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裏下雨的時候,梁研正好醒了。

趙燕晰在她身旁睡得正香。

梁研起身,摸到鞋穿上。

屋裏有人講夢話,稀裏糊塗一句方言,梁研一個字也沒聽懂,她沒有停頓地打開門走出去。

客廳老舊吊扇嗡嗡轉,有人打呼嚕,有人磨牙,空氣裏飄著男人的汗臭味。

梁研摸黑進了衛生間,拿拖把柄抵住缺鎖的門,撕兩圈衛生紙鋪馬桶上,脫褲子坐下。

窗戶玻璃破了一角,雨刮到臉上,她眯著眼睛扭頭看去一眼,視線突然停住。

這窗子居然沒裝防盜網,也沒釘板子。

梁研想起來這套屋在二樓,趕緊提起褲子,扯開窗戶插銷,窗一開,風雨撲麵,她抹一把臉,趴窗台往外看。

衛生間一盞小小白熾燈,光線暗,外頭黑,看不到下麵有沒有窗戶。

雨很快將梁研的臉龐打濕,她踩馬桶圈爬上窗台,叉腿坐著,一手抱裏牆,另一手伸直往外牆摸,摸了一會,指尖觸到水管。

梁研坐在窗上沒動,半濕的短發蔫嗒嗒貼在頭上,狼狽得很。

但她腦袋卻更清楚。

這距離太遠,風險大,摔斷腿劃不來,而且趙燕晰身手差,帶著那家夥更沒法從這走。

坐了一會,梁研將濕漉漉的右腿繞進來。

門邊突然“梆”的一聲——

拖把柄砸地上了。

客廳有人驚醒,迷糊中吼一嗓子:“誰呀?!”

“砰——”

又一聲過後,衛生間靜下來。

門口,一個男人頓在那兒,解拉鏈的手倏地停了,他看著趴在地上的梁研,愣了兩秒。顯然,他沒料到這個時間會有人在這裏,還是個女的。臥室有尿桶,以往沒有女人晚上出來用衛生間。

梁研昨天下午才被分到這邊,顯然不熟悉規矩,這會兒她捏著手肘,臉皺成一團,沒忘撥冗抬頭看他一眼,還沒看清,就聽見客廳窸窸窣窣。

有人起來了。

梁研立刻扶牆起身,門口那男人卻突然轉過去。

“是我,放個水。”他的嗓音粗啞得不太正常。

“哦,阿山呐……”外頭人沒再過來,嘟囔,“尿尿搞那麽大動靜。”抱怨完又回席子上睡去。

梁研迅速關上破窗,一轉身,同那人四目相對。他們十分默契地將對方打量了一遍。

梁研對這個人有印象,他晚飯吃得最多,牌技奇爛,輸了被人起哄罰唱歌,他唱了。想起那一言難盡的破鑼嗓,梁研不合時宜地起了一手疙瘩。

“……你好了吧。”破鑼突然出聲。他似乎刻意壓低聲音,更啞了。

梁研一時沒反應。

男人走過來,在馬桶旁停住,右手去解褲襠拉鏈,半側著麵龐掃來一眼,“好了就出去。”

梁研看到他的手,略微一頓,轉身行動迅速地竄回臥室。

六點半,混亂清晨。

趙燕晰淡定地對著汙髒的馬桶刷牙,見洗手台空出來,她口齒不清地催促梁研,“去洗臉啊。”說完咕咚咕咚漱了口,給梁研拿毛巾。

梁研接了兩捧水衝臉,看著鏡子說:“你不打算回家了?”

鏡子裏的趙燕晰一愣。

“看你過得挺自在,樂不思蜀了?”

“你小點聲。”趙燕晰壓著聲音瞪眼,卻不是很凶。她聲音細,講話軟,天生溫柔嗓。但這個軟軟的趙燕晰在生活上矯情挑剔,至少以前是這樣。

然而她現在住在這,跟一群不知哪裏來的男人女人一塊兒,共用一個洗手間,一個馬桶,她似乎坦然接受了一切,尷尬的住宿,糟糕的飯菜,重複、單調、毫無意義的一日生活。

梁研抹幹臉,轉過身掛毛巾。

趙燕晰“啊”一聲,“你胳膊怎麽啦?”

