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眉本想再問婆婆點什麽,並且就要告訴婆婆她就見過她年輕時的情人,現在他歇了頂愛看電影,愛看電影裏一個人。但她不願意再跟司猗紋節外生枝,她暫時隱瞞了這一切。

蘇眉還是帶著漠然離開了響勺胡同,什麽也不能把她納入婆婆的生活,她也無法把自己納入婆婆的生活,盡管她穿了那條剪裁合身的黑裙子,她看見了該看的一切聽見了該聽的一切。年輕人都懂“不穿白不穿”“不看白不看”這個道理。

蘇眉不願意接婆婆的電話,蘇眉的事也很多,她在電話裏一再拒絕司猗紋的邀請。

“這星期天沒時間,真的。”她告訴對方。

“怎麽星期天還那麽忙?”對方問。

“和幾個朋友已經約好了……”

“出去?”

“啊,出去。”

“去哪兒?”

“想走遠點兒。”

“有多遠,出北京嗎?”

“那倒不是。”

“是不是去西山?”

“對,西山。”

“實在沒時間就算了,下星期再聯係吧。”

蘇眉放下電話。原來還有一個可怕的“下星期”。

蘇眉的電話是誠實的,星期日她和幾個同學的確約好去西山。當她們在西直門換車時,蘇眉看見司猗紋正向她走來。司猗紋手裏撐著一把折疊傘,上身是豆沙色短袖真絲襯衫,下邊配了銀灰西服裙,腳上是白色平底羊皮涼鞋。為了與衣服相配,臉上的化妝就更有必要了。她走到蘇眉跟前說:“我先到,等了你半天。”聽口氣就好像她的到來是提前和蘇眉約好的一樣,蘇眉倒無言以對了。她透過司猗紋的薄襯衫,一眼就看見她是戴了乳罩的。不知為什麽,她不願意讓同伴們發現她的這個發現,她覺得以婆婆這樣的年紀還戴乳罩正如同一個沒到發育年齡的女孩就戴乳罩一樣地令人不自在。她後悔昨天在電話裏把他們的行動透露了出去,現在司猗紋的出現司猗紋的聲明顯然是為著加入他們的行列而來,她的穿著她的精神準備(特別是她那不合時宜的乳罩)簡直叫她無法拒絕。

蘇眉的預感果然準確,司猗紋早和她的同伴打著招呼介紹自己的身份了。當同伴們讚歎她的年輕以至於將她誤認為是蘇眉的母親時,司猗紋輕輕笑著,又做出些比母親還年輕的表情。車來了,司猗紋收起陽傘,輕捷地邁上車,自然而然地坐在蘇眉的同伴們給她讓出的座位上。

蘇眉看見坐下的婆婆才進一步證實了婆婆的預謀。她的情緒敗壞透了,她不明白婆婆為什麽一定要加入她的生活。現在她既不能和她爭吵又不能把她趕下車,她就把住司猗紋的椅背站著。把住司猗紋的椅背站在司猗紋身旁是給司猗紋的顏色,又是對司猗紋行為的認可,當著同伴們她甚至還必須表現出是她請了她來遊西山,僅僅是忘記和同伴們提前說明。

終點站到了,蘇眉跟在婆婆身後最後一個下了車。她和她一路無話。也許她的同伴們覺出了氣氛的異樣,他們提出分開行動,這時司猗紋忽然把腳給崴了。

她的崴腳又引起了大夥的關心,蘇眉才不得不蹲下來和婆婆說話。她問她是不是很疼,還能不能走路,要不要趕快回去。司猗紋鼻尖上沁著汗同意回去,並讓蘇眉給她要“出租”。

她們上了一輛出租汽車,司猗紋忍著疼痛從車窗裏探出頭來,跟車下蘇眉的同伴們表示著歉意告著別,還不忘告訴他們有時間去家裏玩。她說得很真誠,給大家留下了很好的印象。

後來蘇眉的同學都知道她有一個漂亮的不凡的看起來比蘇眉媽媽還年輕的外婆。

在車上,司猗紋剛才的痛苦消失了許多。蘇眉問她是不是好多了,她搖著頭說:“這不是好,是疼過了勁兒。疼過了勁兒就不覺疼了。”

