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田結伴去尋春,一笑相逢舊比鄰。
兩小無猜皆長大,看花人看看花人。
――成都竹枝詞
“城闕輔三,風煙望五津。”這是初唐四傑之首,天才詩人王勃筆下的新津。新津境內有五河穿過、縱橫、滋潤;新津縣城更是被稱為水城在我看來,水城最有代表性的是大水南門、小水南門中的兩條幽巷。這兩條幽巷,很像魯迅筆下的江南水鄉。幽巷長約百多米。長長的幽巷兩邊排列著幾乎一模一樣的石庫門房子。胡大孃家就住小水南門幽巷末端。其實,胡大孃與我們家也沒有任何一點血緣親戚關係。她是順江吳店子人,離我們老家不過二裏地,也是母親認的。那時每年寒暑假,教師可不像現在這樣休假,而是集中到縣上進行政治學習。期間,母親將我和弟弟“寄放”胡大孃處,弟弟“寄放”時間最長。
胡大孃是一個能幹,自尊自強的中年婦女、寡婦。她丈夫在新中國成立前當過憲兵,幸好去世早,不然,肯定會禍及她及他們的兒女。胡大孃沒有正式工作,靠她精妙的手工勞作,給人做鞋做衣服,維持一家生計。胡大孃從來不顯窮,從來不叫苦,衣服穿得伸伸展展的,說話做事得體。她的兒子,我們叫胡哥哥的,因生計所逼,在母親盡所能供他讀完初中之後參了軍,是海軍,在海南島三亞一個海軍氣象站當技術兵。胡姐姐初中畢業,在家幫母親做些手工,補貼家用。
這家石庫門房別有洞天。上兩級階梯,將高高石門檻後兩扇半隱半開厚重的黑漆大門吱呀一推,迎麵是羅嬤嬤家。這家石庫門房中嬤嬤眾多。我們口中的這個嬤嬤那個嬤嬤都是夫姓。羅嬤嬤的丈夫羅醫生,平素都不在家,在離縣城很遠的一個公社醫院當醫生,周六下午回來,星期天下午回去,雷打不動。羅醫生正值不惑之年,不高不矮的個子,胖胖的,紅紅的臉上笑意盈盈。羅嬤嬤是家庭婦女,在家料理家務。他們有兩個兒子,小的是我們的小夥伴。大兒子原在南河對麵、寶資山半腰上那所民辦中學當教師。幾個年輕教師或許為《新疆好》那首地方味濃鬱,旋律優美的歌曲所吸引,偷蓋學校公章,跑去新疆尋工作,半路上被攔回來。其實這也不是個什麽大事,卻轟動全縣。之後,書是不能教了,羅哥哥當起臨時工,很少在家,長期飄零在外。
轉過羅家,迎麵是一個逼仄細長的天井。再晴好的天氣、天光日光都被天井上方狹小的空間逼漏得所剩無幾。天井內總是陰黢黢的,將住在周邊的胡大孃王嬤嬤兩戶人家映照得很暗。胡大孃家正對天井,王嬤嬤家斜對天井。王嬤嬤家那殘留著這家主人富有榮光的雕花窗欞外,一道有扶手的之字形的樓梯從窗前盤旋而過而上。
樓上,麵朝天井,住在一字排開四間廂房內的郭家,才是這間石庫門房的真正主人。當然,這時,這石庫門房也早收歸國家,像成都寬巷子X號我七孃家一樣,成了大雜院。不過兩相比較,成都寬巷子的大雜院相當闊大。新津小水南門的雜院格局小得多,清幽得來冷浸浸的。
