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若心高燒不退, 再次入院。
這次比上次病情更嚴重,醫生說她的心髒產生了病變,如果再這麽下去很有可能要出事。
“她的病曆我看過,有先天性心髒病, 這些年她一直都在堅持吃藥, 藥效很好, 前段時間基本已經很健康了。可現在病情突然加重,我估計是跟病人情緒有關係。你們做家屬的要好好寬慰寬慰她,不能讓她再這麽下去,否則將來會很棘手,甚至有可能會有生命危險。”
張嵐聽完這些話, 一個人躲在洗手間哭了一場。哭完去病房照顧女兒,尹若心臉色很差,一天裏大部分時間都睡著。吃不下飯, 吃幾口吐幾口, 最後隻能稍微吃幾口流食。
張嵐寸步不離地看著她, 生怕她會出事。有天在陪護**正睡著,聽到了女兒的說話聲。
張嵐揉著眼睛走到女兒床邊, 叫她:“阿惹,你說什麽?”
尹若心的聲音很微弱, 張嵐把耳朵貼過去, 才聽到她在睡夢裏念的是陸承佑的名字。
她在說:“陸承佑,我們一起逃到月亮上去吧。”
張嵐的眼淚突然就下來了。
尹若心在醫院住了半個月,狀態一直不好。她常去樓頂天台坐著,兩條腿往下搭。冬天已經過去, 萬物開始複蘇,她的人生卻在坍塌、崩裂。
有時候也會有一瞬間的想法, 要是就這麽從樓上跳下去,會不會好過一點。
最後是駱昌來找她,跟她一樣在樓邊坐著。他年紀大了,雖然在航天局工作,但其實他有恐高症。有時候幾個老家夥開玩笑,非架著他去太空模擬基地,他抱著門死都不肯挪步。
他不往下看,目光平視著前方:“阿惹,你要頹廢到什麽時候?等將來承佑從牢裏出來,你想讓他看到你這個樣子嗎?”
尹若心不說話。最近她很少開口說話,太累,覺得沒勁兒。
“陸家為了跟蔣原平斡旋,把老底都送出去了。”駱昌說:“陸氏集團已經瓦解,陸霆申帶著妻子兒子還有一部分財產去了國外,丟下一個老爺子沒人管。陸老爺子是承佑最親的親人,你不去看看他嗎?”
尹若心的眼睛動了動。
“你要振作起來,”駱昌說:“要健健康康地等承佑出來。”
公司垮了以後,老爺子把名下十幾處房產全賣了,隻留了一套養老房。之前尹若心來過一次,那天是除夕,陸承佑帶她來的。在這個院子裏,他把她拉過來裹進他的外套裏,說:“我們阿惹這輩子都會平平安安。”
可是陸承佑,誰來保佑你平平安安。
尹若心捂住隱隱作痛的心髒,把眼角的淚擦掉,擠出個笑去見老爺子:“爺爺,外麵冷,我推您進屋吧。”
自從陸承佑入獄,老爺子的身體一天不如一天硬朗,兩條腿無法再行走,要靠輪椅行動。
尹若心把他推進屋,拿了條毛毯給他蓋在腿上。
老爺子問她:“阿惹,承佑的刑期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算的?”
尹若心咽下嗓子裏的哽:“去年12月26日。”
“所以,還有六年半的時間他就該出來啦。”老爺子苦笑了下:“我可一定得保重身體,等到那天去接我孫子出獄。”
尹若心再怎麽忍也還是掉了眼淚。她低下頭,雙膝跪了下來:“爺爺,對不起,一切都是因為我。”
最近她常常在想,許多事從一開始就是錯的。她不該被導師誤導去東郊參加中醫討論會,或許更早些,在陸承佑決定要跟韓家周旋,答應了跟韓寧馥交往時,她就該自動退出再也不要打擾他的生活。
不對,應該再往前,回到事情最初,她不該跟著母親來到這個城市。她應該一輩子待在雨鎮裏,一輩子不要認識陸承佑,這樣陸承佑就不會喜歡她,不會為了她做這種傻事。
就為了一個普通的她,他把自己的前途、希望、自由,所有的所有都葬送了。
她是惡的源頭,是最大的錯誤,是陸承佑此生的劫難。
她常常恨不能殺了自己。