車子拐進響勺胡同停在司猗紋的院門口。太貴了,車費四十元。蘇眉交了錢剛要攙扶婆婆,婆婆卻打開車門腿腳利索地下了車,她像是蹦下來的。

星期天胡同裏顯出了熱鬧,羅大媽正巧在門口站著。

“上哪兒去啦?”她問司猗紋。

“西山。”

“回來可夠早的。”

“坐出租回來的。這不,眉眉還把我送到家。”司猗紋說著徑直朝裏走。她很得意,羅大媽看見了她的出租車,看見了陪她回來的蘇眉。她的步態更輕盈。

蘇眉在司猗紋後麵走,她不知道司猗紋為什麽要愚弄她。她忘記了門口的鄰人,忘記和羅大媽寒暄。正在裏屋寫作業的寶妹出來招呼她,她也隻心不在焉地應了一聲就坐在飯桌旁,連寶妹樣子都沒看清。她尋找婆婆的去向,原來婆婆已閃到裏屋,就像正等待蘇眉對她發出質問、指控。

果然,蘇眉追進了裏屋。

司猗紋正坐在寶妹書桌前,手托腮幫,胳膊肘支在寶妹的作業本上。

“您必須向我解釋清楚。”蘇眉激動得難以抑製。

“解釋什麽?”司猗紋的回答也不客氣。

“解釋您今天的行為。”

“我今天有什麽不好的行為嗎?”

“我想您自己最清楚。”

“我不清楚。”

“難道您需要我提醒嗎?”

“可以。”

“您為什麽去西山?”

“西山是遊覽勝地。”

“您為什麽非跟我們去?”

“因為有你。”

有你。蘇眉在和司猗紋的第一局對話裏就敗了下來。難道他們那一夥人中不正是“有你”嗎?你是誰?是司猗紋的外孫女。外婆為什麽不能跟外孫女一起遊西山?

退卻的倒成了蘇眉。

“就算有我,那您為什麽說您崴了腳?”蘇眉又說。

“不是我說我崴了腳。”

“是您說。”

“是我的腳崴了。”

“但是您沒有崴。”

“你怎麽知道我沒崴?”

“因為下車時我發現您一點兒也不疼您根本就沒事兒!”

“怎麽沒事兒?”

“我保證您沒有崴。”

“崴了。”

“那為什麽一下車就好?”

“是一下車就好了。”

“有這麽快嗎?剛上出租您還喊哪,一下出租就能好?”

“你應該高興。”

“高興什麽,高興白扔四十塊錢?”

“根本不是四十塊錢的問題。你想,如果我的腳一直不好呢?崴到明天呢崴到後天呢?一個星期、一年……給誰增加負擔?不是給你嗎?你能撇下你的婆婆不管?誰是我的親人,不是你?”

這第二局對話勝利者又是司猗紋。誰是司猗紋的親人?莊晨遠;寶妹近可指不上;竹西已不再是莊家的人。還有誰,不就是蘇眉嗎?