樓上姓郭的男人,才是這家的真正主人。樓上郭家,用一整間上房替大伯保存了一屋子書。想來能與大伯交好,替大伯保存一屋子書。並且,我在將大伯的話“不用保存了……”帶給他們之後,他們還是繼續保存這屋子書,可見這家主人同大伯相交很深,成分肯定也不好;郭家男人如此愛惜書,愛惜字紙,文化絕對不低。不過,這家男主人我從來沒有看清過,他總是“猶抱琵琶半遮麵”,過上過下步履匆匆。頭上戴上那頂草帽,好像不是拿來遮風擋雨,而是拿來遮他的臉,不讓人看清。郭家男人很少在家,他在外拉牛車掙錢;回了家也是往樓上一躲,影子人似的。所謂拉牛車,是他養有一頭黃牛。裝滿東西的架架車由牛拉,他不過在在旁邊扶轅把握方向。牛不肯走,不出力時,他甩上一鞭子就是,比我父親他們那樣在地上爬似地拉架架車鬆活多了。郭家男人之妻,我們叫郭嬤嬤的,大概也就三十多歲吧,是院子中嬤嬤中最年輕的,也是最有姿色的。不過,她總是著素裝,剪齊耳短發,走路很輕,連螞蟻都怕踩死。走路時,她總是有意無意將腰佝起。如果她肯將腰打直,身高應該有有一米六幾,麵容清麗。他們的兩個女兒,大的玉凡,小的玉謠,也像她們的母親一樣,一縮一縮的,離群索居。
樓上的唯一男性叫郭銘中,是這家郭姓男主人的兄弟。看不出他的具體年歲,看起來老蒼蒼的,上樓下樓也老是佝著腰,一生沒有結婚。他不結婚不等於不想結婚,而是找不著,沒有人肯嫁給他。
一早一晚聽見樓梯輕響,那是郭銘中早出晚歸。他在縣城最繁華的模範街做小生意。佝著腰的他,手上總是提著一個有點沉的長方形竹籃。如果揭開蓋子,可以看見裏麵裝的大都是不鏽鋼鑷子、別針、老光眼鏡類似小玩意小東西。不過那時那些小玩意小東西質量很好,紮紮實實,貨真價實。他送我一把牙科醫生用的不鏽鋼鑷子,幾十年過去了,到現在都是完好如初,明光鋥亮。
住胡大孃隔壁的王嬤嬤,她的丈夫,據說是冤假錯案,被判刑勞改,一直沒有回來過。王嬤嬤帶著兩個女兒一個兒子,靠賣新津特產大草紙艱難度日。除了郭嬤嬤,院子中諸多的嬤嬤,生活大都艱難、不幸;但都不見沮喪;,從早忙到晚,很有生活韌性。王嬤嬤是樂山人,說一口地道樂山話。她把“鹽巴”說成“延巴”,“饃饃”說成“某某”,有趣得很。我們有時在私下學王嬤嬤說樂山話,笑得哈哈的。這時,王嬤嬤的女兒小玲、小玉和兒子建中,都顯得有些不高興。
樓上,郭銘中住頭上最好的一間房。這個郭老漢雖然平時寡言少語,卻喜歡我們兄弟去他住的屋子耍、觀山望水。那間屋子四四方方的,光線好,視線也好。在他那間房子裏,不知道為什麽,我總是沒來由地想起水泊梁山。推窗亮槅,不僅可以將水巷中的一切盡收眼底,而且可以看見眼下那段古城牆和古城牆之外波平如鏡的南河;南河上的打魚人家,舟來楫往;河對麵畫屏似的寶資山、老君山等一抹清翠。可以看到寶資山側,三江交匯處的一派吞吐洪荒似的汪洋。郭銘中肯定是讀過好些書的。有次他指著三江匯合處那一派汪洋對我說,那裏應該就是王勃詩中所指“烽煙望五津”。
