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修被皇後娘娘所說的話嚇了一大跳,麵色一變,詫異地問道:“此話怎可亂講,皇後娘娘莫非是喝醉了酒?”

“你覺得本宮像是在說胡話嗎?”皇後娘娘冷冷一笑,瞬間,她又恢複了那種高高在上的姿態,眉尖輕挑道:“當今皇上已經是病入膏肓,經太醫診治,確認無力回天。雖然還尚存一息,但這樣苟延殘喘地活著,倒不如早日退位讓賢。也免得耽誤國事,毀了他一世英名。”

楊修沉思道:“皇後娘娘此話固然說得過去,但是,他畢竟是您的枕邊人,數十年來的感情,就真的說狠下心就能狠下心嗎?”

“你覺得本宮狠心?”皇後娘娘諷刺地笑道:“本宮當年入宮時,還是十幾歲的青蔥少女,如白紙一般的人兒,是誰把本宮變成今天這個樣子?”

“皇後娘娘,恕在下鬥膽說一句,您變成今天這個樣子,不能單純地去怨恨任何一個人。因為每個人都有選擇的權利,您今天的生活也是您自己親手所選擇的。”楊修麵色流露出微微的不屑。

皇後娘娘臉上的笑意突然變得柔和起來,點頭道:“你說得沒錯,每個人的生活都是自己選擇的。現在,本宮也給你一個親手選擇人生的機會。要麽,你自己出宮,從此不踏入皇宮半步,本宮也自當從未見過你這個人,但是,淩香你也休想帶走。至於她在宮裏怎樣過,你完全不用操心,本宮自會安排人將她侍候得舒舒服服。要麽,你答應本宮的提議,事成之後,本宮不但準你們出宮,還會另外賜你們銀錢,讓你們在宮外過逍遙無憂的生活。”

“皇後娘娘就一定要這樣步步相逼嗎?”楊修直視著皇後娘娘的眼睛,不忿地質問道。

皇後娘娘卻隻是輕輕頜首,微笑道:“種什麽因,結什麽果。楊修,從你進宮來的那一天,你就應該知道,做任何事情都是要付出代價的。皇宮豈能容你隨隨便便的進出,總歸是要留下點什麽的。”

“怎麽,本宮給你的選擇,讓你為難了嗎?”皇後娘娘說罷,輕蔑地看了眼淩香,冷笑道:“淩香啊淩香,好說歹說的,你也畢竟曾經是太子的女人,即便太子不要你了,可你也該找個對自己好的男人。你可睜開眼睛看仔細了,眼前這個連這麽容易的選擇題都不知道該如何好作答的人,真的值得你跟他遠走高飛嗎?”

楊修見皇後娘娘這樣說,忙低頭看向淩香,鄭重地道:“你要相信我,無論如何,我都是不會放棄你的。”

淩香黯然一笑,道:“沒關係的,你不用跟我解釋什麽。我原本就應該是一個被放棄的人,你根本就不應該出現在我的世界裏。”

“淩香……”楊修目光溫柔而傷痛地看著淩香,低聲道:“別這樣,你別這樣。”

“那你要我怎樣?”淩香冷冷地甩開楊修的手,將楊修推開,道:“你走吧,現在就出宮去,再也不要回來了。”

“是呀,你走吧。讓這個可憐的小女人留在宮裏,承擔著自己的罪與你的罪吧。”皇後娘娘看著楊修,輕笑道。

楊修上前一步,拉住淩香的手,看著淩香的眼睛。可淩香眼中的神采,此刻早已湮滅,就像是煙花盛開過後的天空,一片灰茫茫的,仿佛那些絢麗從來都不曾存在過。這種空無一物的灰敗,讓楊修覺得害怕。

“我答應你,答應你。”楊修抬頭看著皇後娘娘沉聲道。

皇後娘娘嘴角流露出一抹讚許的微笑,道:“這才是真男人的作風,女人隻有找到像你這樣的男人,才有幸福可言。好了,接下來的時間留給你們倆,本宮就不在這裏礙眼了。但是,有一件事你必須保證。”

“什麽事?”既然已經答應了弑君擁新帝,那麽又還有什麽事情是需要猶豫的呢,因此楊修目光堅定地看著皇後娘娘,徑直問道。

皇後娘娘沒有看著楊修的眼睛,而是將目光移到了暗處,燭火搖曳著,光暈打在她的臉上,清晰地顯現出了歲月的痕跡,而她的聲音也仿佛在瞬間蒼老了般,啞聲道:“天就快要亮了,但是,有些人,本宮覺得他應該看不到了天亮才是。”

