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仁不知自己是怎麽樣回到陶然居的,將自己鎖在屋裏。

撐在桌上,她回憶著景升的話,心中的怒火便不斷往上燒。她真的沒有蓄意要殺景璿。他親手寫的詩是她不小心落了,她也知道被陳玨撿了去,後來知道陳玨送給了景璿,可她沒有去要回來,為何?她發覺自己無法答上來。那個時候,她與景璿兩人相互生厭,直到現在,她才意識到原來在潛意識裏,她是在利用景璿對景升的愛,慢慢折磨著景璿。

對,景升說得沒錯,憑她的悟性,要參透那本曲譜並非難事。可是,她真的沒有要殺景璿,後來她隻知道景璿病得很痛苦,她不是風清影,她沒有辦法令景璿起死回生,她隻想著或許聽了那首曲子之後,景璿至少能夠減輕病痛,她從來沒有想過要殺景璿……

她辛辛苦苦追尋了那麽久,就是想要知道娘當年是不是因為明經堂才犯的錯,她雖然恨明經堂,恨他風流濫情、始亂終棄,恨他愛每個女人,恨他每個女人都不愛,但她決沒有要下毒手殺他,她不知道明經堂不能受刺激,她的良知並非完全泯滅,她隻是剛好感覺到體內的真氣,剛巧舉起手掌罷了……

她將桌上的茶具掃落在地,委屈的眼淚奪眶而出,撲在**,將臉埋進被子裏,任由眼淚不爭氣地揮灑。此時此刻,她不用再克製,不用刻意地故作堅強,不用再戴上那張麵具,她終於可以放下了,她終於解脫了,她的目的達到了,從此以後她可以過自己想要的生活了,沒有天一族,沒有明家,沒有仇恨,什麽都沒有了,可她的內心為何更加空落,更加難受……

他為何要怪她,為何要對她那麽凶,為何要對她那麽絕情,甚至連看都不願再看她一眼……

漸漸地,她哭累了,陷入了昏睡之中。

她記得今年初春,孤山上梅花開得正豔,她不停地在梅樹間穿梭奔跑,放聲笑著,每走到一棵梅樹下,都會笑著拚命地搖著那棵梅樹,對不遠處立著的人道:“我要將所有的梅花瓣都搖下來帶回家,用它染線,用它沐浴,用它做香包。”

是景升,他立在那一片梅樹之下,頭束玉冠,身著一襲月牙白長衫,麵容溫潤如玉,微眯著雙眸看著她,嘴角露著一絲似有若無的笑意。

清風吹過,衣袂飄飄,花瓣洋洋灑灑地在他的身邊飄**。

她大笑著,將手中的梅花瓣全數散在他的身上,看著他那副羞澀的模樣,禁不住哂道:“禍水!”

話語剛出口,便被他捉住,兩人笑著,追逐著,雙雙撲倒在地上。

他口中含著一朵梅花,輕輕俯下,將梅花點在她的唇上,輕喃:“有沒有試過用梅花泡茶……”

她眯著眼,笑意盈盈,以唇含著梅花,道:“可是你的獨門秘方?喝了有什麽好處?”

“嗯,不施粉黛而麵若朝霞映雪,冰肌瑩徹,且暗香襲人。”

她推開他,跳起身,立刻指著他嘲笑道:“好個禍水!原來你會這樣,就是天天喝這茶的?”

他佯裝怒氣,起身捉住她,雙手往她的腰肢襲去,惹得她尖叫連連,反手抓住他的大掌……

她嘟噥著道:“景哥哥,別再鬧了,我不再笑你便是……”

“小姐,小姐,醒醒。”立在床沿的奉劍被抓著手腕,一臉尷尬,朝侍書擠眉弄眼。昨日美仁回來後就一直將自己鎖在屋裏,這會兒已經是晌午了,卻還不見著出門,她急得找人將門弄開。這位大小姐倒好,還在睡著,方才她輕輕地觸碰到她的腰肢,卻被她死命地抓著手腕,還說著那樣曖昧的話,用腳趾想,也知道這位大小姐在做著什麽春夢。

侍書上前,輕拍了一下美仁的手,道:“小姐,該起床了,你睡了很久了,起來吃些東西吧。”

美仁長睫微動,雙眼說不出的刺痛,轉過臉,許久,才看清是侍書與奉劍,原來方才的歡聲笑語,隻是一場夢罷了。她在心中苦笑一聲,一陣失落,她怎麽會以為是景升呢?她的夢裏從來就隻有眼淚,怎麽可能有歡聲笑語呢。

“哦……”她支起身,接過奉劍手中的濕布,胡亂擦了擦臉,坐到桌前,扒著午膳,無論菜色多麽誘人,都食之無味,忍不住還是問出了話,“二公子他……昨夜有沒有回來?”