新津是成都西去的咽喉之地,第一要地。連跨三水的新津大橋未修起前,來往的車輛行人,在新津與五津兩鎮之間,不得不下船上船,上船下船。連到了洪汛期,兩岸頓時路斷。十八軍進藏的車隊,在兩岸的川藏公路上,煙雲般排向天邊。原先三水間若幹青蔥的小島,好些被洪水淹沒。小島上茂密的樹林沒入水中,在激流中急速搖曳的枝葉,好像落入水中女人頭上隨水急速飄動的青絲。汪洋中兀立而起寶資山,一改平日的清麗嫻靜,有種川戲中梁紅玉擊鼓抗金的蒼勁。它頭上那座紅柱黃瓦的六角亭,兩邊垂下一串紅燈籠,燈籠的升降表示洪水的大小以及是否可以開渡,雲煙嫋嫋中透出一種別樣的壯烈情懷。
幽靜的水巷,幽靜的石庫門房,是我們兒時的樂園。我們愛到古城牆上玩。高高的古城牆上,麵南河起伏展開的鋸齒形城堞,讓我想起古時兩軍交鋒,攻城護城、金戈鐵馬的戰爭景象。城牆磚縫隙中努力探出頭來的野草;從青苔滿布、滑溜溜城牆上爬上來的根莖細小的藤蘿,在晨風、夕陽中淺吟低唱,好像在無聲地訴說著什麽。
蒼然的城牆下,是一道圓弧形的城門洞。城門洞有兩扇麵向幽巷,從來不關閉的厚重木門;木門中央吊一副被歲月剝蝕得看不清原貌的斑駁銅質獸環。出城門洞,一道斜斜、緩緩伸進河水中的多級紅砂石台階,好像是伸出的一隻玉臂,迎接出城挑水的挑夫;迎接下河淘米洗菜的胡大孃、羅嬤嬤類主婦;迎接載著貨物而來,在此停泊的船帆。盡他們享用,盡他們方便。
水巷中人家大都是買水吃,胡大孃也是。胡大孃一天也就買一挑水。挑夫的水桶很大,鼓肚形的。挑夫下河挑水,那一對鼓肚水桶的水總是盛得滿****的,走動時挑夫的扁擔閃悠悠的,怕水漫出來,上麵浮有荷葉。挑水夫也不見有多強壯,總是腳穿草鞋,褲腳高挽,披簑衣,戴鬥笠。小水南門很靜。挑夫挑著水一路而上,偶爾弄出點輕微聲響,比如咳嗽一聲或水桶在什麽地方一個小小的碰撞,聲音雖小,卻立刻在幽巷中放大,產生長久的轟響,別有韻味。
咚咚咚咚、鏗鏗鏗!不趕場的寒天,難免有點孤寂。這時,我們總是站在幽巷口麵街的地方,看黃昏如何轉成黑夜,看燈光如何嘩地一下閃亮。這時,由鎮政府組織的腰鼓隊敲著腰鼓過來了。胡姐姐們青春靚麗,紅男綠女。他們一邊打著腰鼓,一邊扭著腰肢,變換隊形,盡情傳達出這種來自陝北高原樂技的樸實蒼勁。
細雨霏霏的下午,黃葉飄飛。少小的我們靠在巷子口,看著寂寥的長街。這是令人無端惆悵的時分。突然,從地區剛到縣城演出雜技的的張一飛雜技團為招徠觀眾,一路吹吹打打而來。隊員們穿著鑲有紅邊金邊的白色製服,吹著小號、洋號,打著大鼓;前麵張一紅色錦緞橫幅,上麵一排大字:“一飛團主、繆英(張一飛的夫人,同為著名雜技演員)女士”,亮出該團不俗的陣容和實力。一路而來的隊伍中有滑稽的無所不能、令人捧腹大笑的大紅鼻子小醜;有一路踏著繡球而來的雜技高手……於是,原本寥落的縣城、冷清的縣城一下子熱鬧起來、溫暖起來。我們的眼睛一下子亮了,高興起來,跟著張一飛宣傳隊跑上一截。
“你們要買什麽人,你們要買什麽人?”晚飯後,黑絨似的夜幕降臨前,霧截橫煙的水巷裏,我們一群當地人稱作半截子娃娃的孩子,在石庫門前玩起遊戲。
這時,如果輪到我應,我總是說:“我們要買大幺妹,我們要買幺妹。”大幺妹和我們一起玩遊戲,她是隔壁石庫門人家女孩,濃眉大眼,很有精神。每當這時,原本很有興趣站在一邊看我們玩的王嬤嬤,看我不買她的女兒小玲,神情有些索然。