“皇後娘娘真的決定好了嗎?”楊修輕聲問道,他不相信皇後娘娘對皇上是真的一點感情都沒有。

沒錯,皇後娘娘對皇上的確是有感情的。

進宮的女子,這一輩子就隻有皇上一個男人,一片芳心不許給皇上,又能許給誰呢?因此,每個進宮的女子,其實都相當於是落水的人,除了緊緊抓住皇上這根稻草之外,別無他法。而依靠仰仗別人始終沒有安全感,稻草隻有一根,卻有那麽多雙手在爭搶著。

當然每個人對自己,都總有著絕對的自信。皇後娘娘也曾以為憑借自己的容貌,定能讓君王為自己從此一心一意。可是後來,她才發現,這世間男兒帝王最是薄情。而深宮的女人,縱然得寵,背後的冷槍冷箭也不會少。紅顏薄命,又豈在少數。為了活下去,玫瑰長出冷硬的刺,美人也必須煉就蛇蠍的心腸。說到底,每個人的人生雖然都是自己選擇的。但除了第一步是自己選擇的之外,後麵紛遝而至的,又哪裏會有選擇的權利呢?

漸漸的,少女自命不凡驕傲無比的心,終於被現實磨得千瘡百孔。而皇後娘娘,她忍著痛含著淚,一路浴血往上爬,當初的那份願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也早已成了心底的一塊頑石。

可人,總是有追求的。若是得不到愛情,那麽就拿權利來填補心靈的空虛。高高在上固然寂寞,但這份寂寞,卻也是萬人欽羨的。這份欽羨,就足以慰藉。

這麽多年了,在宮裏,慢慢地熬著忍著算計著,這麽多年過去了,終於算是可以停下來了。

皇後娘娘雙眼一閉,沉聲道:“本宮貴為一宮之主,所行所言,又豈會兒戲,你按照吩咐去做就好。”

“既然皇後娘娘意已決,那麽楊修答應就是。”

皇後娘娘輕輕點了點頭,頭上的九欒鳳釵也跟著輕輕晃了晃,金光燦燦的,看起來如此熱鬧華麗,卻也愈發顯得人寂寥伶仃。所要求的,已經得到承諾,皇後娘娘緩緩轉過身軀,嘴角流露出一抹自嘲的笑。

的確是好笑啊!

入宮這麽多年,自以為那份心已經死得徹底了,可沒有想到看到別人正當青春,卿卿我我,願意為了對方付出一切時,自己心裏竟然還是會覺得難過。如此難過,如此心酸,就仿佛是心都被人撕裂開來了,過去的那些傷口,竟然從來都不曾好過。

從冷宮回到坤寧宮,還有很長一段路。畢竟皇後娘娘的身份無比尊貴,像冷宮這樣不吉利的地方,自然是離得越遠越好。漆黑的夜裏,兩畔的路燈在風中輕微地搖曳著,連帶著還有樹葉在颯颯作響。除此之外,一起都靜得如此可怕。

有多久了?

有多久沒有再一個人,冷冷清清地,像是孤家寡人般行走在暗黑的夜裏了?

有多久了?

應該是很久了吧,不然豈會怎麽想都想不起來?

皇後娘娘抬起手,緩緩撫上自己的臉,這張臉也曾經豔如桃李過,可此刻卻隻殘留歲月的痕跡,細紋攀爬上眼角周圍。那些青蔥的歲月,那份純白的心思,都再也回不去了。回不去了。再也回不去了。

走了那麽久,失去了那麽多,可是又得到了些什麽呢?

為何回想起時,隻覺得心裏無限空虛,似乎她這個落水的人這麽多年的掙紮全都是在做無用功,她始終都在水裏,始終都沒有爬上來過。而如今,那根稻草,也早已漂洋過海,途徑多人的手,最終毀掉在她自己的手裏。

這些年來,皇後娘娘始終不讓自己去胡思亂想。縱然要想,所思所想的,也全是如何讓自己爬得更高,看得更遠。因為目標堅定,所以才可以容忍承受。可此刻,眼見即將登上一個女子所能登上的巔峰,她卻突然有些茫然了。人的一生,所追求的,難道就真的隻有權力嗎?

