,他那張臉有些像那位李大夫麽?”

宋珩方才並沒特別留意那白胡子老頭,隻是在軍中養成了風聲鶴唳的習慣,走到哪都習慣成自然地將四周細節牢牢記在心裏,隻待過後需要時回憶調取。

然而,馬車上他仔細回憶許久,都沒能從那張側臉上發現半點和那大胡子大夫的相像之處。

程初芍一拍腦袋,“我忘了,你應該是沒見過他原本模樣的。鍾離曄失蹤許久,他們師徒倆又都會易容,保不準老神醫就是故意化成他的模樣,借此找人的。要不是上回出門偶然見到過一回,今日我肯定認不出來。有老神醫出手,你肯定能好起來。我……”

說到最後,竟有些口幹舌燥,心髒也砰砰亂跳。

“萬一,就算,反正……你,你先在這兒等著,我去看看。”

她激動地咬了咬唇,眼圈微微泛紅,沒再說下去,扭身走向那扇狹小的木門。

程初芍沒假手旁人,而是自己小心翼翼上前敲了三下門。

院子裏有了腳步聲,似是主人前來應門。

雪花簌簌飄落,寒風呼嘯而過,程初芍連手爐都沒來得及拿,身板子卻站得更直了,宛如天地間一株青鬆。

宋珩默默跟在她身後,看著衣袖底下她攥緊的拳頭,緊繃的脊背,眼底掠過一絲暖意。

他緩緩上前,慢慢握住那隻微涼的小手,籠入袖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