梁研低頭一看,昨晚撞破皮的胳膊肘又紅又紫。

“這怎麽回事?”趙燕晰湊近仔細看。

梁研將她拉近,低聲說:“我沒耐心了,等不到你說服陳渠,就這幾天,我會想辦法,你跟我還是跟他?”

趙燕晰頓時一僵:“啥?”

梁研托了托她的下巴,將她大張的嘴巴合上,說:“跟我走唄。”

趙燕晰咽了咽喉嚨,“你著急啦?不是說好了麽?”

梁研笑了一下。

趙燕晰打了個哆嗦。

“再不走,你腦子要洗成泥巴了。”

“……”

過幾秒,趙燕晰憋出一句:“我腦子正常著呢。”

“是麽。”梁研低頭看她。

一米五八的趙燕晰在梁研跟前沒三分氣勢,梁研隻這麽一問,她的腦袋就低下去,轉著眼珠子嘴硬,“本來就是。”

梁研捏住她的手,小聲說:“趙燕晰,你故意拖時間吧。”

“什麽?”

“你沒聽進我的話,也沒想說服陳渠跟我們一道走,你根本不需要解救。”梁研筆直地覷著她,“你拿我當傻子耍呢。”

“我沒有……”

“這主意他出的吧,讓你拖著我慢慢洗腦?也是,夫唱婦隨呢,我算個什麽東西,你全以他為天了。”

趙燕晰臉一紅,“什麽夫唱婦隨啊,你講話沒個正經,好像我是負心漢一樣……”

“你不是麽?”

“梁研!”趙燕晰嗔怪地瞪她。

“陳渠坑人騙錢缺心眼你沒跟著上?”

“我、我沒想騙錢,”趙燕晰皺眉,小聲解釋,“我們就想著要賺一筆再走,起碼賺回本吧。陳渠他也沒打算一直待在這,他說賺到錢我們就回去,想讓你跟我們一起,你也知道,這裏要互相監督的,我們倆要是跑走了,陳渠不隻業務上倒扣兩個人頭,他還得擔責任,要受罰的,我哪能害他?”

“你還真信他能掙到錢?”

什麽年代了,哪門子正經業務搞成這樣?限製人生自由不說,還搞連坐製,估計放在傳銷圈也是最惡劣的。

趙燕晰說:“可是真有人掙到了。”

梁研給她糾正,“是騙到。”

趙燕晰無語了,“你怎麽這麽氣人呢……”

梁研:“天上隻掉爛果子和鳥屎,你想吃麽。”

“……”

趙燕晰想拿手巾給她堵上嘴。

梁研看了她一會,說:“你惦著陳渠我知道,但你現在勸不住他,我們報了警就能來接他。”

“報警也沒用,之前也被查過,隔一天他們又聚回去了,陳渠不願意走。”

“那不要管他了。”

趙燕晰不吭聲。

梁研說:“趙燕晰,他騙了你。”

“我知道,但他是好意的,就跟我騙你來一樣。”

耐心告罄,梁研甩下一句:“我有病才跟你耗在這。”

她往外走,趙燕晰急了,“梁研,你……”

門外突然有人敲門,趙燕晰隻得閉嘴,外頭人喊:“小妹,你們搞快一點,要吃飯了。”

梁研出門就撞見一張熟麵孔,是昨晚那個男人。他端著飯盆從廚房出來,視線在她臉上打了個晃就離開了。

“阿山!”

廚房有人喊他,這個叫阿山的男人放下飯盆過去了。

住在三樓的組長來了,男的女的都過去握手打招呼。

早飯和前幾天一樣,一碗麵配上一勺老幹媽,等組長動了筷子,一屋人坐到小凳上吃飯。白寡寡的掛麵飄著點油星子,做飯的人大概手抖了,鹽放得多,鹹膩膩的。

梁研吃了幾口,抬眼看,一屋人“哧溜哧溜”唆著麵條。她視線往右轉了下,看見阿山坐在角落裏。他也吃得很香,吃兩口,貼著碗沿喝口麵湯,前額的頭發耷下來,遮住眉眼。

他好像已經忘記了昨晚的事。

管他忘沒忘呢,反正她要跑路了,他愛告發就告去。

梁研低頭把剩下的麵都吃完。

飯後有幾人出去竄寢,梁研作為新人照例被組長叫進臥室交流。

交流內容和前兩天差不多,問她有什麽想法,怎麽看待這生意等等,梁研已經熟悉套路,輕輕鬆鬆敷衍過去。

組長很高興,笑得臉上褶子縮成一堆。她拍拍梁研的肩膀,說:“小妹腦子挺好,我們這生意有些新人會誤會,總說是傳銷害人,其實就是沒看明白,沒學懂,你一看就是腦子清楚的,雖然新來的,但別有顧忌,有啥需要直接跟大姐說,咱都是一家人,大夥兒總會照顧好你。”

