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治上的失策才使她徹底痛恨起自己,她忽然覺得她和達先生兩個人就像跑百米,她早已衝了出去,達先生剛剛起跑就犯了規,可裁判卻連她也拉回了起跑線。因此,事到如今歸根結底她痛恨的不應該是羅大媽,而是那個在起跑線上犯了規的達老頭。於是她決定去找羅大媽,找她去指出這一切的一切都是因了達先生。是達先生帶來了那個道聽途說的消息,那消息連道聽途說都不是,那是達先生為了討好她,在被窩裏編的。沒有那個雲山霧罩的消息,憑她的覺悟(在羅主任直接幫助下提高起來的覺悟),她怎麽能肆無忌憚地去議論無產階級的占世界第三位的革命導師,並沒深沒淺地管導師的夫人叫卡婭。若談到自己的責任,也是思想改造不徹底所致。至於羅大媽提到的那個嚇人呼啦的“到時候”什麽的,她可以不提不打聽,隻當沒那回事。什麽事隻要不打聽、不提,就等於不存在。等事到臨頭,她終歸會想出對待事到臨頭的辦法。

一個全新的司猗紋出現在院裏那棵尚在沉睡的棗樹之下了。昨天羅大媽曾將她拒之廊下,今天她要重新躍上去,躍上廊子,這便是第一步。她躍上去了,她站在北屋門前想著敲門還是不敲門,喊羅大媽還是不喊。考慮再三她采納了一個不敲也不喊的辦法。不敲不喊依文明者看來有些不文明,然而羅大媽進南屋什麽時候敲過門?羅大媽常是一個箭步便出現在你麵前,任你方便與不方便,歡迎與不歡迎,你就得全力以赴地去應付去接待。這叫什麽?叫措手不及。措手不及之經驗的好處,就在於不至於被主人拒之門外,還可變被動為主動。

人都吃過措手不及的虧,也從措手不及中得過好處。

司猗紋伸手推門進了北屋。

司猗紋給了羅大媽一個措手不及。

羅大媽手拿一塊藍布正在一條舊褲子上比畫過來比畫過去,司猗紋的出現使她把褲子和布卷在一起挨牆放在鋪邊。司猗紋發現了那布以及和布相聯的舊褲子,她判斷出羅大媽這是在醞釀一個把布變成褲子的計劃。那麽,她們這次的會見就應該從這布、這褲子開始。這樣開始便是個家長裏短,她目前需要的就是個家長裏短。

“您這是準備裁(褲子)?”司猗紋說。

如果說司猗紋以自己現在的模樣突然出現在羅大媽眼前,是給了羅大媽第一個意外,那麽現在司猗紋這“家長裏短”的口氣則是給羅大媽的第二個意外。

但有街道工作經驗的羅大媽,對司猗紋的出現也自有一套看法。她沒有馬上回答司猗紋,也沒有準備馬上回答。她是想,不管怎麽說,昨天那件事也是你們的自找。反啦?就是反啦。什麽人?就是什麽人。我那點兒臉色也不能說沒必要,那是嚴肅,當幹部的嚴肅就是得時隱時現。誰讓你們整天瘋瘋癲癲混在一起吃棗、說戲,還卡婭長、卡婭短地瞎議論。你們為響勺兒爭過光這不假,可你們光在我眼皮底下“整”這個,我也接受不了。

羅大媽沒給司猗紋讓座,可也沒有再給司猗紋昨天一樣的鼻子臉。她雙手一搭,腦袋一歪,嘴一撇。

這個歪腦袋、撇嘴雖然僅次於昨天的鼻子臉,但司猗紋還是感覺到羅大媽態度的根本性轉變。這個動作可以用來表示對眼前來人的藐視,也可用來表示對前不久那個更大“藐視”的退讓。那麽,這是退讓,是一種政治性的退讓。司猗紋想。那麽,這是家長裏短的作用,那麽還得家長裏短。

“這藍,色兒倒是正,不難看。”司猗紋伸手夠過了那布,打開,托在手裏,讓布麵向著光明,仔細審度著。她看到的是一塊紅不紅藍不藍紫不紫的滌綸華達呢。

“一個大小夥子,什麽難看不難看的。”羅大媽說。司猗紋到底用家長裏短、用布撬開了羅大媽的嘴。

“是大旗的?”司猗紋問,把布放上床鋪,自己也坐在布的一邊,用手撫著。

“哪兒呀,二旗的。”羅大媽說。這不是機密。

“您裁?”