“孩子,不是因為你。”老爺子把她從地上拉起來。她實在太自責,勉強挨到今天人不像個人,憔悴得風一吹就能倒,眼裏滿藏著絕望。老爺子心疼她,慈愛地摸摸她的頭發,告訴她:“你怎麽能說是因為你。阿惹,你記住,你跟承佑誰都沒有做錯事,做錯事的是蔣順和蔣原平,這件事隻跟他們倆有關係。蔣順已經死了,他是死有餘辜。還剩一個蔣原平,我們就隻跟他算賬。山不轉水轉,他那種人一定不會有好下場,我們就等著瞧。”
尹若心點頭:“好。”
“好孩子,你休學很長時間了。”老爺子勸她:“回去上課吧,你要好好的,我也好好的,咱們一起等著承佑出來跟咱團聚。”
尹若心閉了閉眼睛,兩滴眼淚掉下去,她還是點頭,忍著喉頭的苦澀,說:“好。”
她正常地去學校上課,對別人打量的目光視若不見,沒有在外人麵前流露出一絲悲傷和脆弱。可是當回到家,她看著玄關處的鞋櫃、換鞋凳,客廳裏的沙發、茶幾、電視,餐廚區的冰箱、流理台、餐桌,哪裏都有陸承佑的影子,他曾經在這裏跟她生活過,會拿拖鞋來給她換,把她抱到玄關台上溫柔地親她,跟她一起窩在沙發裏看電影,會給她做她愛吃的炸醬麵。
她走到冰箱前麵,打開。裏麵隻剩了一瓶草莓牛奶,陸承佑不在後,再也沒有人會幫她添她愛喝的飲料了,也沒有人會關心她的心髒問題,每天盯著她喝下一杯獼猴桃汁。
尹若心看著唯一的那瓶草莓牛奶,眼淚猝不及防滾出來。喉嚨裏苦得像堵了塊石頭,她很久才能開口說話:“陸承佑。”
她說:“我想你了,你什麽時候來看我?”
沒有人回答她,屋子裏靜得像是一座墳墓。
尹若心哭著笑了下,罵:“騙子。”
明明跟她拉過鉤,當她想見他的時候,他就會出現在她麵前。
就是個大騙子。
大騙子,我想你想得心快痛死了,我要怎麽辦啊。
陸承佑被分派到市第一監獄服刑。
宿舍裏加上他六個人,全都是差不多的年紀,二十啷當歲。其中有個叫曹森的男生,人瘦得像竹竿,長相清秀,聽說以前是個偶像明星。
宿舍裏還有個叫龔德的,之前交的女朋友就是被個小愛豆給勾引了,給他戴了綠帽子,所以生平最討厭的就是塗脂抹粉在台上搔首弄姿的小明星,跟曹森分到一宿舍後經常夥同他人排擠欺負曹森,把人打得鼻青臉腫。不僅動手,還在人格上羞辱他,讓他當著全宿舍人的麵跳愛豆舞,他要不肯跳就拎著他後脖頸把人提溜進洗手間,強迫他喝馬桶裏的水。
陸承佑第一天過去的時候,獄警剛走,龔德從上到下打量了一遍陸承佑。陸承佑雖然清瘦,但身上是有肌肉的,屬於瘦而不柴的類型。個高,踩著鞋能直奔一米九,給人一股渾然天成的壓迫感。龔德直覺惹不起他,先賠著笑臉問了句:“新來的,你叫什麽名字啊?”
陸承佑拖了把椅子過來,往上麵一坐,背靠著,兩條長腿大喇喇敞著,平時狂傲不羈的氣質就出來了。衝龔德一揚下巴:“你叫什麽名兒?”
“我叫龔德。”
龔德說完才意識到自己接的太快太順了,仔細聽起來還有股巴結勁兒,好像是在跟人回“小的龔德”一樣,有股太監味。他尷尬地咳一聲,想找補回在宿舍裏的大哥統治力,衝著一邊畏畏縮縮的曹森說:“曹森,今天咱們宿舍來新人了。為了表示歡迎,你趕緊跳一個。”
另外幾人幫著起哄架秧子,一邊拍手一邊喊:“跳一個!跳一個!”
曹森臉上的青紫還沒有退,聽見這些人的起哄跑過去扒著門喊:“張警官,張警官他們又欺負我!”
龔德罵了句髒,走過去直接薅著人領子把人提溜進洗手間,把他臉摁進洗手池,打開龍頭對著他頭衝:“你又活膩了是吧?”
曹森大喊大叫,正掙紮時聽見龔德慘叫了聲。他直起身,擦掉臉上的水,看見陸承佑把龔德的腦袋摁在牆上。龔德那麽大的塊兒硬是被打得一點兒還手之力都沒有,陸承佑一隻手輕輕鬆鬆摁著他,另一手在他臉上不客氣地拍拍:“你太吵了,知道嗎?”
這就是要多管閑事的意思了,等陸承佑鬆了手,背過身往外走的時候,龔德衝著人背後就是一拳。
結果打空了,陸承佑兩手抄兜往側退了半步,避開後抬腳在龔德背上猛踹。龔德被打得直撲出去,摔個狗吃屎,一吐吐出一口血。
“我去你奶奶的!”龔德罵:“兄弟們,給我揍他!”