梁研沒說話,對她笑了一下。

梁研的臉龐白,眼睛黑,一頭短發又黑又柔順,沒燙沒染,堪堪蓋住耳朵,她抿嘴笑的時候最乖巧,很容易裝出一副老實學生相,趙燕晰如果瞧見,鐵定送她一句“大尾巴狼”。

組長見她這樣聽話,很滿意,“這樣,下午你跟大家一塊兒去上課吧,會學得更快的。”

組長站起身。

梁研也站起來:“大姐,我的手機能給我嗎?好幾天沒跟家裏人聯係了。”

組長停了一下,看看她,“家裏人?你不是跟家裏人不來往的嗎?”

梁研一頓,說:“哦,是不怎麽來往,但錢還是要的,月初了,不知道我生活費打了沒。”

“那你不用急,等你把課都上完了自然會給你,現在是學習關鍵期,怕你們新來的分心學不好,手機都放在主任那保管。”

梁研“哦”一聲。

組長笑了笑:“好好學。”

梁研也笑了笑。

組長轉過身,梁研咬牙切齒——

趙燕晰,我掐死你!

她用腳趾頭想也知道泄她底的必然是趙燕晰,那個戀愛腦賣了自己,還連她也賣了,看來被洗成腦殘指日可待。

被吐槽的趙燕晰這會兒正在玩牌,除了她還有另外一男一女和阿山。

組長過去對阿山說:“下午你和小陳帶兩個小妹去上課,還在昨天那地方。”

阿山點頭應了。

下午出門坐的是麵包車,車停在巷口,裏頭已經坐了三個人,門口還站著兩個,趙燕晰的男朋友陳渠也坐在車裏。

大家陸續上車,到最後剩兩個位置,都在後排。

梁研坐進去,阿山跟著上來,坐在她右邊。

他身體高大,一坐進來,位子就顯得擠,夏天車裏本就熱,他穿著灰色工裝褲,腿上的熱量傳過來,好像暖水袋貼著。

梁研往左挪,坐在裏邊的姑娘叫喚:“哎呀,你擠著我了。”

“……”

梁研又挪回去。

身邊男人動了一下。

梁研一看,他並腿往窗邊靠了靠。

他們之間終於空出一點縫隙。

他麵朝窗外,從梁研的位置隻看到小半邊臉龐。興許是光線的原因,他的臉看著比昨晚要黑一些,下頜的線條顯得有些堅硬。

陳渠和趙燕晰在前麵小聲講話,另幾個人也在聊天,但這個阿山,他沒有講話。

梁研想起他的聲音,覺得他還是不開口最美好。

二十分鍾後,車開到一家賓館。

上課的地方在賓館二樓,是個像模像樣的小會場。

會場大門緊閉,裏頭七八十人,男的、女的、年輕的、年長的,有人體麵一些,有人落魄,但他們都一樣興奮。一些新人起先被現場氣氛嚇到,但很快就投入。台上人激動分享成功之路,台下人歡呼鼓掌。

他們很懂炒氣氛,講話煽情,動作誇張,梁研詭異地懷念起她的毛概課老師,那老頭每次**澎湃都會給第一排同學貢獻一臉唾沫。

大課結束後人散了,麵包車停在賓館後頭,要從外麵繞過去。

趙燕晰粘到陳渠身邊,沒說上話,梁研就過去說要上廁所。

陳渠不耐煩,“你忍忍,先回去。”

“憋不住,尿褲子你負責?”

“……”

陳渠一臉吃了屎的表情。

梁研沒什麽反省的自覺,抬手指右邊,“那不是公廁麽?”

