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楣

景天十七年

這一年,對飽經離亂之苦,顛沛流離的豐朝老百姓來說,是相對平靜安穩的,達瓦族與朝廷議和,這天下,終於能看到和平的曙光。

可是,世上很多有識之士,卻已經能隱隱看到豐朝大廈將傾的預兆。

豐朝皇帝水澤病重,朝中大亂將起,鄭家和周家結盟,厲馬秣兵,爭天下的目的昭然若揭,沐家雖然低調,軍隊輕易不出涯州,卻是四個世家中內亂最少,最團結最得民心的,這些年來支應各路義軍,外在潛藏的力量也不小。

唯獨劉家,依舊緊守著老祖宗的規矩,絕不參與王朝爭霸,卻是頻頻與其它各大世家聯姻,互通有無,關係網密布,到可能算是四大世家中最安全的一家。

再加上家主劉承風劉老爺子退隱,劉家子弟也少在朝堂,將來無論是誰得了天下,大約也不會得罪號稱智者最多的百年世家。

沐家上下最近很忙,到不是為了什麽家國大業,而是沐家大公子打定主意要給他的寶貝弟弟尋一門妥當的親事,一連半月,大夫人月月都在家中開宴會,宴請涯州的名門淑媛,整個沐家可謂是車臣馬龍,人來人往,難得蕭家的易如姑娘居然也未曾搗亂,結果把七公子嚇得逃離涯州,不知所蹤。

這幾乎成了涯州今年最新鮮的事兒!

…………

五月初五

顧婉難得操琴。

她寬袍廣袖,跪坐在木質的地板上,膝前放的是一把古琴,是她的娘親幼時用過的,曾也是愛如至寶。時時拂拭。

琴房裏很素淨,隻有熏香繚繞。

“渭城朝雨,一霎挹輕塵。更灑遍客舍青青,弄柔凝,千縷柳色新……更灑遍客舍青青,千縷柳色新。休煩惱。勸君更盡一杯酒。人生會少,自古富貴功名有定分。莫遣容儀瘦損……休煩惱,勸君更盡一杯酒,隻恐怕西出陽關。舊遊如夢,眼前無故人……”

顧婉聲音很輕,她年紀尚幼。明明是童音,卻唱得極悅耳。

路三娘將‘五彩縷’一條條懸掛在床帳上,又在自家小兒的車上係了一條。聽見顧婉的琴聲,不覺駐足,許久才笑道:“不知小娘子唱的是什麽歌,以往沒聽過呢……”

這‘陽關三疊’,是顧婉後來在二十一世紀新學的,其實技巧也隻能說尚可,她的琴藝很一般。隻是欣賞水平比較高罷了。

技巧雖然不算什麽,意境卻表現極佳。不說路三娘,縱是不大懂琴曲的寶笙、寶琴,也知道一個好字。

等到顧婉的琴曲停止,寶笙才端水給她淨手淨麵,寶琴走進琴房,低聲道:“王掌櫃來了,在偏廳候著。”

顧婉挑眉,笑道:“剛子哥現在可是大忙人,走吧,別讓他久等。”

王剛還是老樣子,憨厚,穩重,不過,或許是年紀大了些,經曆的事兒多了,到比往常多了幾分精明,一見到顧婉,就起身道:“小娘子,這是咱們一品齋新出的點心,還有粽子,您快瞧瞧,是不是這個味兒?”

說著,王剛就把他帶來的食盒打開,從裏麵取出一個托盤,托盤上,雪白細膩的白瓷碟子上,放了滿滿一碟小點心,樣式各有不同,有憨態可掬的小熊貓,又紅眼睛長耳朵的小兔子,還有梅蘭菊竹四季花卉,名人字樣兒的,俱都精致小巧……

顧婉點點頭,取了一個細品,略一皺眉:“動物形狀的是給孩子吃的,略顯寡淡,要再甜一點兒,其它的到該清淡些,別太膩,剛子哥,你和王嫂子,讓劉師傅多用用心,盡量多做出些口味,咱們在涯州還無所謂,可到大庸,還是得以質量取勝。”

“……在盛點心的器具上也要多下點兒工夫,分出檔次來,一般散裝的用紙包就好,上檔次的可以用上食盒,甚至還能瓷罐裝,這個,你去找柳木頭,他手裏現在有不少瓷窯磚窯,還有幾個手藝著實不錯的老師傅。咱們既然給了他一成半的幹股,總不能讓他白拿才是。”

王剛連忙點頭記下,這才又從食盒裏把為五月節新製的粽子拿出來,笑道:“這可都是按照小娘子的想法做的,咱們的大廚都說,以前可沒做這麽小巧過,也沒做過這般多的花樣。”