“我可下不去剪子。”

接下去司猗紋本來想說(她也該說)那麽我替您裁吧,但話到嘴邊她又咽了回去。她想,過過。你羅大媽不是不知道我的手藝,我不說,不等於你不想著我。連裁帶紮省出你兩塊錢,我不信你不稀罕。我先攥著個“盼望”,待會兒扔的時候不怕你不拾。眼下我得先說清昨天的事,那麽為了昨天的事從情緒上還得來個轉變。現在先用情緒打動羅大媽,讓羅大媽先受個感動的可能性是存在於司猗紋和羅大媽之間的。

司猗紋的手在布上撫摸了半天,越撫摸就越給人以悲傷感,仿佛麵前這塊布是誰的遺物誰的“裝裹”。終於,她騰出一隻手從罩衣兜裏掏出一方小手絹,用小手絹捏住了鼻子。先捏兩下,停住,又翻個麵兒去揉眼睛。羅大媽注意到了司猗紋情緒的轉化,猜出了司猗紋進北屋的目的。但她一個幹部,說過的話也不能輕易收回。於是她把手一攤隻表示出些無奈,算是對司猗紋悲傷的回敬。司猗紋發現自己的悲傷在羅大媽身上尚未生出必要的效力,決定把悲傷再引深一步,這就需要再加些檢討性的語言來充實這悲痛著的情緒。

“您說……”司猗紋正式哭泣起來,給人一種立刻就要泣不成聲之感,“這……這思想……改造……就……就這麽不容易。”

羅大媽在靜聽。

“要不是跟您住……跟您住一個院兒,不斷提醒……我指不定走……走到哪兒去。”

“也是。”羅大媽認可了司猗紋的幾分悲痛,開始露出初衷。

“您說……我……我應該怎麽向街道……做檢查?”司猗紋說。她開始觀察羅大媽。

“咳,什麽檢查不檢查,話是那麽說。”羅大媽也不看司猗紋,自己說自己的。

司猗紋卻猛然放下心來,但並不徹底。

“可你接觸的人也不能說沒一點‘挑兒’。”羅大媽說,“那達先生……”

“我正想跟您反映。”司猗紋立刻停住哭泣。原先她沒想在羅大媽跟前聯係達先生,她覺得跟達先生合作一場也不易。但當此時羅大媽主動提到達先生是萬惡之源時,司猗紋才突然覺悟:她為什麽不乘機反映一下達先生呢。再說這可是羅大媽開的頭兒,代表著街道的看法,她還有什麽理由去包庇一個街道對他有著看法的人?講匯報,現在這才叫匯報。

不管大小吧。

“宣傳隊用達先生那會兒,我不是沒動過心思。”司猗紋說,“可轉念一想都是為了咱響勺。他也有悔改的表現,國慶節也參加過值班,我這思想一下子就麻痹了。”

“用他,俺們街道也有責任。還上台。”羅大媽也表了個態。

“街道也是為團結一個人,不是還有個推一推拉一拉的問題嗎?”司猗紋說,語調輕鬆下來。

“昨兒個上午,他還說什麽來著?”羅大媽是在向司猗紋調查達先生了。

內查外調,也許這屬於內查。司猗紋想。

司猗紋先把昨天達先生帶給她的消息複述一遍,說:“他說他仿佛聽說,誰知他仿佛不仿佛,沒準兒是他瞎編的,乘機造謠的可大有人在。有一回他還說****同誌把一個不夠格的唱小調兒的劇團趕出北京了,你想能嗎?****同誌能那樣做嗎?”

“倒是真有那麽回子事,給俺們傳達過。”羅大媽說。

“我還當是小道消息呢。”司猗紋說,很訕。

“可造****同誌謠的也不在少數。”羅大媽說,很氣。

“對,達先生還說等響勺排成‘整出兒’也得****同誌點頭。您聽,不是也太放肆了嗎?”司猗紋說,很怒。

羅大媽沒接司猗紋的話茬兒,也許她清楚地聽見,排“整出兒”讓****同誌點頭是司猗紋說的。

後來司猗紋謹慎地、以適當的口吻問了羅大媽透露出的“到時候”是什麽意思,羅大媽以審視的眼光看了看司猗紋,沒做正麵回答。也許此時她恪守了一個不能公開到司猗紋這層群眾的秘密,還為自己昨天的走嘴有點後悔。她隻告訴司猗紋那也是道聽途說,是從東城傳來的,但她到底也沒告訴司猗紋“到時候”意味著什麽。

司猗紋沒再請示羅大媽關於上不上街道的事。對此她有一種想法一種看法,她想現在應該卷走羅大媽的藍布和舊褲子,過兩天讓條現成的褲子來問羅大媽關於她的“上街道”問題。

臨走前司猗紋卷起那布那褲子,羅大媽不失時機地又交給司猗紋一個藍布卷兒,說這是大旗的,哥兒倆一個尺寸就行。

羅大媽把布交給司猗紋隻說了裁,但司猗紋卻並不限於隻用剪子鉸。她替她裁好,並熬了一個通宵登著她那台老“聖加”替她紮好。她願意讓羅大媽看見她那通夜的燈光。聽到她這通夜的機器聲。待到天亮,她連扣眼兒都已鎖好,褲扣、掛鉤也一應俱全。她還搭進四塊兜布。