陳渠朝阿山看一眼,阿山點了頭。

陳渠說:“山哥,那你們先上車等著。”

陳渠領趙燕晰和梁研去了公廁。

女廁這邊排了幾個人,陳渠對趙燕晰說:“你陪她進去。”

前麵的人完事,空出一個隔間,梁研將趙燕晰拉進去。

公廁嘈雜,氣味難聞,趙燕晰捂住口鼻:“我不用上。”

梁研關上門,靠門板上看她:“趙燕晰你聽好,我要走了,那個胖子你小心點,我勸你告訴陳渠,他有責任保護你。”停了下,又說,“算了,這是你們的事兒,你保重吧。”

趙燕晰愣呆呆沒回神,“你你、你今天就要跑?”

“嗯,馬上。”

“梁研……”

“我回去退屋子,你東西我寄你姥姥那兒,給你報的課我轉給別人,書本不寄了,你也用不上,門口小張收廢品,我拿去稱稱。”

趙燕晰張著嘴,慌了,“梁研……”

梁研轉身開門。

趙燕晰拉她,“梁研?”

梁研往外走,趙燕晰慫了,“你別這樣,我、我……我跟你回去唄……”

梁研回頭,眉眼帶笑,“反悔友盡。”

趙燕晰:“……”

梁研,你這大尾巴狼!

陳渠看到她們出來,催促:“快點,人都等著你們。”

“陳渠……”趙燕晰的表情不大自然。

“走吧。”

陳渠有些著急,步子走得大,走兩步,回頭催一聲:“快點。”

“哦。”

趙燕晰抬頭看他背影,心裏矛盾得很。

過馬路時,梁研牽住趙燕晰,後者正慌亂矛盾,下意識掙了一下,梁研將她的手捏緊。

梁研的手勁比她大多了,趙燕晰苦著臉,愧疚地瞅著陳渠的後腦勺。正望得出神,耳邊傳來話:“走了。”

聲音沒落,人已經被梁研拽著衝上馬路牙了。

“哎——”趙燕晰張開嘴,風灌了一嗓子。

梁研腿長,趙燕晰幾乎是被她拖著,兩隻腳差點打架,身後傳來陳渠的呼喊:“燕晰!”

趙燕晰心口一抽,腳慢了。

“不許回頭。”梁研將她捉緊。

“燕晰!”陳渠緊追不放。

趙燕晰上氣不接下氣:“梁研……”

梁研充耳不聞。她看著前麵出租車停車點,有幾輛車在那兒。

大熱天,路上來往的幾乎都靠輪子,再不濟也曉得騎自行車戴遮陽帽,幾個走路的行人更是撐傘防曬,單見倆姑娘光頭光臉在烈日下狂奔,身後還有個男人追,自然有人好奇看著。

梁研額上的汗珠落下來,掛在眉尾。

陳渠猛追不停,似乎非要將她們揪住不可,趙燕晰氣喘呼呼,沒忍住,回頭看了一眼。

這一看,梁研的速度被拖慢了。

沒幾秒,陳渠加速衝過來,拽住趙燕晰的胳膊,但他下一秒就鬆手了——

梁研一腳踹了他胸。

陳渠沒站穩,梁研送上第二腳,這回算徹底倒了。

“陳渠!”趙燕晰驚叫。她根本沒料到梁研會動手。

陳渠手臂刮破,當即掉了層皮,趙燕晰看到那傷處冒血,臉色大變,“陳渠!”

梁研去拉趙燕晰,卻被推開,趙燕晰跑到陳渠身邊,“你怎麽樣?”

陳渠痛得罵了一聲,“你到底要幹什麽,我們不是說好了麽!”

趙燕晰癟著嘴,眼睛紅了。

梁研再次上前拉她:“走。”

“你放開我!”趙燕晰一甩手,掉眼淚了,“都怪你!你跑就跑,幹嘛打人哪,他都流血了,你怎麽這麽狠呢。”

圍觀的人也看到了那兩腳,議論紛紛。

趙燕晰取出紙巾幫陳渠擦傷口。沒一會,阿山和另一個禿頂男人不知怎麽找了過來,禿頭從人群裏擠近:“這咋回事?”

陳渠一看,立刻爬起來,趙燕晰忙著扶他。

陳渠瞬間換了副表情,拍拍屁股後灰塵,說:“沒啥事兒,倆小姐妹鬧矛盾,害我夾中間吃點兒苦頭,這不……摔得都破皮了!”