另外幾人朝著陸承佑一齊動手,曹森嚇得抱頭躲一邊。沒幾秒再往那邊看,陸承佑站著,那四個人呼爹喊娘地倒了一地,不是抱胳膊就是抱腿。剛才還罵罵咧咧,現在卻隻知道求饒。
陸承佑活動了下脖頸。在獄警聽到動靜過來查看前,對那幾人和顏悅色地看一眼,說:“待會兒怎麽說,都知道吧?”
四個人全點頭說知道。
獄警來問,聽到的結果是沒人打架,隻是說話聲音大了些而已。
從那以後,宿舍的人誰見了陸承佑都喊聲哥。沒了人橫行霸道,曹森開始過得有尊嚴。所以其他人是怕陸承佑才叫他哥,曹森是把陸承佑當親哥。他把自己的入獄原因跟陸承佑說了一遍,他之前簽了個公司,那公司名氣還挺大,名下藝人很多,而他一點後台都沒有,導致公司有什麽好資源從來輪不到他。
曹森在娛樂圈混得越來越差,最後甚至連收入都沒有,被公司雪藏,又解不了約。苦悶的曹森隻能回家當啃老族,誰知道老天眷顧,那片棚戶區突然就迎來了拆遷工程,眼見著他就要一躍成為一輩子吃喝不愁的拆二代。
誰知道那工程剛進行到一半停滯了,停滯原因是承辦公司被查出賬目有問題,而另一家最近幾年勢頭很猛的公司迅速接手。工程重新啟動後,村裏的人發現了不對勁,到手的補償幾乎要縮水一半,原先的規劃也全部打亂,承諾的公園沒有了,而改成要建一個占地廣闊的大商場。群眾不同意合夥去討說法,事情眼看要鬧大,影響工程的正常進展。最後有人出了手,給了帶頭鬧事的人一個教訓。
那個帶頭的人就是曹森的父親,走的時候好好的,被送回來時兩條腿都被打斷了。沒有任何線索和證據能指明凶手,這件事隻能咽個啞巴虧,而村民們見對方太不好惹,全都不敢再多說一句了。
曹森的父親在病**躺了幾個月,死了。曹森氣不過,他大概知道事情是誰幹的,拎著把刀就衝進對方公司裏,砍傷了兩個高層。
“被判了八年。”曹森說:“我算算時間,到時候還能跟你一起出獄呢。承哥,我以後就跟著你混了。你不是個簡單的人,我一眼就能看出來,等以後一定能帶著兄弟我發家致富。”
曹森笑得憨憨的。正是飯點兒,人都往食堂走。陸承佑看一眼四周,等沒什麽人,問:“你剛說找人教訓你父親的是哪家公司?”
“萬建集團。”曹森放低了聲音:“承哥,你聽說沒,這家公司有後台。”
陸承佑知道有後台,也知道後台姓蔣。他笑笑,把曹森肩膀一搭:“你這小弟我罩了,等以後出獄,我保證帶你發家致富。”
曹森笑得更開心:“那可說好了!還有還有,我不僅想發家致富,我還要認識很多很多漂亮姑娘。你這樣的男人平時生活裏肯定圍繞著大把大把的美女,到時候你隨便勻我幾個。”
陸承佑眼裏沉了下,半晌後說:“那你還真想錯了,我認識的漂亮姑娘就一個。”
曹森切了聲:“我才不信你就認識一個。”
兩人到了食堂,另外四人也在。今天有些特殊,食堂開了小灶,每人麵前餐盤裏的食物比以往都精致豐富許多。
陸承佑那份是他過來後才有獄警送過來的,跟另外幾份都不一樣,他這份裏額外有兩個雞腿,擺盤也更精致些。龔德早就對他不服,憋著火偷偷瞪了那獄警一眼,覺得這裏的人也都在看人下菜碟。
獄警放下東西就走了,一秒都沒有多待。陸承佑還沒動筷子,另一名獄警過來把他叫走,說駱昌在外麵等著見他。
陸承佑起身離開。龔德等他走得不見了,把自己的餐盤跟陸承佑的換了。瞥見曹森在看他,龔德作勢要揍人,朝著曹森揚了揚手:“你瞅啥!”
曹森在心裏回了句“瞅你咋地”,低下頭繼續幹飯。
獄警把陸承佑帶到一間屋子裏,沒給他戴手挎,沒監視他,把人送到後就關門走了。
駱昌在屋子正中間的桌子前坐著,麵前擺著一桌飯菜。陸承佑看了眼,笑:“這麽豐盛,斷頭飯啊?”