奉劍道:“沒有呢,二公子的事,我們做下人的哪好去過問。”

沒回來,也就是還在那個“竹芙園”裏。

一思及昨日的事,她的腦袋便嗡嗡作響。明經堂,她的親爹是被她活活逼死的,原本以為這個負心漢死了,她便算是給娘報了仇,可是她心裏一點兒都不快活,反而比之前更加難受。

眼淚又禁不住地湧了出來,不知從何時開始,她變得愛哭了,動不動就掉眼淚。放下筷子,她轉身抱住左側的侍書,倚在侍書的身上小聲啜泣。

“小姐,你怎麽了?”美仁這一舉動真是嚇壞了侍書與奉劍。

美仁低聲道:“我是不是很壞?壞到讓人唾棄,壞到讓人無法原諒?”

侍書輕輕地幫美仁拭去眼淚,道:“怎麽會呢?小姐是個好人,否則我和奉劍也不會一直跟著您這麽久了。您待人和氣,經常會和侍書、奉劍說一些笑話,逗得大家都笑得直不起腰,也不會亂找下人麻煩。若是誰惹著我們了,您一定會替我們出頭。有什麽好東西呢,更不會忘了侍書和奉劍。還有,您啊,不但人長得美,琴棋書畫,樣樣精通,不知有多讓二公子著迷呢。”

好人?她從來就沒覺得自己是個好人,她殺了那麽多人,為了生存,利用完一個又一個。長這麽大,她才發現自己原來是這麽孤獨,甚至連一個可以說知心話的朋友都沒有。為了她心中一直堅定的親情,她狠心刺了昕大哥一劍;為了心中的不平,她甚至在無形之中,害死了自己的親爹,就連一直包容她寵著她的景升到最後都覺得累了,不想看到她。她怎麽能是個好人呢?

“謝謝,我沒事了。”她抹幹眼淚,重新坐好,扒了兩口飯,手中的筷子又停下了。

奉劍湊了過來,道:“唉,小姐,雖然奉劍不知小姐為了何事不開心,但見您睡夢中都在叫著二公子的名字,還有一醒來就問二公子去了哪裏,想來您心中的不快,多半也是與二公子有關了。其實,隻要二公子喜歡小姐,小姐喜歡二公子就可以了,天大的事也會變成沒事。小姐要乖,好好地吃完了這頓飯,然後好好地梳洗打扮,精神飽滿,美美地去找二公子,有什麽不快,兩人說開了就沒事啦。”

美仁的手微顫,剛夾到的菜便掉落下來。

她在睡夢裏叫著景升的名字?她喜歡景升?不可能,她從來就沒有喜歡過他。會和他在一起,是因為她太孤獨了,那種一個人獨自承受寂寞煎熬的痛苦日子她過夠了。她沒有喜歡他,從來就沒有喜歡他,沒有,沒有,沒有……

她心慌意亂地匆匆扒了幾口飯。

“小姐,您不用害臊。明眼人都看得出來您喜歡二公子。”說完,奉劍與侍書兩人抿嘴笑著。

她慌張地丟下碗筷,道:“我……出去走走……”

她怎麽可能會喜歡他呢?她隻不過是想束縛他罷了,她什麽都給了他,所以她要從他身上索取回來,想要他守著她一輩子,保護她一輩子,看,她就是這樣一個自私的人,怎麽還能算是好人?