這時候早有吃粽子的習俗,不過,一般吃的很簡單,隻是用菰葉裹了黏米,再加上些許五穀罷了……

這次又到五月節,難得顧婉閑下來,就在廚房裏開始折騰廚子,準備多做點兒新花樣的粽子,折騰了有小半個月,讓家裏人都吃粽子要吃到吐了,才算定型。

以往的大個粽子,吃一個半個的就會飽足,現在,都讓顧婉給做的口味眾多,極為小巧,一般一口就能吃下一個,到是能讓人吃過癮。

顧婉略嚐了嚐,選了幾個肉粽,幾個蜜餞粽,又挑了蓮蓉,水晶,還有鹹蛋的裝起來,打算送去給自家兩位師傅嚐嚐。

說起來,顧婉出主意入股,王剛王梅兩姐弟出力,開起的這家‘一品齋’糖果點心鋪子,還是她那位師傅幫忙,這才如此迅速快捷的開業。

陳文柔不大喜歡自家愛徒去經商,她也有老牌子世家出身的人都有的毛病,雖然不覺得商乃賤業,卻總有幾分瞧不起,當然,那不代表她不知道銀錢的重要,自家徒弟想要開個鋪子,掙點兒脂粉錢,又不是自己親自出麵,她當然不會不肯。

有這位郡主娘娘幫忙,很快就在陽晉和興元各拿下一個鋪子,都是繁華地段,不過,因為麵積不大,原本的酒樓老板打算另尋大鋪,還有一個綢緞莊老板打算去大庸那邊兒發展,價錢到是便宜。

王剛和王梅都是苦慣了的,尤其是王梅,早年喪夫,還有一個女兒要養,能有自己的生意,當然極為高興,王梅別的不會,可做點心的手藝卻是有的,又有顧婉替她張羅了幾個廚師,給了不少點心方子,她帶著廚子們一起學習改進,別說,還真是手藝大進。

拿到鋪子的隔天,王家姐弟兩個就去找了柳木頭,讓他帶上人去裝潢,打些櫃台,還有桌椅板凳,雖說這點心鋪子主要做外賣的生意,但若有客人想在店裏用些茶水點心,卻也不是不行。

店裏的廚子和店小二,都按照顧婉的說法,換上同意的衣裳,個個幹淨爽利,櫃台上所有新出爐的點心,也用雪白的紗布籠罩,收錢的和替客人取點心的絕非一人——涯州的點心鋪子雖然也有兩家,還是百年老店,可做的這般細心體貼的,還真隻有‘一品齋’一家。

店裏的砂糖都重要的原料,都是直接從沐家開的糖廠裏進貨,看顧婉的麵子,拿的都是成本價,其它的原料,現在雖然得靠買,但將來自家村子裏就能出產,也花不了多少銀子。

涯州算是整個豐朝難得的平靜之地,老百姓少了朝廷的盤剝,手裏到還有幾個餘錢,縱不是大富大貴的人家,偶爾給孩子買點兒糖果點心,打打牙祭,還是花費的起的。

再加上陳文柔參加宴席,時不時地提點幾句,‘打打廣告’,雖然‘一品齋’才初開張,生意就相當不錯,利潤也高,王剛和王梅就不得不三次從自家村裏召集人手培訓,這才勉強夠用。

顧婉拎著食盒去給陳文柔‘獻寶’時,已經過了晌午。

陳文柔難得有閑,正在明然居裏自己和自己下棋,整個明然居,帶著一絲絲午後慵懶的氣氛,兩個身披甲胄的軍士,立在大門前守衛。

顧婉一進屋,就把食盒擱在桌子上打開,自己也在先生麵前落座,一個小侍女奉上一壺茶水,師徒兩個就一邊兒弈棋,一邊閑聊,一邊吃這些色香味俱全的小點心。

陳文柔看著自家越來越出挑的子弟,愜意地躺在搖椅上,漫不經心地拈著棋子,臉上也不知不覺露出幾分和煦笑容。

柳木頭打造給顧婉的搖椅,顧婉沒享受兩天,就孝敬給藥王陳伯了,結果,郡主娘娘聽說,醋意沸騰,不得已,顧婉隻得把她大家大哥的那一把,也給借花獻佛,給了郡主——反正現在顧安然在集賢館讀書,也享受不到。

自從有了這把搖椅,陳文柔就不大喜歡很符合世家儀態的跪坐方式,隻要不是正規的見客,多坐在搖椅上麵。

她的目光落在一隻手撐著下巴,另一隻手摸著棋子的愛徒身上,忽然莞爾一笑:“婉娘,聽說你和沐家七郎關係很近呢?”

顧婉一怔,眨眨眼,也不否認,“君子之交而已。”

“好吧,君子之交……”陳文柔眼睛裏的笑意更深,“現在沐家正鬧著給七公子選妻,我們家婉娘可不要去摻和,在涯州,隻有我們婉娘擇婿,哪有讓旁人挑挑揀揀的道理!”

顧婉無語,輕飄飄落下棋子,圍殺了陳郡主的一條大龍,出手果決,毫不遲疑:“先生,您未免想得太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