胡大孃家是一間屋兩張床。夜晚,她和胡姐姐睡一張床,我和弟弟睡一張床。冬天夜長。有時我半夜醒來,發現胡大孃還沒有睡。她和衣半截身子倚在床擋頭,身上蓋著被子,戴著老花鏡在納鞋底,掙錢。一盞拄在她旁邊桌上的油壺子燈發出暈黃的光,真個一星如豆。影影綽綽中,可以看見她身邊牆壁上掛有一個小相框,框中那張黑白照,是胡大孃的死去多年的丈夫。那張黑白照上的男人,不是我想象中憲兵的凶神惡煞。要知道,那時國民黨的“軍警憲特”可是上了檔次的,可是要專政的!照片上的男人還年輕,可能也就是三十來歲,眉清目秀;穿件灰布長衫,寸頭,溫文爾雅,一點也不像個國民黨憲兵。朦朧光線中,那男人的頭似乎微微有點側。我應該叫作胡伯伯的那個男人,似乎滿懷歉意,耳語似地在對他妻子說:對不起,辛苦你了!帶惜了你、你們……男人清澈如水的目光中,含有很重的憂傷。
忽然聞見一陣棕葉燒糊的焦香。胡大孃將被子一掀,將煨在被子裏取暖的烘籠提出來,將烘籠裏的子母灰一擀,拿出一個烤好了的粽子。剝開層層棕葉,哇!她手中是一個烤得黃酥酥、香噴噴的粽子。深夜勞作的她要靠這個小小的粽子充饑。有好幾次,也許是粽子太香,我發現,我醒了,胡姐姐醒了,小弟也醒了。不過,我們都沒有出聲。因為,如果我們一出聲,胡大孃發現我們醒了,斷然不會吃這個粽子,會讓給我們吃。而一直開工到深夜的她,這個粽子對她有多麽重要!我們雖然還小,雖然不懂事,但都不忍心。胡大孃吃了這個小小的粽子,往往繼續勞作到天將破曉,才熄燈睡上一小會。天蒙蒙亮,她趕緊將被子一掀,起來,到南河淘米洗菜,為我們做早飯,開始新一天的生活、生計,勞碌。
“哥!”一個深夜,小弟推醒我,他好像在哭。情知不好,我趕緊叫醒胡大孃。她答應時,趕緊掀開被子,擦燃火柴,點亮油壺子燈,端著一燈如豆的油壺子燈過來一看,哇!小弟在流鼻血,鼻血長淌。他愛感冒,感冒倒好未好時,愛流鼻血,這是他的老毛病,但從來沒有這晚凶。怕他失血,胡大孃拿毛巾將他的鼻孔塞住,這樣一來,長流不息的鼻血流回小弟口裏。
“小毛!”胡大孃從來沒有見過這種狀況,一時沒有了主意。她很快想出權宜之計,要弟弟將湧泉似的鼻血吞進肚裏去。
咕咚、咕咚!聽得清小弟吞血的聲響。臉色很有些蒼白,動作也有些慌亂的胡大孃很快鎮定下來,有了主意。
“銀鬆!”她叫胡姐姐把小弟的頭抬起來些,在家等著,她立馬出去請醫生。那天晚上很冷,麻風細雨,整個縣城寂然無聲,淒風苦雨。
咚咚咚!胡大孃以最快的速度跑到後街中醫院,去就猛敲門。那時不興深夜出診,因為需要深夜搶救的病人很少,尤其是中醫院。夜已深。中醫院兩扇並不寬大的門已然緊閉。門楣中間一盞不甚明亮的電燈在淒風苦雨的夜間,劃出一分很小很黯淡的光明。
胡大孃撲到門上,不顧一切架勢敲門。
很快,胡大孃帶回來一個醫生,這個醫生有很好的針灸技術。這個戴副眼鏡瘦瘦的穿白褂的中年醫生,見狀忙不迭打開他帶來的那個有紅十字的藥箱,拿出瓜子針,在小弟的多個穴位上紮下去。中國的針灸真是神奇,幾針下去,小弟潰堤似不斷外湧的鼻血止住了,不流了。那個瘦瘦的穿白褂的中年醫生,這才輕輕舒了口氣,對胡大孃說,幸好你搞得快,不然,這個小娃娃這樣敞起流下去,就危險了。