美仁死命地搖著頭,不要再想了,所有的一切都過去了,以後她就可以過上安生的日子了。

她要去一趟“竹芙園”。

其實她的心裏很不好受,她也不想明經堂死的,其實在她的內心深處,是多麽渴望能夠叫他一聲“爹”,可是因為娘的死,心中的怨恨卻叫她無法原諒他,但她真的沒有想過最終的結局會是這樣。

她匆匆趕到“竹芙園”,卻是空無一人。昨日滿屋狼藉,今日已是空屋空園。她將整個園子全部找過,景升不在,萬鏢不在,其他的下人也都不在,更不用說明經堂的靈堂了。

他們會上哪兒去?難道是回陶然居了?她剛巧錯過?一定是的。

當她趕回陶然居,奉劍迎上來,道:“小姐,你總算回來了,方才陳玨帶著人回來匆匆忙忙地收拾東西,侍書去打聽,才知道原來二公子找著了莊主,隻是……隻是……莊主他已經過世了……”

她喉嚨中仿佛卡了什麽東西,輕應:“我昨日就已經知道了……”

“啊——”奉劍驚訝,“原來是這樣,怪不得小姐昨日那麽悲傷。咦?那小姐為何不隨二公子一同去永安呢?”

“去永安?”美仁瞠大了雙目。

奉劍道:“是啊,陳玨說二公子昨日便動身去了永安,操辦莊主的喪事。”

原來他去了永安,卻沒有告訴她,她今生注定與明家子孫這個稱謂無緣。

“不過,今日陳玨很忙,聽他的口氣,好像是要離開杭州了,好像是二公子要回京城了。太好了,這樣我們也可以回京城了,奉劍很想念……”

“你說什麽?他要回京城?什麽時候?”這個消息讓美仁徹底怔住了。若說他不告而別去了永安,她能理解,但他不說是要回京城,她便慌了。她知道他終是要回京城,但他承諾過,何時回京城他一定會告訴她,一定會在回京城的前一日陪她去孤山共賞日出直到天明。

“奉劍也不是很清楚,不過小姐可以去問問陳玨。”

美仁驚慌道:“陳玨在哪兒?”

“應該還在中院的書房吧。”

轉身,美仁便往中院奔去,恰巧碰見剛從書房出來的陳玨。陳玨抱著好些書卷,挑著眉,一臉敵意地望著美仁,不說話。

美仁問道:“他是不是要回京城了?”

“是的。”陳玨淡道。

“你們何時走?為何我不知道?”

“早在一個多月前,公子便已經接到了聖旨,那時他就該走了。”

一個多月前,那不就是景璿還活著的時候嗎?

陳玨看了她許久,索性將所有事和盤拖出:“因為向姑娘,公子已經耽誤了好些時日,甚至讓聖上動了怒,非常不滿,直到後來四小姐病逝,聖上才寬限了時日,公子又堅持留在這裏多待了一個多月。向姑娘與公子之間的事,陳玨並不想多事,但有一句話陳玨還是要同向姑娘說,陳玨隻覺得向姑娘在公子身邊多待一日,便是會誤了公子,隻要有向姑娘在,公子便不是公子。陳玨並不知向姑娘與公子之間究竟發生了何事,隻知道公子吩咐陳玨即日動身回京,而公子也不會再回杭州,他會直接從永安回京城。”

他不會回杭州?他就這樣離開了?就這樣丟下她了?

美仁死死地看著陳玨,不願相信他所說的是事實。景升不會一句話都不交代就這樣離開。她急道:“你騙我!一定是你在騙我!”

“陳玨句句屬實,若是向姑娘覺得陳玨騙了你,向姑娘不妨在這裏守著,看看公子還會不會像上次一樣急著趕回來。”陳玨的語氣極為冷淡。

上次,他守著景璿的墓一直到了頭七才回來,可這一次,她真的不確定他會不會回來,何時會回來。他真的生她的氣了?他真的就這樣離開了?

“不會的,他會回來的,他答應過要守我一生一世。”她自言自語,聲音很低,帶著從未有過的驚慌,不停地搖著頭,身體連連退後晃了好多下,忽地抬眸又急問,“他現在人在哪兒?在永安?”