第二天,當司猗紋手托兩條嶄新的褲子邁進北屋時,果然羅大媽又笑得露出一嘴粉紅牙床子。她誇了司猗紋的速度,誇了司猗紋的手藝,誇她的手藝和速度,誇她的速度和手藝。司猗紋要的不是這誇,她隻要眼前那一嘴牙床子,她知道那是一個允許她上街道的信號。當她仍不放心地問羅大媽,她下午帶哪天的報紙時,羅大媽說:“你就看著吧,一個讀報。”

下午,司猗紋帶著報紙去了街道,街道上少了達先生。

整整一個冬天司猗紋過得很太平,那個“到時候”來過,卻終究沒有衝她來。街道少不了她的讀報,羅大媽一再聲明。

整整一個冬天,眉眉和婆婆之間也很太平。她覺得婆婆仿佛變了一個人,她越是用那頭被屠宰的老牛想婆婆,就越覺得應該從心裏敬重她。

司猗紋對待眉眉也有變化,她不僅從那天的海米白菜湯裏發現了她的烹調才華,還發現了過去她從未發現的料理和審度的才能——眉眉十四歲了。

眉眉十四歲的春天,棗芽又是一片晶瑩。

朱吉開就死於一個棗芽晶瑩的春天,那天正是清明。

棗芽、清明總使司猗紋想起她和朱吉開在一起的那點日子。日子雖短,也很少為人所知,他卻給她留下了難以泯滅的印象,這印象使她對朱吉開的母親——一個早被人遺忘的孤老太太念念不忘。每年清明,棗樹發芽時,司猗紋都要專程去看望那位身板仍然硬朗的老太太。

今年,司猗紋決定帶眉眉一起去。也許連她自己也弄不清帶上眉眉的動機,眉眉也不知道她們要到哪裏去。司猗紋隻告訴眉眉去串門兒。串門兒,常事兒。眉眉同意得很容易。路過西單時,司猗紋進“天福”買了半斤醬肉,把它放入一隻灰人造革書包,便領眉眉在附近串起胡同。她們不坐車,隻串了許多胡同。當她們來到一個大胡同裏的小死胡同時,司猗紋突然在一個門前站住。她伸手捋捋眉眉額前的劉海兒,然後隨便而又果斷地推開了那扇小小的街門,嫻熟地跨進那隻有一麵房子的小院。

司猗紋繼續嫻熟地朝著屋門走,又果斷地推開小院裏惟一的屋門。眉眉看見在迎門處坐著一位白發滿頭、腰板卻挺直的老太太。她那筆挺的身板和她那直而且高的鼻梁使眉眉覺出她個子一定很高,她那一雙超然的大眼睛總是看著遠處。許多年之後蘇眉還能記起她那雙超然的總是看著遠處的大眼睛。老太太並沒有站起來迎接她們——連點欠身的意思也沒有,就像進門的不是什麽客人,而是兩個每天都見麵的家人。

半天,她們誰也不跟誰招呼,司猗紋也一反常態不去示意眉眉如何稱呼眼前這位老太太。眉眉隻在婆婆身後站著不錯眼珠地觀察這位老太太。她好像衝眉眉點了一下頭,眉眉也好像衝她點了一下頭。這點頭似乎使她們熟悉起來,然而她們互不相識。

司猗紋在她的對麵坐下,從書包裏拿出醬肉擺上桌麵,攤開,推給老太太。

“是天福的?”老太太問。她的聲音低沉,微微顫抖著,聽起來有點像男人。從她那突然亮起的眼神裏,看得出她對“天福”報有無比的信賴和期待。或許每年隻有一次天福降臨。

“是天福的。”婆婆說。

之後就不再有話。

司猗紋和老太太對視著。很難說明這對視到底意味著什麽,但眉眉發現她們的話就在她們的眼睛裏。她看見婆婆哭了,流著淚。她覺得婆婆的淚不是設計不是表演,不是即興的發揮更不是牛一樣的混濁,那是一種少見的真切是淚的非流不可。眉眉站在她們中間小心地呼吸著生怕驚擾了婆婆的真切。她覺得眼前是個從來也沒有見過的婆婆,她就像和婆婆一起做著一個最美好的夢。除了這個婆婆,她並沒有過其他的婆婆。

對麵的老太太也在垂淚,她的淚珠比司猗紋要稠密,她抽噎著,卻頑強地昂頭。她仿佛就為了一年一度的迎接司猗紋而頑強地生存著,頑強地落著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