以後母親知道這事後,對胡大孃千恩萬謝。
“胡大姐!”母親說,“我不知該咋謝你。如果不是你,我的小毛可能就沒有命了。”
“謝啥子謝!”胡大孃對媽說,“以往要注意小毛這個毛病。陳老師,你兩個這麽乖的娃娃放在我這裏,我就是拚了命也是要救他們的。”
小弟寄放在胡大孃家的整個時期,是他童年時期最溫馨、最難得、最舒適、最值得回憶的一段幸福日子。
小弟還在吃奶,母親就丟下他離家而去,參加革命工作。那時小弟因為饑餓,因為驚嚇,頭大頸子小,類同磨心,被折磨得有些神情呆滯。幸好母親在牧馬山找到可以寄養小弟的羅家。是剛上中學、身體也弱,隻有十二歲的大姐背他去的。大姐身上隻有一分錢。那時,一分錢也是錢。從老家順江鄉下老家去牧馬山羅家,至少二十多裏,還要爬山。那是夏天,在金剛剛的日光中,大姐背著小弟一路而去,不堪重負,又餓又累又渴又熱,汗流浹背。過嶽店子,大姐用一分錢買了一個大地瓜,將地瓜全部給了小弟吃。大姐最後眼冒金花,實在背不動了,虛弱得要倒似的,大姐隻是趴在田邊喝了幾口田裏的水,堅持著把小弟背到了牧馬山上的羅家。我們姐弟四個中,比較起來,小弟受到的創傷最巨,無論是生活上還是心靈上的。因為他當時最小。胡大孃對他視同己出,關懷備至。小弟在胡大孃家的那段日子,我也是也跟著沾了光的。
當我們家大體走上正軌,如牧馬山寶峰寺二孃說,我們進了屋,已經不在天壩裏淋雨。這時,母親上山將二姐接到身邊,在五津讀完小學,上了中學。接著,母親上牧馬山寶峰寺二孃家接小弟。
那是一個星期天。那天,我坐臥不安,深怕二姑爹、二孃不放小弟。想想嘛,二姑爹與再婚的二孃沒有生育,二姑爹特愛男孩子!二姐、小弟在人家“寄”了那麽久,母親給他們錢也是象征性的,而且他們還經常不要。當時母親月工資隻有二十多元,雖然當時物價便宜,一個雞蛋兩分錢,一斤豬肉四角錢。一個老師一個月的炊食費六元錢,我和弟弟每月的炊食費算半份,加起來也就六元錢,但我們兄弟姐妹四個,又都要上學,經濟相當困難。大姐在縣中讀住校,被中三年連單獨的被子都沒有一床,還是一個姓鍾的同學看她可憐,讓大姐同她一起睡,蓋一床被子……
那一天,我擔著心,中午過後,再也耐不住,出了五津鎮,站在機場邊緣,踮起腳朝嶽店子方向看。終於,夕陽銜山,萬點胭脂色的光斑在腳邊的岷江跳**時,我遠遠看到那條飄帶似的小道盡頭出現了兩個小黑點。很快,我心中一喜,看清了,母親帶著小弟一路而來。小弟頭上戴一頂其大無比的解放軍舊軍帽,手中捧著一個鍋魁,邊走邊吃。這個鍋魁,肯定是母親在嶽店子給他買的。
“小弟――!”我扯伸一趟子跑上去,雙手一抱,將弟弟抱在懷裏。
我們的新生活開始了。二孃、二姑爹還有三姐,從不來打擾我們。每當二姑爹挑著他們家產的又泡又甜的紅甘蔗從山上下來,挑到五津賣,總是不忘給我們送來幾根紅甘蔗;二姑爹將紅甘蔗往母親的床底下一放就走,留都留不住,水都不喝一口,自覺自尊得很。