“是的,若是向姑娘現在趕過去,可能還能見公子最後一麵,若是去晚了,怕是公子已經離開永安,在回京城的路上了。”陳玨的語氣始終冷冷淡淡的,“若是向姑娘沒別的事,陳玨要告辭了,後會無期。”

他得盡快趕回京城,還有很多事等著他去做。很慶幸,他家公子終於可以擺脫這個女人了,相比之下,京城的大家閨秀可比她溫柔體貼多了。比如說王姑娘,如今已被封為無雙郡主,溫柔賢良,除了相貌比不上眼前這個女人,怎麽看都比她強上百倍。總之,他就等公子回京呢。聖上賜了這麽一樁好姻緣,希望公子盡快回京受旨,早日完婚,早日成為郡馬爺,便不用整日為了眼前這個女人勞心勞神了。從今往後,他也不用再見著公子為這個女人日漸憔悴,跟著一起不痛快了。他嘲弄地看著美仁一臉痛苦的樣子,腳下邁著輕鬆的步調,很快便離開。

美仁不信陳玨的話,衝到景升的屋子裏。那裏與平日沒有太多的變化,所有東西都擺放得很整齊,床榻的被褥整齊到一眼就能看出無人睡過的痕跡,桌案上的所有公文全都不見了。

她撫摸著案上的筆架,上麵懸著大小不等的毛筆,這些筆除了他用來批注公文,都是她平時拿來臨摹他字跡時用的。

有一次她在抄寫一本書,當然還是模仿他的筆跡,他從外麵回來,立在她身後,她知道他在她身後,不動聲色地繼續抄著。

突然間,他大掌一拍書案,惱羞:“你在抄什麽東西?”

她回頭嬉笑:“抄書啊。”

“抄書?”他一把抓起她所謂的“書”,合上書封,但見那幾個大字,便氣得在她麵前抖開來,“你這是抄的什麽東西?《幽魂**豔樂無窮》?這就是你所謂的字帖?”

“這怎麽不是字帖了?這字帖很貴的,可是我花了二兩銀子從倚笑樓裏買回來的啊,得之不易。”她接過那本書,隨手翻了翻,朗聲又道,“燭光影影,芙蓉帳中,狐女朱唇緊貼,恰恰鶯聲,不離耳畔。王生津津甜唾,笑含香舌,扶狐女仰臥,令其金蓮高舉,登其右肩——”

未再念下去,那書便被他奪了過去,隻見他一臉不悅:“你整日就在臨摹這種東西?”

“對啊。除了臨帖之外,你看我還作畫呢。”她將一旁半卷的畫展開在他的麵前,又翻動那本書,指著上麵的插畫,又指了指自己的畫,一本正經地道,“你看,這畫圖之人明顯畫技有限,瞧我畫的比他強多了。這狐女的腰應該還要再沉一些才對,依這人的畫法,這樣的姿勢隻會讓狐女的腰骨折斷。”

她所指的書上插畫和她所畫的圖,正是她方才所讀的書中描繪王生與狐女雲雨的那段,說白了就是她在臨摹**書和描繪春宮圖。其實本來她一直都在臨摹他的字跡,剛好倚笑樓的姑娘送了她這本《幽魂**豔樂無窮》,那日無聊,她便決定以臨摹他字跡的方式,將這本《幽魂**豔樂無窮》抄一遍。

她笑眯著眼看向他,他正深鎖著眉心,臉頰泛紅,嘴角不停地抽搐著。

她發現他有個特點,平日裏一本正經,時不時還會對她冷嘲熱諷幾句,私下裏若是隻有她和他兩人,他便會熱情如火,熱情得有時候她都招架不住呢,但眼下他這般羞澀,倒是很少見呢。

她忍不住嬉笑,將那幅畫又往他眼前送近一點:“你說我說得對不對?”

他一把將那畫按下,眯著雙眸凝視著她,雙頰依舊飛紅,但語氣不似之前那樣:“對,對極了。你雖畫得比他好,不過,你的畫沒將書中原文所描繪的原意表現出來,你已經將畫中人物都改了,這幅插畫對於這本書來說,就是廢品。”

“怎麽是廢品?”她挑了挑眉,不信,拿過那張畫仔細看了下,沒發現什麽不對勁,直到她看到那個“王生”和“狐女”的臉時,她連忙將畫上兩個人的臉遮住,胸口一窒,羞得說不出話來,更不敢抬頭看他。她終於明白為何他的臉會那麽紅了,因為她畫的“王生”與“狐女”不是王生與狐女,而是他和她……

在她尷尬得想要逃開時,卻被他一把撈住困在懷中,**的聲音吹拂著她的耳郭:“我的美人終於知道害羞了。”

他的美人,他的美人……

“小姐——”侍書進屋正瞧見美仁的一滴淚滑落,“小姐,你又哭了?”

