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承佑去見老爺子。老爺子正在院子裏拄著拐杖練習走路, 乍然看見他回來,丟了拐杖要跑過去,腳下沒站穩差點兒摔了一跤。
陸承佑把老人家扶穩送到一邊輪椅裏坐著:“您悠著點兒,瞎激動什麽。”
“臭小子, 你出獄怎麽不提前告訴我, 我去接你啊。”老爺子抹著眼淚。
“別了, 您這腿腳好好歇著吧。”陸承佑拉過一把椅子,在老爺子身邊坐下來,接過傭人送來的毛毯把老爺子腿給蓋上,拍了兩下問:“不是說這腿動都不能動了?”
“還不是要多謝你的阿惹,這些年她經常過來給我治腿, 什麽針灸艾灸再加上各種藥她全試過了,結果還真管用,我現在能站起來走幾步了。”
陸承佑沒接茬兒, 老爺子看出來不對勁, 問他:“你去見過阿惹沒有, 她要是知道你回來了,一定要高興死了!”
“沒有。”陸承佑說:“我跟她分手了。”
老爺子愣了愣, 愣過後拿過一邊拐杖衝著陸承佑的背要打,快打到時手勁停住, 隻輕輕地敲他一下:“臭小子你胡說什麽, 阿惹一直在等你,你說什麽分手!”
“她沒交男朋友?”
“交什麽男朋友,她有男朋友,就是你!”
“彭明達是怎麽回事?”
這個名字出來, 老爺子才知道陸承佑其實是有點兒吃醋了。
自從陸承佑入獄,彭明達開始頻繁出現在尹若心身邊。大學那幾年他幾乎每天都會抽出時間去看尹若心, 關心她的身體和精神狀態,在發現她有抑鬱傾向後想方設法讓她去看心理醫生。畢業後他拒絕了國外一家大公司拋來的橄欖枝,進了國內一家互聯網企業,每天下班第一件事就是跑醫館裏待著,幫尹若心打理生意,導致很多人以為尹若心跟他是一對。
“我說你別扭什麽呢,合著是吃醋了。那你還真是誤會阿惹了,雖然彭明達確實對她有意思,可她對彭明達沒意思啊,兩個人就是普通朋友。你要不信,我現在打電話讓她過來,你自己問她。”
“不用,就算她真的跟彭明達在一起了,”陸承佑頓了頓,把剩下一句話說出來:“那也挺好。”
老爺子搞不懂他在想些什麽。
“你玩得這是哪一出,”老爺子說:“明明愛她愛得死去活來,為了她,你人也殺了牢也坐了,前程也全都斷送出去了,現在怎麽能說這種話。”
說到這想起什麽來:“你以後打算怎麽辦,駱院士有說什麽時候讓你去航天局嗎?”
“我檔案上有汙點,航天局不會收的。”
“那他們是什麽意思?這幾年你給他們解決了多少難題,怎麽能不管你了呢?”
“他們有規章製度,我這種人要是去了,到時候隨便哪個媒體一報道,會引起很大的負麵輿論。”
“那你要怎麽辦,你連個大學畢業證書都沒有,將來要怎麽謀生?”
“反正也餓不死。”陸承佑起身:“走了,您保重,我以後再來看您。”
“等等。”
老爺子叫住他:“你就這麽走了,打算去哪兒住?”
“橋洞底下。”
“都這時候了你還給我耍貧。”老爺子撐著拐杖站起來,回房間拿了串鑰匙給他:“銀杏路你那棟房子贖回來了,你去那住吧。”
陸承佑看了眼鑰匙,問:“誰贖的?”
尹若心把房子買回來的時候囑咐過,不讓告訴陸承佑房子是她贖的,怕他知道後因為男人那點兒麵子不肯去住。
“除了我誰還有那麽多錢能贖。”老爺子怕陸承佑看出來他在撒謊,把頭扭到一邊。
“當初為了跟蔣原平周旋,您不是把錢都花差不多了?”
“你太小看我了,把錢花完我就不能再掙啊?商場上打拚一輩子了,我會連這點兒本事都沒有?”
他演得太自然,陸承佑一時沒發現哪兒不對勁,把鑰匙收下,臨走時說:“平時少操點兒心吧,這麽大年紀了,還玩什麽商戰。”
老爺子快走幾步,衝著他往外走的背影喊:“你哪天把阿惹娶回家了,我就不操心了!”
今天送來的藥材質量不太好,尹若心跟供應公司打電話,問他們原因。對方是這行老油條了,又知道她就是一小女生,嬌嬌弱弱的很好欺負,就拿太極話術打發她,說了一大堆全在推卸責任,對尹若心的質問毫不回應。
彭明達在一邊聽見,把手機拿過來跟對方對著吼,讓他們明天換批好藥,否則以後合作暫停,醫館會換掉藥材供應商。
對方這次不敢橫了,老老實實地說行。
彭明達把手機還給尹若心:“跟這種人交涉就不能給他們臉,你越弱他們越得寸進尺欺負你。”
“謝謝你啊。”
“就謝一聲啊,你不請我吃頓好的啊?”