“別瞎說。”駱昌給他拿筷子:“好好吃你的飯。”
陸承佑吃了幾口,點頭:“這味道還真不錯。”
“阿惹做的。”駱昌突然說。
陸承佑停了筷子,本是吊兒郎當的氣質頃刻間散盡,眼裏蒙了層隱藏極深的情緒。
過去很久才說:“她不會做飯。”
駱昌:“學會了。報了個廚師班,學了好幾個月,還真學出點兒樣子來了。”
陸承佑什麽也沒再說。
兩個人談戀愛的時候,他跟尹若心說了很多次,以後不用她學做菜,他會學。那時候她很聽話,他怎麽說她就怎麽做。
現在沒有在一起了,她就不聽話了。
駱昌見他什麽都不問,主動提:“你不想知道她過得好不好嗎?”
陸承佑仍是沉默。駱昌是真搞不懂他到底在想些什麽,說:“你不願意讓她來見你,可她還是總往這跑,就在監獄外麵那條街上,什麽事兒也不做,就在那站著。學也上不下去,休學了半年,好不容易才被你家老爺子勸好,你忍心看她這樣嗎?承佑,真的別撐著了,跟她見一麵吧,行嗎?”
“我剛入獄那陣蔣原平來過一次,您知不知道他跟我說了什麽?”
“他說了什麽?”
“他說阿惹是他兒子喜歡過的人,如果我還跟阿惹藕斷絲連,他就想個辦法讓阿惹跟他兒子辦一場冥婚。”
駱昌拍桌:“他還能無法無天不成!”
“他是個瘋子,瘋子一天不倒就什麽事都幹得出來。”
“我去寫舉報信!”
駱昌要走,陸承佑叫住他:“您以為以前沒人寫過嗎,有用嗎?老師,你跟我都知道現在還不是跟他鬥的時候,可那一天總能到的。在此之前,請您幫我保護好阿惹。還有,”
剩下的話他很久才說出來:“您再見到她請幫我轉達,七年時間太長了,我祝她能遇到比我好的人。”
駱昌一震,轉身看著他,半晌後說:“這話你自己告訴她,我是說不出口。”
駱昌帶著氣走了。陸承佑一個人在屋子裏待了很久,默默看著桌子上擺放的幾道菜。
他重新拿起筷子,把那些菜全都吃了。
等回去時,食堂裏正發生一陣騷亂,跟他同宿舍的龔德口吐白沫,醫生趕過來搶救,卻已經救不回來了。
沒走遠的駱昌收到消息,從半路趕了回來。事情調查了幾天,查出龔德吃下去的那份食物裏被放了劇毒,下毒那人不肯供出是誰指使他幹的,一個人把罪全攬了過來,再往上查線索就斷了。
那人真正想害的是陸承佑,如果不是龔德嫉妒心強,換了兩個人的食物,後果不堪設想。駱昌趁機在這件事上做了些文章,監獄長又一向跟他交好,理解他的意思,當即向上級請示把這邊的工作人員摸查一遍,把一些他不太信任的人全部調離,換上了辦事牢靠為人忠直的心腹。
同時一天中午,獄警小李帶陸承佑去了一間單人工作室。裏麵燈光明亮,最中間擺了張書桌,上麵放了台專用電腦,書桌旁擠擠挨挨放著兩大摞書。
“以後每天八點至十二點,下午兩點至五點,你就在這裏進行勞動改造。”小李客客氣氣地說:“工作任務都在那台電腦裏,有不懂的地方可以通過電腦跟駱院士聯係,需要什麽資料就寫個清單給我,我會在一天內給你備齊送過來。”
“上麵批了?”陸承佑問。
“批了,這還要多虧上次的下毒事件,不然還不知道哪年哪月能批下來。再耽擱下去,駱院士的研究就真的要完了。”
從那以後,陸承佑的生活才好一些,不再需要做重複性無意義的勞作。每天起床,他會去那間工作室,一待就是一整天。屋裏沒有窗戶,燈二十四小時亮著,他埋頭在做不完的計算題和理論研究中,配合駱昌那邊的團隊進行一係列具體實驗。
一年的時間裏,陸承佑獨自修完了大學四年的課程,同時遠程給駱昌團隊出謀劃策,幫助他們攻克了幾個應用上的難題。
駱昌除了忙研究的事兒,就是提交材料幫陸承佑減刑。可阻力很大,沒有一次批準過。
尹若心一有時間就來監獄外的那條人跡罕至的街上待一會兒,陸承佑不肯見她,有時候監獄長都實在看不過去,要把尹若心帶過去跟他見見,他仍是不為所動,讓人勸她走。
尹若心並不怪他,每次來,都托人把一張字條送到陸承佑手裏。
陸承佑把字條展開,看到上麵寫的是:
陸承佑,你帶我逃到月亮上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