禿頭看看趙燕晰,又看梁研。

陳渠將趙燕晰一推,“快,你先給人道個歉啊!”

趙燕晰情緒還沒緩過來,兩眼泛水光,抽著鼻子愣愣的。陳渠見她如此呆傻,隻好親自上陣,打著哈哈對梁研道:“她說話重了,你別跟她計較,天這麽熱,咱也別杵在這了,先回去吧。”

說完又推了下趙燕晰。

這回趙燕晰腦子已經轉過彎,連忙抹了把眼淚。見梁研一言不發,她頓時生怯,猶猶豫豫地過去拉梁研的衣服,小聲說:“回去吧。”

一旁的禿頭見倆女的這麽磨嘰,有些不耐煩,“沒事兒就趕緊走,車上人都等著呢。”

他說完喊阿山,“走了!”

趙燕晰又碰了碰梁研,梁研將她的手推開,當先走掉。陳渠拉著趙燕晰跟上去。

回到車裏,仍是之前的座,其他人仍然聊天,但氣氛與來時已不同。

晚上趙燕晰跟梁研求和,被無視了。

梁研洗過澡,濕著頭回臥室。

趙燕晰蹭地從席子上坐起,翻出幹發巾遞上去,“擦頭發吧。”

梁研沒接,趙燕晰猶豫著,“那……我給你擦?”她在梁研身邊坐下,剛要動手,毛巾就被梁研扯過去。

趙燕晰見她低頭擦頭發,默默鬆了口氣。

“你晚上沒吃幾口呢,餓嗎?”

梁研沒答,趙燕晰扁了扁嘴,“別生氣了行麽。”

這時一個圓臉女孩推門進來,“哎,你倆好了沒,出來玩了!”

梁研抓了抓半幹的頭發,起身走出去。

這地方玩的遊戲都很弱智,什麽猜謎語、數蝴蝶,要不就打牌,輸了就真心話、大冒險,沒多大意思,純粹消磨時間,把人聚一塊兒,不給獨處。

一屋人圍圈坐在泡沫板上,玩了一輪猜謎語,沒猜出的兩個人要受懲罰,一個是趙燕晰,另一個是個男的,胖子。

有人喊:“罰什麽,你們選!”

趙燕晰沒作聲,胖子開口:“大冒險。”

“好!”男人拍掌起哄,討論著怎麽罰,其中一個笑著說,“兩人一塊兒罰吧,就罰你們嘴一個。”

“喔!”眾人哄笑,“嘴一個!”

趙燕晰臉騰地紅了,皺著眉看著他們:“你們別這樣!”

圓臉姑娘也說:“這不合適吧,人有男朋友的!”

男人們不以為然,“玩遊戲呢,這有啥呀!快,可不許耍賴,親一個!”

胖子嘴咧到耳朵根。

趙燕晰又氣又窘,習慣性地朝梁研看去,後者麵無表情。

胖子樂嗬嗬過來,伸手要拉她,趙燕晰往旁邊躲。在旁人的喧笑聲裏,胖子再次靠近,有兩個人同時阻止他——

阿山擋了他的手,而梁研一拳掄他臉上。

胖子痛得嚎了一聲,看戲的人都被這變故驚得起身。梁研將呆傻的趙燕晰拉開,上前加送一腳,胖子跌到阿山身上。

“操,你媽——嗷!”

梁研的拳頭追來,胖子摔倒,嗷嗷叫著,他反手撞梁研一肘子,梁研硬生生挨了那一下,直接拿膝蓋跪他啤酒肚上,上來就抽臉。

場麵頓時混亂,女孩子尖叫,男人們卻驚得下巴都要掉下——

這姑娘好生彪悍!