美仁抬頭看見侍書立在門外,急忙側過臉,拭去眼淚,她竟然看著這屋內的東西就這麽輕易地落了淚。她調了調氣息,哽咽著道:“侍書,什麽事?”

“小姐有喜歡過人嗎?”侍書進了屋,立在美仁身側,輕輕地攬住她。

倚著她,美仁輕道了一句:“有。”她喜歡過昕大哥,可昕大哥被她害死了。

侍書問:“那人是二公子嗎?”

“不是。”她怎麽可能會喜歡景升?

“不是二公子?”侍書有些疑惑,隨後又道,“我以為小姐是喜歡二公子的。”

“怎麽可能……”

“當然可能。因為隻有當自己喜歡的人離自己而去時,才會很難過,才會很傷心,一旦難過了傷心了才會流眼淚,可小姐若是不喜歡二公子,為何會這麽傷心難過呢,還在為二公子落淚呢?”

美仁靜靜地聽著侍書的話,侍書將她問住了。昕大哥死的時候她很難過,雖然難過,雖然流過淚,卻不會動不動就落淚,而現在她不但會難受,還會動不動就哭得很傷心。她為何會哭?是因為她真的喜歡上景升了嗎?如今他走了,她才會覺得難過傷心,才會不停地哭?

被這樣一個不可思議的念頭驚住了,她在心中立即否定:不是這樣的,她隻是覺得一個人好孤獨,有些事情撐得好辛苦。

她緊緊地抱著侍書,眼淚不停地往外流。她真的是太孤獨、太寂寞了。

侍書歎了口氣,決定還是要刺激小姐一下,因為小姐都不知道自己的心已經遺失在二公子的身上了。正所謂當局者迷,旁觀者清。小姐從昨日回來到今日,隻是一味地在強撐著罷了,而且死鴨子嘴硬不願承認,若是一直這樣下去,小姐隻會像剛來這裏的時候一樣鬱鬱寡歡。她和奉劍作為小姐的貼身侍婢,實在是看不下去了,奉劍平日裏與小姐打打鬧鬧,她說的話小姐有可能隻當在開玩笑,那麽這個重任就交給她侍書好了。

“小姐,若是二公子多看別家姑娘一眼,你是不是會很生氣?”

這個……用不著他多看別家姑娘一眼,就算別家姑娘多看他一眼,她就會很生氣。景璿纏著他的時候,她每次都氣得牙癢癢的,而且能讓她發泄的便是清風,還有那些樹枝。

“四小姐病逝,二公子離開了那麽久,小姐可有想過二公子?”

有,他離開的那些日子,她每時每刻都會思念他,思念他的笑容,思念他的哀傷,思念他的一言一行,思念到心在痛,思念到每一根手指都會在痛……

“侍書……”她的心開始亂了。

侍書又下了劑猛藥:“陳玨已經走了,說短期內不會再回來,二公子留了口訊,這陶然居往後全憑小姐做主。至於陶然居的下人,二公子那邊沒什麽人,基本上都是京城隨著來辦事的,也都跟著一起走了,剩下的就是原來四小姐那邊的人。”

他真的就這樣走了?連所有要交代的事都是通過陳玨來轉告的,陳玨很討厭她,這些個事又是他轉告了侍書。

她不信,她不信。

她打開所有櫃子,但到最後她也不得不信了,因為櫃子裏除了置放純鈞劍的那個劍盒,其他所有屬於他的東西都不見了。

他說過,純鈞劍鋒芒過於淩厲,不想她受傷,所以,他要替她保管。可如今,他什麽都帶走了,不聲不響,命人將所有東西都取走了,卻唯獨留下這把劍,這代表了什麽……

明景升,這個可惡的家夥,說走就走!

