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糟的是,轎子突然被放了下來。

程初芍手裏的賬冊攥出了汗。

她們不可能一直以黃家人的身份招搖撞騙,因這次南下前她們早有準備,各種假文牒數不勝數,從駱縣出來後落腳的那個縣城剛好有個姓丁的人家定了門遠親,夫家就在千裏之外的江南蘇州。她索性又故技重施,胡蘿卜加大棒將那家人嚇唬老實了,頂著他們的名義就往蘇州奔去。

走到永州,蘇州就不太遠了,荊地也離她越來越遠,但不排除楚王仍有勢力分布於此。

之所以一路上假扮新娘子,主要還是因為一路上聽到了太多的壞消息,而她對那些亂象背後的推手身份心知肚明。

像駱縣一樣,很多地方的消息傳遞不出去,出了事大家隻能等死。若碰到有些血氣方剛、遭遇又比較慘的,這顆雷就猝不及防爆了。

程初芍並不擔心朝廷會沒有動作,隻是覺得自己小看了楚王,後者即便倉促為之,攪動風雲,這亂子也不是輕易就能收拾的。

見外頭無人應聲,她果斷摸向袖裏藏的匕首,又佯裝不明地抱怨:“你們怎麽回事?都說了——”

結果,轎子外突然有個陌生的男聲悠悠傳來,一本正經報上家門姓名。

程初芍聽著有點耳熟,而後麵皮一抽。

這不是丁家小姐的夫婿嗎?他怎麽來了?

“小生日前接到家嶽來信,得知大舅兄一路護送娘子遠赴蘇州出嫁,心中感念,故而來此親迎。路途艱辛,娘子一路辛勞。”

程初芍呆滯片刻,唇齒間勉強擠出個不成調的氣音,就算敷衍了事。

那丁家姑爺似乎也不在意,當即下令:“往前再走七裏地就是咱們家在永州置辦的田莊,大家一路上辛苦了,過去好生歇息一夜,自有酒水招待。”

轎子外突然就有了人氣,紛繁嘈雜的道喜聲、道謝聲很快鑽入程初芍耳裏。

她默默掀開轎簾一角,看了眼那位丁家姑爺,又看了眼跟在旁邊的女護衛,皺著眉頭重新放下轎簾。

接下來,一路無話。

眾人進入丁家姑爺指路的田莊,果然已經收拾得幹幹淨淨,屋舍也都寬敞明亮。

程初芍被女護衛扶著進了屋,坐在**。

剛要開口,女護衛便主動去給她打熱水洗漱,又去打點飯食。

程初芍默默翻個白眼,正要自己動手把喜帕揭開。

結果,有人動作比她還快。

刷地一下,眼前就亮堂了,露出一張陌生而熟悉的男人麵容。

男人笑眯眯地看著她:“娘子真是天香國色,就是這身喜服繡工不大好,不知是娘子自己繡的,還是丫頭們幫的忙?”

程初芍沒好氣拍掉麵前捏著喜帕的那隻手,又飛起一腳,踢向他小腿。

男人巋然不動,麵不改色,儼然一副銅牆鐵壁不怕錘煉的架勢,還露出個更燦爛的笑,將她的手捉住,隔著喜帕慢慢揉捏著。

隔著不夠精細的布料,輕微的觸覺就像一團小小火苗,不斷叫囂著壯大。

“登徒子!偷學我的手藝,還拿來調戲良家女子?”程初芍紅著臉,用另一隻手去撕他臉皮。

男人不甘示弱,也撫上她那偽裝過的三分姿色容顏。

“娘子不也一樣?假公濟私,在外不知訂下多少婚約,這又該怎麽算?”

程初芍理直氣壯道:“那不是形勢所迫嗎?你還夥同其他人都瞞著我呢,這筆賬你要不要也算一算?”