攙扶著牆壁,踏進房間內,不小心踢到了桌角,菱月有些倦怠的聲音立刻傳入耳中。

“娘娘,您回來了呀。”

菱月將蠟燭挑亮,走過來攙扶著皇後娘娘在床榻上坐下,看著皇後娘娘關心地道:“您兩鬢的發絲都被汗濡濕了,奴婢去給您打盆熱水過來洗洗吧。”

“都這麽晚了,你還沒有睡嗎?”看著菱月,皇後娘娘無比空虛的心裏,終於有了那麽一絲的光亮透進去。

菱月抿著嘴,輕輕笑了,道:“您睡了後,奴婢便也睡下了。隻不過,現在是深秋裏,奴婢擔心您被子沒蓋好會著涼,所以每晚都會起來一兩次給您蓋被子。”

皇後娘娘心頭有暖流淌過,握著菱月的手,感動得道:“菱月,本宮很感謝你。”

“奴婢惶恐。”菱月忙道,“照顧好您,是奴婢的本分,娘娘不需要感動。”

“不,本宮是真心實意要感謝你。”皇後娘娘搖了搖頭,道:“本宮的身邊,雖然從來都不缺少人侍候,但是一直以來,都隻有你最知心,本宮也最是看重你。雖然有些時候,也會有所責罰,但是你要相信,本宮對你沒有惡意。不管何時,本宮都沒有想過要你性命。”

“奴婢明白,娘娘您對奴婢的恩情,奴婢一直都記在心頭。”菱月眼眶微紅地道。

這些年來,雖然皇後娘娘做過許多不堪的事情,但是對於菱月,卻一向最是寬厚仁慈。即便在秦紫嫣一事上,菱月有明顯地偏袒過,皇後娘娘也隻是冷落她一陣子罷了,並沒有對她作出任何懲罰。菱月知道,倘若那個人不是自己,而是別人,是絕不會有這麽幸運的。

所以,縱然她喜歡秦紫嫣,可是後來卻也還是遵從皇後娘娘的意思,再未因為自己對秦紫嫣的偏愛而忤逆過皇後娘娘的心意。

將毛巾濕了水,輕柔地替皇後娘娘擦拭著臉。看著皇後娘娘神色灰敗,菱月想了想,還是生生壓住了心頭的疑問。

畢竟,不管她如何深得皇後娘娘的心,卻也還是不可以妄自揣度皇後娘娘的心思。有些事情,也不是她一個小小的宮女能知道的。

“替本宮將白色的喪服備好吧。”

在菱月替皇後娘娘擦拭好身體,扶著皇後娘娘躺下,準備拿起錦被替她蓋上時,突然聽到這樣一句話。拿著錦被的手不由一頓,一邊的被角便傾斜而下,正好掃過皇後娘娘的手。

皇後娘娘探手捏住被角,看著菱月,眸子裏仿佛有憧憧光影般,沉聲問道:“你聽明白本宮的意思了嗎?”

“奴婢……奴婢不明白。”菱月麵上閃過一絲倉惶。

皇後娘娘卻忽然笑了起來,道:“原來,你也隻是一個孩子。”

菱月越發不能明白皇後娘娘這話的意思,被角皇後娘娘依然捏在手裏,菱月隻能那樣站著,低著頭,連抬都不敢抬一下。最後,還是皇後娘娘自己將錦被蓋在自己身上,輕聲道:“深秋來了,天氣的確是變涼了,以後你也不必每晚起來替本宮蓋被了,免得自己著涼。”

“奴婢著涼沒有關係,況且奴婢身體好,不怕著涼。”菱月低聲道。

“你的意思是本宮身體不好,容易著涼嗎?看來,本宮是真的老了。”皇後娘娘輕聲道。

菱月忙搖頭,道:“不,奴婢沒有這個意思,皇後娘娘您是永遠都不會老的,您還很年輕,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永遠都不會老,那是西方的傳說。本宮是人,人吃五穀,就總會老的。”皇後娘娘看著菱月額頭上一層薄薄的汗,輕笑道:“你還是那麽容易緊張,本宮不過是跟你開個玩笑罷了,你也如此認真。罷了罷了,現在都快五更天了,快回去躺著吧。明天,還有得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