走吧走吧,她才不會稀罕,反正她從來就沒有喜歡過這個可惡自大又傲氣的男人,走了最好永遠都不要回來,陶然居就是她的了。她一定會把這裏改成最大的勾欄院,賺很多的銀子。她要讓他知道,就算沒了他,她一樣能夠活得下去。

眼淚在不知不覺中又流了下來,她伏在桌上啜泣。

她究竟是哪裏做錯了,才會遭到這樣的對待,她心中的苦、心中的委屈,又有誰能夠體會得到?全憑她做主是嗎?她就將這裏改成勾欄院,她要把他的屋子改成花魁接客的廂房。

“好,侍書,你去找全杭州城內最有名的工匠,陶然居要全新裝修。還有幫我聯絡一下倚笑樓的老鴇,我有事要與她商量。”

侍書驚訝得嘴巴張得老大,能塞下兩個鴨蛋,剛才還一臉茫然的小姐,轉瞬間就變了一個人似的。她以為她能刺激到小姐去找二公子,豈料小姐卻是要重新裝修陶然居,還要找倚笑樓的老鴇。她為心中的猜測不免有些擔憂,得想個對策才好,侍書無奈之下,急忙退了出去。

美仁立在這屋中,環顧四周。床和床幔,她要換了,被褥枕頭,她要換了,桌椅和這裏的擺設,她要一件不留地全換了,全換成她的東西,不要留下一絲他的氣息。

她目光所觸到的每樣東西,讓她耳邊響起當時說過的話,往事一幕幕浮現於眼前。

從藍家與他相識,她落水,他救了她,在睜開眼的那一霎,她看到的卻是昕大哥;在飛雲別苑的溫泉裏,他被下了藥,與她糾纏不清;為了保護景承,他甘願被她栽贓,也不哼一聲,被打得隻剩下半條命,雖是被逼,但是她不眠不夜地照顧了他三天三夜;他請她喝酸澀如血的櫻桃茶,別名情人茶,她失了內力,以為是他下的毒;在夷山之北,是他為了她擋了一杖,自己卻傷上加傷;夷山之北,雖然他第一次強吻了她,卻陪著她第一次度過那痛苦又難熬的一刻;他將他娘生前最珍愛的清風送給她,教她彈曲,為的是能克製住她體內正邪交錯互不相容的兩股內力;王府叛變,依舊是他替她擋了一杖,她才得以逃脫;大雪紛飛的蕭山,她與他身體糾纏,雖是為了保命,他卻是唯一一個能讓她奉獻一切的男人;來到這裏多少個夜晚,她戲稱提著金縷鞋在深夜去找他,隻有在他身邊她才可以安然地一夜睡到天亮,不再被噩夢驚醒,與他同床共枕似乎已成了一種習慣;倚笑樓失火,有人向她射出寧家金箭,又是他為了她,肩部中了一箭,他為了她,與天一族人為敵……

孤山賞梅,夷山夕照,西湖泛舟,放飛紙鳶,歡聲笑語……

他占著她的南海珍珠一直不還給她,卻以他娘最珍貴的清風來交換,這是情人間信物的交換啊。

為何她喜歡臨摹他的字跡,是因為她喜歡那種感覺,潛意識裏寫著同樣的字,其實是在感受著他當時寫每一個字的情緒。

她拿起留在他屋中閑置的雕花暖手爐,眼下已是夏末,早就不用這個了。才來陶然居的時候,她有一個暖手爐,可是那個總是燙傷她,某一天,那個暖手爐不見了,被換成了這個白銅鏤空雕花蓋手暖爐,後來她才知道,是他命人特地為她打造的。自用了這個暖手爐之後,她就再也沒被燙傷過。

這裏雖是他的屋子,但處處可見她留下的痕跡。桌案上的筆墨紙硯用得最多的是她,擺放墨跡最多的是她,桌椅茶水用得最多的還是她。他就是這樣寵著她,任由她將他的屋子一點一點慢慢侵占,由她融入他的一切。

無論她在哪裏,無論她有多難堪,每一次他都會在她最需要的時候出現。可是這一次她傷害了他最重要的親人,他再也不會原諒她,他就這樣一句話也沒有留地走了,她才知道自己有多麽思念他。原來在很久很久以前,久到她自己都不知道,他的身影早已深深烙進了她的心間。

她會畫他,她會夢他,她會想他,隻因為她無可救藥地愛上了這個自大又孤傲的男人。

她不能讓他就這麽跑了,他允諾過她,這一生都會守著她,沒她的首肯,他死都不能離開她。

他是她的!