震驚過度,甚至沒人想起拉架。

趙燕晰也嚇得不在狀態,愣愣站著,直到看見胖子將梁研撂開,拳頭擊到梁研嘴邊,才驚叫著上前。

有人比她早一步將梁研拉開,又擋住胖子的拳頭。

“山哥你鬆手,我他媽揍死她,個臭婊子——”

阿山沒鬆手,其他人反應過來,紛紛上前幫忙,女的拉住梁研,男的拽住胖子,總算將兩人隔開。

梁研臉色鐵青,嘴角腫了,下唇破了塊皮,血絲掛那兒。

趙燕晰哭起來:“梁研……”

“沒事吧?”旁邊兩個姑娘鬆開梁研,都看她的傷。

梁研拿手背揩了下嘴唇,對胖子說:“再有下次,我捅了你。”

她沒看旁人,徑自進了臥室。

“操你媽,你以為你誰啊,老子怕你啊!”

胖子胖子怒火難抑,成串髒話直冒。其他人安撫,隻有阿山沒講話,他看了眼臥室方向,梁研身影已經不見。

這一晚,梁研沒讓趙燕晰處理她的傷,也沒和趙燕晰講話,她回到臥室就裹著被單睡覺。

睡到半夜,翻個身,被肩膀痛醒,胃也開始鬧,她晚上喝了半碗粥,饅頭一個沒吃,這會兒餓得難受。

又躺了一會,橫豎睡不著,梁研決定去廚房摸個饅頭。

這個時間其他人都睡得正沉,研沒摸到鞋,索性光腳走出去。

廚房設施比廁所好,隻是窗戶一樣小,一小片月光摳摳搜搜照著灶台,其他地方都暗,梁研沒開燈,在灶台找了找,鍋碗瓢盆摸過一遍,別說饅頭,一根小蔥都沒摸到。

她想找熱水瓶倒點水先灌個水飽,往後一退,後背撞上冰箱拐角。

來的那天梁研也奇怪這些小氣鬼居然舍得配這種大件,後來才發現隻是個報廢的冰箱,用來做櫥櫃的。

她打開櫃門,總算在飯盆裏摸到兩個冷饅頭,拿出來聞了下,沒餿味兒,便靠著冰箱蹲下啃。唇角還疼,裏頭牙齦也脹痛,她吃得很慢,啃完一個都不知過了多久。

她往窗外看一眼,天黑著,月光還是那模樣,和南安的夜晚沒什麽不同。

梁研又咬一口饅頭,剛咽下,聽到門口動靜,她下意識就躲。

冰箱離窗戶兩尺,和水池間形成個旮旯,梁研鑽進去,饅頭也不吃了,貼牆蹲著。等她反應過來就想抽自己,這條件反射的,真跟做賊一樣了。

有人推開門進了廚房,又將門扣上,聲音始終很輕,但夜晚寂靜,聽在梁研耳中格外清晰。

梁研捏捏手裏饅頭,驚奇:就這硬石頭,還有別人惦著?

腳步聲之後是一陣窸窣,像在翻紙張之類的東西。過了半分鍾,案板那邊廚台亮起一縷光。

梁研屏息,探頭看,昏昧中一道高大身影。

而那亮光來自一隻小手電,他一手翻紙張,一手拿手機對著拍。

手電咬在嘴裏。

他翻得極快,一分多鍾結束,將手機裝進褲兜,收起案板上紙頁,關掉手電。四周暗掉,隻剩月光,他的輪廓模糊了。

梁研縮回頭,往後退,手肘擦到冰箱。

隻是細微聲響,甚至比不上一隻耗子的動靜,但她卻在一瞬間被揪出去。

男人的手野蠻有力,恰好捏住她受傷的右肩。

梁研痛得發顫,幾乎無反擊之力,她整個人被摁到地上,一雙腿被男人的膝蓋緊緊壓住。

她右臂在抖,頭腦卻極清醒,忍住沒叫出聲,誰知對方連氣都沒讓她出,另一隻手迅速果斷捂上她的嘴。

男人掌心又粗又硬,溫度燙人,相比之下,梁研唇瓣柔軟細嫩,嘴角還有傷,受苦的自然是她。

身體的痛苦滋生火氣,梁研忍無可忍,用唯一能動的左手狠狠掐他胳膊。

掐了第一下,她就知道錯了,這男人肉真硬。他連哼一聲都不曾,隻略微僵了一下,在黢黑中低頭細看她朦朧輪廓。

那片寡淡月光全被灶台分走,這處地麵是盲區,一片昏黑,壓根看不清麵目。他卻突然鬆開她右肩,拿手往她腦殼摸一圈,換來梁研更粗暴的一頓掐,他完全無視。

摸完腦袋,他已確定她是誰,整套屋住五個姑娘,就她一個是短發。

他俯身,貼近梁研耳畔,“我鬆手,你閉嘴,嗯?”