“昨天你就讓我請客,結果錢是你付的。”
“最近談成了筆生意,公司給我發了筆獎金。那麽多錢留著不花我覺得不安心,走路上老怕會被搶。”彭明達嘻嘻哈哈地說:“走唄,今天請你吃海鮮。你還是太瘦了,得多吃點兒好的補補身體。”
“不太想吃。”尹若心把醫館歸置好,關上門往外走:“我記得有個叫申樂怡的女孩經常來這邊找你,感覺她對你挺有意思的,不然你請她吧。你這幾年一直都不談戀愛,你媽給我打了好幾個電話了,讓我勸勸你給她領個媳婦回去。”
“我不是沒遇見合適的嗎,要遇見了我肯定談啊。”
“我覺得申樂怡就挺好的,跟你是一個學校畢業的,又跟你同一家公司,人長得也漂亮。”
“我覺得她不漂亮。”彭明達隻說半句,後半句“沒你漂亮”咽進肚子裏。
尹若心看他:“你眼光太高了吧。”
“沒辦法,我得找個合眼緣的啊,你說是不是?”
彭明達打開副駕駛車門,請尹若心往裏坐:“餐廳位置我都訂好了,要一個人去也太沒麵子了,你就當幫個忙,賞我個臉。”
尹若心跟著去了。
沒坐副駕駛,在後排坐著。除了陸承佑的車外,她坐任何人的車都不會坐副駕駛。
天色變暗,城市的霓虹亮起。經過一條酒吧街,路上到處是出來尋歡作樂的青年男女,他們活得熱烈而自由,生活裏最大的煩惱應該是掙到的錢永遠不夠花,欲望不止不休,煩惱無窮無盡。
可誰又有她的陸承佑不幸。
這已經是他在牢裏待的第七年。從十九歲,到現在的二十六歲,一個人最美好的年華能有幾年,他被禁錮掉的青春就有七年。
尹若心扭過頭,不去看窗外閃過的鮮活的人群。這個世界越熱鬧精彩,她就越心疼陸承佑。
車在餐廳外停好,尹若心剛要開車門,手機響了聲。
她拿起來看。
微信上收到了範瑩瑩的一條消息:
【陸承佑出獄了】
從酒吧出來,賀炎、聞剛、皮清河三個人全喝得爛醉,陸承佑抄兜在路邊站著,嫌棄地哼笑了聲:“你們酒量是一點沒漲啊。”
賀炎抹著眼淚要過來抱他,被他一腳踹開:“別惡心。”
賀炎捂著臉嚎啕大哭:“承哥,你終於出獄了,哥幾個是真的高興。”
“看出來了。”
等車過來,陸承佑下巴朝前一揚:“回去吧,有時間再聚。”
幾個人被各家司機扶上車,車開走時賀炎還趴在窗沿,伸著手唱山歌一樣對陸承佑嚎:“承哥,你終於回來啦,哥幾個今天是真!呀!麽!真!高!興!”
陸承佑嫌丟人,背過身裝不認識他。
範瑩瑩扶著站不穩的聞剛,把他塞進車,車門砰地摔上。她踩著高跟鞋噔噔噔走回來,再一次問陸承佑:“你說跟阿惹分手了,什麽意思?”
“你聽不懂人話?”
“你說得叫人話嗎,你知不知道這些年她一直都在等你?你剛入獄那陣她都快活不下去了,每天人不人鬼不鬼,就會把自己鎖家裏。有一次她昏沉太久了,要不是我們幾個把門踹開,她就要死在家裏了你知不知道!”
陸承佑側轉過身,鴨舌帽帽簷壓著,遮擋住他臉上一半表情,隻能看見他咬肌動了動,是在竭力隱忍著什麽。
“所以我早跟你們說過!”他明顯處於隨時會發作的不穩定情緒中:“讓你們勸她把我忘了。”
“我們能勸得動嗎?是你自己造的孽,你覺得她能忘了你嗎?我不知道你到底是在顧慮什麽,更不明白有什麽事情對你來說能比跟阿惹在一起更重要。都七年了,你受得折磨夠多了,阿惹受得折磨也夠多了。現在你已經從監獄裏出來,為什麽就不能好好地跟阿惹在一起呢?反正我已經把你出獄的事告訴給阿惹了,她很快就會來,你想想該怎麽跟她說吧。”
範瑩瑩坐上車走了。夜風一陣陣吹過來,陸承佑靜立在原地,過了很久,他低聲說了句話:“當然有比跟她在一起更重要的事。”
更重要的是阿惹的安全。
他轉過身,沿著路朝前走。今晚月亮不圓,殘了一半掛在天上,被晃動的樹影搖得很碎。他突然想到在監獄裏的那段日子,不管誰來看他,都會給他捎來一張小紙條。
每張紙條上都是他再熟悉不過的阿惹的字跡:
陸承佑,你帶我逃到月亮上去吧。
他曾經多麽意氣風發,認為自己終究會成就一番多麽偉大的事業,能帶著她逃離這個滿目瘡痍的世界。現在想想真的有些可笑,他不過就是個說話不算話的失敗者。
他沒再看月亮,繼續朝前走。前麵由遠及近傳來一陣急迫的腳步聲,那人跑過長長的街道,拐了個彎朝著他的方向過來。在看到他後,她停下腳步,一雙澄澈的眼睛裏煥發出久違的光彩。
兩個人無聲對視,他看著她,她也看著他。很快陸承佑回過神,想起了蔣原平曾經警告過他的那句話,理智回籠,一隻腳抬起往後退。
剛有要避開她的動作,尹若心毫不猶豫地朝著他飛跑過來,一頭紮進了他的懷抱,兩條細瘦的胳膊把他緊緊摟著。
陸承佑腳步停住,半步都退不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