蘇眉的失敗是注定了的。難道她能對著司猗紋高喊“我不是你的親人”?她想衝她高喊,她試了,可她沒張開嘴。張嘴也需要穩、準、狠,她又想起當年她抓不起語錄本的事。

一樣。

作為勝利者的司猗紋深深歎著氣,手在桌麵上摸索。蘇眉知道她在找煙,也許拿煙的還應該是身邊這個親人。她沒去,她不去並不等於她不是,倒像是她在跟那個找煙的人耍無賴。

蘇眉很喪氣。

蘇眉喪氣著離開了響勺胡同。她想無論如何這是最後一次來響勺,最後一次見婆婆。

蘇眉開始安心作畫,她正在畫一幅準備參加全國青年美展的作品。她帶著從響勺胡同帶回來的“氣”把畫麵尺寸加大至畫展所要求的最大極限。麵對這塊頂天立地的畫布,身高一米七○的她仿佛一下子又成了當年響勺胡同的那個眉眉,那時她往鉛絲上搭塊醈子都得一蹦一跳。現在她雖用不著蹦跳,但畫最高處時還得爬桌子登板凳。畫布越大人就越小,她畫得就越潑辣。為了這無邊無際的畫布為了這“潑辣”,她甚至推翻原來的構思。她想起一個叫《畫扇麵》的老相聲,那相聲說某人求一畫家畫扇麵,那扇麵畫家答應他畫美人。後來由於什麽原因他決定把美人改成張飛;又由於什麽原因他決定把張飛改成石頭;再由於什麽原因他決定把石頭改成黑扇麵。現在蘇眉就正在把美人改張飛,張飛改石頭,石頭改黑扇麵兒。她決定把所有的形象都模糊在一片黑色基調裏,就得黑,黑才是永恒。就像,就像什麽……司猗紋送給她的黑裙子。

蘇眉快“神經”了,蘇眉也快信命了,原來命該她“黑”。

電話又來了,是傳達室。傳達室師傅說門口有一位“家裏人”,在等她,等著等著突然暈倒在傳達室了。是位老太太,又不像老太太,看不準年紀。

蘇眉跑到傳達室,傳達室說病人已經被送到醫務室。蘇眉又趕到醫務室。

當她跑進醫務室時,暈倒的病人已經蘇醒過來,她靠在一張長椅上捧著一杯水。

首先引起蘇眉注意的不是病人的臉色而是病人的裝束:她居然穿了一條雪白的卡其布長褲和一件暗紅純棉針織衫,脖子上還有一條纖細的銀項鏈。

醫生問蘇眉這位病人是她的什麽人,蘇眉告訴醫生她是她的外婆。蘇眉問醫生外婆暈倒的原因,醫生講,不像是什麽器質性病因所致,可能是因天氣太熱而導致的虛脫。

醫生又問了蘇眉病人的年齡,蘇眉說了一個歲數。醫生以驚異的眼光打量著司猗紋,並告訴蘇眉她可以回家了。

蘇眉從長椅上攙扶起司猗紋,司猗紋顯出力不從心地站起來。當著眾人蘇眉的臉很紅。走出學院大門她們遇到那次去西山的一些夥伴,有人問蘇眉“你外婆是不是又崴了腳”,蘇眉沒做回答。還是有人替蘇眉截了“出租”,他們想,她是“崴”了。他們熱心地把司猗紋攙上車,蘇眉狠狠碰上車門。

車就要開時,蘇眉還是開了前門上車坐在司機旁邊。她想起了那天司猗紋的話:“誰是我的親人,不是你?”她為車裏的人想,也為圍在車外的人想。

司猗紋的電話在繼續,蘇眉不得不接。她知道不接電話的後果:司猗紋會暈倒在任何地方請別人打電話給她的“親人”。她相信司猗紋那不可忽視的精力和能量。

有一次蘇眉偶然從晚報上看到一篇記者采訪一位家庭早期教育家的文章,那位被采訪者便是司猗紋,她談的是對一位青年女畫家的早期教育問題。讀著晚報,蘇眉才知道自己的藝術啟蒙者原來是婆婆。她拿著晚報給蘇瑋看,蘇瑋不說話,隻笑得前仰後合,流著眼淚。蘇瑋止住大笑才對蘇眉說:“難道你不這樣認為嗎?自找!”這像是說蘇眉的藝術啟蒙老師是自找的,又像是說一切一切都是你自找。