暖燙氣息裹著淡淡煙草味兒,幾個音入耳,梁研將他頭一推。他立即捉住梁研靈活的左手,再次靠近,仍以沙啞氣音命令:“點頭。”

風水輪流轉,識時務者為俊傑,梁研聽話了。她頭一點,對方果真鬆手,也放過她雙腿。

梁研得以從壓製中脫身,人卻沒立刻從地上爬起來,她肩疼,腿疼,嘴角疼。

緩了兩秒,扶著冰箱坐起,看到身邊男人站起身。

梁研揉了下嘴角,也站起來,黝暗中與他麵對麵。他高她大半個頭,梁研抬起下巴借月光看了他一眼,麵龐仍是不清不楚,但她早認出他是誰。

昨晚廁所驚魂,今夜廚房慘痛,哪件都值得寫進《三更鬼故事》,成為她夜半陰影。

不過梁研也不是一無所得。

“阿山?”她輕輕念了一遍這名字。

他是阿山麽?

不是,他是沈逢南。

但其實沒區別,他已經很適應這名字,甚至下意識在心裏應了一聲。而梁研並不需要回應,她身子一轉,往後跨一大步,手迅速從廚台上摸到那隻小手電。

對方追來,她已擰開手電,一束光正對他眼睛照。

“站住。”她學他,以氣音命令。

沈逢南偏頭躲開光,再一看,她手中竟多出一疊紙頁。

他一摸工裝褲口袋,隻剩手機。

梁研迅速轉了下手電,亮光正對手中紙頁。但她隻來得及看一眼,沈逢南動作快,力氣大,一下捏住她手腕,奪回手電。

他關了手電,再來取梁研手裏東西,梁研沒鬆手,他們各抓一半。

外頭突然有動靜,兩人同時一頓,誰也沒動。

過了會,聽到廁所衝水聲,沒多久,恢複寂靜。

這時,梁研先鬆了手。

“我看到了。”雖然隻有一眼,但她認出那些是什麽,一疊全是流水單據。

她的聲音輕不可聞,沈逢南頓了一下,將紙單都揣進口袋。

“你是警察?”

“不是。”

“記者?”

“不是。”

昏暗中壓著嗓音的一問一答,看不見表情,聽不出語氣,辨不了真假。

梁研不問了。

她轉過身去冰箱旁摸找。

沈逢南看她蹲在那東摸西摸,背影黑乎乎,活像隻耗子。他打開手電往那一照,一片地方都清楚了。

梁研一眼看到角落裏的白饅頭。

她撿起來拍拍灰,把外麵的皮剝掉,咬了一口,蹲在垃圾桶旁慢慢咀嚼。

她身體瘦,一六七的個子蹲在那沒占多大地方,短發遮著耳,大T恤鬆鬆垮垮,一雙白腳丫子光溜溜踩瓷磚地上。

不看臉,哪裏像個女孩?

吃了兩口,她抬頭看他,指指門,又低頭吃。

沈逢南站了幾秒,走過去,從膝側的大口袋摸出個東西。

梁研一看,居然是根火腿腸!

要知道,在這鬼地方磋磨過,火腿儼然成了高檔營養葷菜。她驚歎地望著沈逢南的大口袋。

也許是眼裏的貪婪太過明顯,沈逢南把火腿丟給她就關了手電走了。

梁研就著火腿把饅頭啃幹淨,又喝了碗隔夜開水,溜回去換件睡衣又睡下。

第二天一早,梁研被趙燕晰叫醒,發現其他人都已經起床。

“你好點了嗎?”趙燕晰看著她的嘴角,小心翼翼地說,“洗完臉我給你抹點藥?

梁研沒理她,起身換衣服。

趙燕晰有點失落,也去包裏取衣服。

梁研穿好褲子,轉身看見趙燕晰背著身在穿胸罩。年輕女孩的身體都很漂亮,雪白頸項,光滑肩背,纖細手臂……

趙燕晰扣上搭扣,彎腰拿起席子上的長袖T恤,起身時右臂一片暗紅疤痕清晰醒目。

梁研別開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