“侍書——奉劍——”

她吩咐下人去找馬車,她要去永安,她要去找他。

“爹,有一個漂亮的姐姐求見。”粉琢的小女娃蹦蹦跳跳地來到一直在打坐的白衣男子身前。

白衣男子睜開了眼,淺淺一笑,伸手輕點了點她的鼻頭,道:“要叫姨,不是姐姐。”

“嗯,爹怎麽就知道她一定是姨,不是姐姐呢?”小女娃閃著狡黠的目光。

“貧嘴。”他起了身,牽著小女娃的手到了洞外。

洞外,立著一個纖弱的身影,那女子緩緩轉過身,見到白衣男子,淡淡一笑,叫了聲:“姐夫。”

“嗯,進來吧。”他輕輕頷首。

那女子跟在他身後,腳步輕盈,唯恐驚了什麽人。

來到寒玉床前,那女子輕聲問道:“六年了,這日子過得真的好快,一轉眼都六年了。七朵蓮花都吃了,為何姐姐還不睜開眼?”

白衣男子的嘴角微動,將寒玉**的女子輕輕扶起,攬在懷中,幽幽地開口道:“也許這就是天命吧。”

“姐夫,那你打算怎麽辦?打算一輩子都在這裏守著姐姐嗎?”女子輕皺了皺眉頭。

“嗯,這就是這次我叫你上山的目的。”他望了望眼前粉琢的小女娃,輕撫了撫她的腦袋,笑著道,“美人,這是你漠姨。爹要帶娘去一個很遠很遠的地方治病,可能很久都不能回來。從今日起,你便隨漠姨下山吧,這段時日裏,你要聽漠姨的話。”

小女娃聽了連忙撲向他,叫道:“爹,以前你不是都帶著美人的嗎?為何這次要讓美人跟漠姨走?我不要,我要陪在你身邊,陪在娘親身邊,一起等著娘親醒來。”

“美人乖,這次去的地方,路途遙遠,小孩子家不適宜去。爹也是迫不得已才將你交給漠姨的。”他苦笑著,輕攬了攬女兒,“乖,美人先出去玩一會兒,爹有話和你漠姨說。”

小女娃苦著一張臉,心不甘情不願地出了洞。

“姐夫,你真的要帶著姐姐離開嗎?真的是去尋醫嗎?”女子問道,她的心中總有一種不祥的預感。這六年來,姐夫已經尋遍了大江南北的名醫,七朵蓮花幾乎是最後的希望,究竟還有什麽地方可去?

“嗯,就像是給你的信上所說。帶美人走吧,這裏已經不再適合她了。在這裏,她太孤獨了,是時候讓她下山去看看繁華如夢的世間,這樣對她來說會更好。我和符衣這樣的日子,她不再適合。”

“姐夫,謝謝你照顧了她這麽多年。”女子哭了起來。

“我應該謝謝你才對,當年我帶著符衣四處求醫無果,是你送來了美人,才讓我熬過了這麽艱難的六年。她真的很乖巧,又貼心。他們兩人泉下有知,會欣慰的。”他淡淡地笑了笑。

“姐夫,無論姐姐會怎樣,請你一定要堅持住。”女子拉起沉睡中女子的手,貼在眼前,低聲啜泣,“符姐姐,為了姐夫,你睜開眼吧。”

良久,洞內都充斥著女子不停哭泣的聲音。

“爹,美人不要走。”小女娃撲向他,抱著他大哭。

“乖!又不是從此再也見不到爹和娘了。爹帶著娘醫好了病,很快就會去找你。”他忍著痛輕道。

“美人舍不得爹,舍不得娘親。”小女娃抽泣著。

“爹和娘親都舍不得美人。”

“等娘親的病好了,爹一定要接美人回來。”

“會的,等你娘親的病好了,那個故事,讓你娘親繼續給你講下去,好不好?”他笑著蹲下身,輕拭了小女娃臉上的淚水。

小女娃點了點頭,總算是破涕為笑。

“姐夫,我們要走了。”女子牽起了小女娃的手。

“爹,美人要走了。”

“嗯。”

“娘親醒了,爹一定要將美人接回來。”

“嗯。”

望著遠處小女娃頻頻回頭的小臉,所有的不舍,都隻能永遠壓在他的心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