“怎麽我沒有個藝術啟蒙者?那樣的話,這受啟蒙的該是一對姐妹了。”蘇瑋又說。

為這“自找”,蘇眉和蘇瑋永遠也談不起來,話不過三句。蘇眉忽然想找竹西去談談婆婆了。

快中午了,蘇眉在竹西醫院門口給她打了電話,請她出來一下。很快竹西便匆匆走出來。

她們已經十幾年沒見麵了,現在互相看著對方卻非常坦然,好像在她們之間什麽事情都沒有發生過。從前她們有過那麽好的交往,後來蘇眉突然擠在了舅媽和大旗的關係裏,那是一段多麽幼稚好玩的曆史。

“那邊有個快餐店,咱們先吃飯吧,我請你。”竹西對蘇眉說。

“快嗎?”蘇眉邊走邊問。

“快,就是不夠熱,種類也少,隻有火腿蛋炒飯。”

在快餐店裏她們買了火腿蛋炒飯,又買了沙拉和啤酒,選了一張小桌坐下,麵對麵吃起來。

“我還以為你不會見我呢。”竹西說。

“我幾次回去都沒看見您。”

“湊巧了,我都不在。”

“嗯。”

“你恨我麽。”竹西笑著。

“為什麽?”

“為了我和大旗的事。”

“那時候我那麽小,可偏要覺得自己不小。”

“因為你小,我才覺得你會恨我一輩子。”

“不,我恨的是我太小。”

“可你知道我不太看重這些。我不能等人們都理解了再行動,這‘人們’也許還包括了當時的眉眉。”

“我能理解您,一切。”

“大旗又結婚了你知道嗎?我送給他兩隻福建漆碗,送兩隻足夠了。他過得挺好。”

“我也希望他過得好。”

“你呢?結婚以後怎麽樣?”

“我?還行。”蘇眉說,大口吃著炒飯,喝著啤酒。

“你很能喝啤酒?”

“也不常喝,還行。”

竹西從蘇眉的兩個“還行”裏已經聽出她婚後生活的狀況了。這使她有一種預感,她覺得蘇眉的生活或許是不穩定的,或許她還要遇到別人,比如……葉龍北。她想起過去他在院裏對她談雞,談直線,談得她眼裏常含著淚花。

竹西已經吃到了盤子底,她用勺子輕輕刮著底上的炒飯。

“寶妹說上次看見你了。”竹西說,像在找話。

“她長得挺高了(照司猗紋的說法,快能把門兒了)。”蘇眉說。

“大便還不怎麽好。你看見歡子了嗎?我和大旗的兒子。”

“沒有。”

“咱們的鄰居你還見了誰呢?”

“羅大媽。”蘇眉說,“對,我還去東城看了姨婆。”

“還記得從前西屋那個……他叫什麽來著?”竹西說。

“你是說葉龍北吧。”蘇眉替竹西說。

“對,葉龍北。”

“我真想看見他。”蘇眉說。

人聲突然嘈雜起來,也許這裏原本就人聲嘈雜,蘇眉和竹西沒留意罷了。嘈雜才使得她們毫無顧忌地談了這麽多,也許聲音還不小。嘈雜又使得她們不能再聊下去了。

她們分手時蘇眉才發現,她們都沒提她的婆婆和她的婆婆。雖然她是來找她談婆婆的,而婆婆在她們的心目中卻原來連無關緊要也算不上。無論對蘇眉,還是對竹西。

蘇眉遇見了葉龍北。

蘇眉去給自行車打氣,在一家修車鋪門前遇見了他。葉龍北也要給自行車打氣。

蘇眉彎腰打,打完直起身來要走,發現她麵前正等著用氣筒的葉龍北。

“是您?”蘇眉滿頭大汗,並沒顯出特別驚訝,卻忘了給葉龍北氣筒。

葉龍北去接氣筒。蘇眉卻把一隻空手伸給了他。他們握了手,蘇眉才想到,或許他是伸手接氣筒的。

葉龍北是伸手接氣筒的,但卻握住了蘇眉一隻空手。

氣筒還在蘇眉手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