隻有一次,二孃坐著她大女婿推的雞公車,到花橋鄉下她大女家去,嘰嘎嘰嘎地路過五津鎮,路過五津小學門前,恰好被母親看到,母親將二孃生拉活扯到寢室裏坐了一會,吃了一頓午飯。為招待二孃,母親破天荒地讓我到對麵的紅鍋館炒了一盤醬肉絲。二孃吃了一點,將一盤醬肉絲大都擀給了我和小弟兩個小饞鬼。不僅如此,二孃從她那總是拴在身上的圍腰上的百寶箱似的大口袋裏掏出了很多炒花生、炒胡豆、炒紅苕片給我們吃,多的都給了我們。二孃、二姑爹就是這樣,對我們總是付出,不思回報。
自從母親調到龍馬中心小學當校長後,我們與山上的二孃一家斷了音訊,當再續上線時,已是半個世紀以後的事了。
許是男孩子對父親有種非同一般的思念,弟弟回到母親身邊不久,出事了。
當時,全校老師備課、改卷子,統一都在一間長方形的很大的辦公室裏。
五津小學的黎校長三十歲了,在那個普遍早婚的年代,黎校長絕對是晚婚青年,甚至可說是中年。也許他那張臉長得有點疙疙瘩瘩,不招女人喜歡。因此,他仕途順暢,婚姻不順,找了不少,都沒有耍成,用今天的話說,黎校長是標準的鑽石王老五。黎校長算是老革命,解放前在成都讀高中時,加入了共產黨的外圍組織,工資是全校最高的。有人給他介紹一個邛崍中師畢業的何老師。何老師年輕漂亮,愛穿一身白衣服,身材也好,走起路來水上飄似的,簡直就像仙女下凡。老師們開玩笑,說何老師是何仙姑,說黎校長找了個何仙姑,聽得黎校長本來就大的嘴笑起來更大。不知為什麽,耍了一段時間,黎校長寶貝得不行的何仙姑堅決不幹了,氣得黎校長得了寸耳寒(當地土話,醫學名應該是扁桃體嚴重發炎)。好在何仙姑的堂妹填上了這個缺,何表妹也是中師畢業。相貌當然比何仙姑就差遠了。
那是一個星期天,偌大的辦公室沒有人,清風雅靜。偏巧早上我用簸箕捕到一隻麻雀,我在麻雀的細腿上拴了一根線玩。不意這麻雀蹦蹦跳跳地將我帶到了辦公室,再幾跳,從我手上逃脫了。好在麻雀沒有飛,從一個門檻下的洞,鑽進了裏間屋子。我急了,上去將門一推,門沒有關,一下就推開了。推開嚇我一大跳。黎校長睡在**,用雙手死死箍住何表妹的粗腰不放。何表妹臉通紅,想掙起來,可黎校長就是不放。顯然,她剛才也同黎校長睡在**。她是聽到聲響,看到我進去,倏然受驚掙著坐起。然而,黎校長不管這些,照樣睡在那裏,雙手抱住她,深怕她跑了,稀罕得不行。
我雖然還是個讀丁丁班(初年級)的小學生,完全不懂男女之事,但本能提醒我不要打擾他們,趕快離開。我連跑進去的麻雀也不要了,退出去,懂事地替他們關好門。
那時的教師很盡業,備課改卷常到深夜。那晚,備課改卷畢,母親和劉老師她們幾個老師,去宵夜,去劉湯圓吃湯圓。
那時湯圓是兩分錢一碗,母親大多隻吃半碗,半碗是兩個湯圓,一分錢。
劉湯圓是個精明利索的中年婦女。其實,她丈夫才姓劉,她是跟著丈夫姓。她丈夫去世早,膝下有一兒一女。兒子與我二姐一般大,讀中學,幺女與我弟弟一般大,還沒有上學。
劉湯圓問我母親,“小毛他爸是不是回家探親來了?”