這賬自然是算不起來的。

宋珩刮了她鼻梁一下,拉著她起身去耳房洗漱。

這田莊是他在永州待著那半個月裏偷偷置辦的,也算是一處安全避風港了,近來還替他擋掉了不少麻煩,兩人在這裏可以放心大膽恢複真容。

臉擦幹淨了,程初芍也想明白了。

這廝的所謂死生不知是故意的,大抵是想進一步刺激楚王,畢竟那家夥肯定不會信他死了,隻會覺得他是潛伏在暗處準備直搗黃龍把他老巢都給端了,故而大動作頻頻,也顧不上跟北齊裏應外合那一茬了。

“對外瞞著也就算了,連他們都知道了,就是不給我透個風,真有你的!難不成,我身邊還有楚王派來的探子,故意迷惑他們不成?”

宋珩捏了把她還帶著潮意的鼻尖,“哪有什麽探子?他們也是昨日才知道的,是我不讓他們說的,想給你個驚喜來著。”

見她還有意見,他又扔了個雷出來,是皇帝日前那道平亂旨意。

程初芍果然被成功轉移注意力:“讓你去平亂?靜安侯一個人搞不定麽?我的意思是,東南大營你又不熟,突然插一腳會不會不好?當然,我是相信你的能力的,隻是……”

宋珩比個噓聲手勢:“既然相信我,就別擔心了。時間有限,我最晚明兒就得走了。你有沒有什麽話想跟我說?”

若他方才直接頂著自己的臉衝上來相認,為他失蹤的消息糾結了好些時日的程初芍定會熱淚盈眶,柔腸百轉,說些平時定說不出來的肉麻話。可,坐在花轎裏冷靜了七裏地,又發現這人的促狹,她哪裏還有那個心情?

她想了想,誠實道:“一路順風,注意安全。”

宋珩深深看她,沉默良久,幽幽道:“咱們的成親紀念日沒能一起過,好可惜。”

這年頭沒有紀念日的說法,還是從程初芍這兒學來的,前陣子還有心思慶祝一下,結果後麵那麽多事,連人都不在一處了,哪裏又慶祝得起來,隻能是各自在路上對著頭頂明月彼此思念。

“咳,來日方長,等你把楚王那混賬收拾了,咱們還有很多個紀念日可以一起過……”

宋珩深以為然,她卻突然來了一句。

“軍情如火情,你怎麽還有空來這裏見我?直接讓十五或誰過來安置我不就行了?對了,這些藥材要不你替我打點下,分給需要的府縣?”

“總耽誤不了正事。”

宋珩幽怨看她,果然出去吩咐人做事,回來時正色問她:“你還記得今天是什麽日子嗎?”

程初芍想了許久,才勉強記起,原主的生辰好像就是四月初八。不過,今天已經是四月初八了嗎?日子過得真快。

作為一個沒爹沒媽的孤兒,她的生日自然沒人知道,最後隻以被送去孤兒院那天算。那會兒她都是過公曆生日,院長會給她煮一碗長壽麵,兩個水煮蛋。如今仔細算來,好像農曆也就是在四月裏。

去年的生辰過得半點水花都無,剛嫁過來沒站穩腳跟,夫君還會隨時斷氣,哪裏有心思做什麽壽?如今倒是不一樣了。

“你該不會是特地抽時間來給我慶生的吧?”

宋珩鄭重點頭。

感動就像水一樣鋪滿了整個心房,滿滿的快溢出來。

“好吧,那我們一起吃長壽麵。”她笑得眉眼彎彎,襯得那大紅喜服黯然失色。

宋珩心中微動。

廚下早準備好了長壽麵,這會兒就端了上來,熱騰騰的一大碗,還配了兩個水煮蛋,另送了四道小菜過來。

程初芍暗道這廚下沒眼色,居然隻備她一人的份,想了想,便要分一半給宋珩。他卻不肯要,替她剝了兩隻蛋殼後,就拍拍手起身出去了,說是有事交代。

程初芍吃完湯麵,庭院裏看不到人,有些納悶,正要進屋換身尋常衣衫出去找他,卻被外頭呼啦啦湧進來的一群人為主。

喜帕被重新蓋上,手裏被塞了個寶瓶,妝容倒是省了,直接就攙著她往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