“沒有呀!”母親感到詫異,問劉湯圓咋回事?劉湯圓說,“小毛今天知身上別了好多錢,買東西招待小朋友們吃,我家幺妹就吃了他個棒棒糖。我說小毛,你咋個這麽有錢,他說,我爸爸回來了。這錢是我爸爸給我的。”
聽到這裏,母親眼都大了,心中哢咚一聲,知道糟了,黎校長這天丟的三元錢,肯定是小弟偷的。
黎校長有個習慣,中午時分,天氣熱了,愛把他穿在身上那件筆挺的凡爾丁灰色製服往他那張辦公桌前的椅子上一套。黎校長很有錢,他的衣服裏總是放有錢。這天中午,黎校長不知要買什麽東西,往衣服口袋裏掏錢,發現放在裏麵的三元錢不在了。
那時的錢很值錢,三元錢不是一個小數。當然,黎校長也不太在意,隻是感到訝異。他一邊回憶,一邊問自己:“咦!怪了,未必我記錯了,明明我是在衣服裏放了錢的……”那時,人們雖然普遍窮,但社會秩序很好,人們道德水平很高,幾乎可以說是夜不閉戶,路不拾遺。
第二天是周末,學校放學以後,老師大都是本縣人,都走了。學校裏清風雅靜。母親把我和弟弟,還有剛上中學、周末回來的二姐,一起叫到學校後麵操場邊一間教室裏審問。那天下午天氣不好,好像在下黃沙,天昏地暗。
那時母親脾氣不好,對我們的不是,動輒開打,打耳光,有時打得我們鼻血長流。我們都怕她。母親滿麵秋霜。
“站好!”她在板凳上一坐,要小弟端端正正站在她麵前,一副審問的架勢擺起了。我和二姐站在小弟兩邊,陪審。
“你是不是拿了黎校長的錢?”母親端單刀直入。小弟一一點頭承認。啪地一聲,母親一巴掌打在小弟彈指可破、皮膚白嫩的小臉上,打得小弟站立不穩,晃出一個趔趄。那啪地一聲,在光線昏黑的教室裏濺起經久的回聲。我為以小弟要哭,可是他沒有哭,他嚇呆了。
“你說咋個辦吧?”母親問小弟,小弟六神無主,沒有回答。“太恥辱了!”母親威嚇唬小弟,“你去死哈,跳進西河去死!”不意小弟點頭應承。小小的他轉身,出了天光黯淡的教室,真的沿著那條穿行在茅草中的小道,走得一顛一顛地,朝遠處流水聲嘩嘩的西河走去。
“媽!”我同二姐同時哭出聲來。母親給我做了個手勢,我趕緊跑去,將小弟抱了回來。
母親升“官”當了龍馬中心小學校長後,我跟在她身邊讀書,小弟一直寄放在胡大孃家達兩年之久,直到他讀書。可以想見,從小缺少愛撫,心靈傷痕累累的小弟,沐浴在胡大孃比母親還溫暖的愛河裏,是多麽享受。
那個夏天,又是暑假,胡姐姐參加工作走了,當海軍的胡哥哥第一次回家探親。胡哥哥個子不算高,相貌端正,白白淨淨,人年輕,穿一身藍白相間的海軍服,相當打眼睛。胡哥哥真像我們的大哥哥一樣。華燈初上,他帶我們到模範街那家最好的麵館,請我們吃五分錢一碗的味精麵。那時,味精剛剛傳入中國。吃味精麵很了不起,也很好吃。
“胡哥哥,你是海軍,遊一個泳給我們看嘛!”那天中午,金陽在波平如鏡的南河上閃爍。我們認為海軍遊泳技術一定高強。胡哥哥滿足我們的好奇心,他將我們帶到一個少有人到的大樹下,海軍服一脫,下水就是一個潛泳。好久好久,他才現身,現身時已到河心。
“得行、得行!”我們拚命給他鼓掌,胡哥哥給我們表演了蛙泳、自由泳等……把我們羨慕得不行。
胡哥哥帶回許多漂亮的紅珊瑚。他到母親當校長的龍馬小學去做客,他將那些美不勝收,形狀各異的紅珊瑚送我們好些。胡哥哥巧手將那些珊瑚在盛了清水的瓶瓶罐罐裏一插、一布置,母親那間原先貧寒的陋舍頓時蓬蓽生輝。
小弟要回母親身邊讀書了,胡哥哥的假也到了。那天,胡哥哥顧不上自己的事,堅持送我們回龍馬。新津到龍馬十五裏。出城,上川藏公路,過了那座紅柱黃瓦,風格典雅的黃鶴;再過隆隆作響的劉家碾,到這裏,路分兩條:直走是川藏公路,另一條分叉的鄉間公路,通到舉世聞名的大邑縣劉文彩地主莊園。
送君千裏,終須一別。胡哥哥將我們送到那條鄉村公路之字形一拐的石橋邊,我不讓胡哥哥送了,因為他第二天就要離開新津,離開他的母親,他還有許多事要辦。可是,他堅持再送我們兄弟一程,要把我們送到離學校很近地方,不然他不放心。說是這個季節,鄉村野路上不時有瘋狗出沒,謹防咬住你們……我知道,這是胡哥哥的托詞,其實他是舍不得我們。
天高雲淡。胡哥哥硬是一直將我們送到董祠堂,透過董祠堂前麵高地上一片疏疏的小樹林,龍馬小學已經清晰可見。我們請一頭是汗的胡哥哥務必去我家坐一坐,最少喝杯水。說是,多的路都走了,這幾步算什麽!他卻不肯。他是怕給我們添麻煩。胡哥哥、胡姐姐都像他們的母親胡大孃一樣。
胡哥哥對我們揚了揚手,放心地掉過頭去走了。這一走,就是幾十年,當我再次看到他的時候,已是垂垂老矣,得了重病,要換腎又沒有錢。他已經不想活了,但他仍然像他母親,已經去世多年的胡大孃一樣誌氣,不肯接受我們的幫助,一任死神敲門。
當時,我和弟弟站在那株像老爺爺一樣,高揚著手臂的虯枝盤雜的大榕樹下,戀戀不舍地目送著一身藍白相間海軍服,海軍帽上拖著飄帶,相當引人注目,人見人愛的胡哥哥沿著那條送我們而來的曲曲彎彎的小路走去,走進綠色為底,五彩斑斕的夏天原野縱深,走成一個小點,一直走到看不見。
自此,我的生活由三點變成了兩點。除了讀書的學校,寒假暑假,我隻能去成都寬巷子X號父親家,如果說那也是家。
過後的日子,我就像一隻飄泊無依的小船,駛離出了溫暖幸福,避風避雨的港灣,駛進茫茫的黑海,載浮載沉,漂到哪裏就算哪裏。在黑風惡浪的摧打下,我這隻小船,隨時都可能沉沒毀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