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逢南領路。他顯然對這山林很熟,腳步極快,後頭三個身影跟隨他在林間穿梭。
山上雜草荊棘多,但誰也顧不上這些,趙燕晰和池憲穿的是短褲,小腿剌了幾道印子都沒叫喚,幾乎使出吃奶的力氣。
氣喘呼呼跑了一路,穿過林子,總算看到下山的路。
沈逢南突然停下,一轉身,梁研沒刹住腳,直接撞他懷裏。
沈逢南握住她手肘將人扶穩。
梁研臉頰通紅,額頭鼻尖全是細膩汗珠,頭發被樹枝刮亂了,兩片黃葉子貼在發頂。
沈逢南手掌一撫,樹葉掉下,梁研的頭發也順了。她抬頭,喘著氣看他。
他的臉上也都是汗,黑黑的眉毛也濕了。
沈逢南扶著梁研的肩,“看到了麽,那條河?”他指向山下,梁研一看,山下真有條河,她反應過來,這並不是上山走的那條路。
“下山後沿著河往東跑,看到小橋就停下,上石子路,有人在那,你說我名字,他接你們走,”沈逢南語速很快,報完車牌號,說,“記住了?”
他們靠得很近,梁研感覺到他身上的熱氣。她轉頭看他,“你名字?”
“沈逢南。”他塞了樣東西到她手裏,“幫我帶給他。”
梁研低頭看,是隻錄音筆。
這時,池憲拖著趙燕晰追上來了。趙燕晰累得快癱倒,池憲到底是男的,精力好很多。
“咋不跑啦!”池憲急火火地看著他們。
沈逢南鬆開梁研,走到池憲身邊。
“朝這打一拳。”他指著自己的臉。
池憲一愣,“啊?”
“用力點。”
池憲沒這個膽子,轉頭看梁研。
梁研點了點頭。
池憲咬牙,捏著拳頭朝沈逢南右臉一掄,見他踉蹌了下,頓時有點慌,條件反射般迅速跳開,生怕人家反手就揍人。
池憲跑到梁研身後再去看沈逢南,見他舔了下嘴角,並沒有要打人的趨勢,鬆了一口氣。
沈逢南催促他們快走。
梁研說:“你小心。”
他應:“嗯。”
梁研看他一眼,沒耽擱,拉上趙燕晰。三人飛快地往山下跑。
一路奔到山腳,按沈逢南說的,沿著河跑了七八分鍾,果然看到石橋。石橋那邊是石子路,一輛舊吉普停在那。
三人滿頭滿臉的汗,力氣也沒剩多少。
池憲扶著趙燕晰,梁研上前敲窗。
裏頭司機在玩手機,聽到動靜一看,眼睛亮了:“嘿,還真來了!”
窗戶降下一半,梁研說:“你好,沈逢南叫我們來的。”
“你好你好,我是南哥朋友張平,”司機咧嘴一笑,“快快快,先上車!”
池憲將筋疲力盡的趙燕晰扶到後麵,梁研直接開門坐上副駕,將錄音筆交給張平。
“還真帶出來啦。”張平很驚喜地接過去,趕緊收好,見後麵兩人已坐好,就發動了車。
這車雖然破舊,開起來倒不慢。池憲和趙燕晰漸漸從緊張和疲憊中緩過來,興奮地看著窗外飛馳而過的大樹,終於相信是真的跑出來了。池憲如同死而複生,話嘮得可怕,一路都在跟張平講話,一口一個“張哥”,問東問西。
張平也是好脾氣,兩人一問一答,行了一段路就稱兄道弟了。
車上氣氛不錯,趙燕晰忍不住也加入他們的聊天。
“我們這是去哪兒呀?”
“去城北火車站那兒,”張平說,“旅館我都訂好了,今晚先過去歇著,你們要回家還是要去哪怎麽也得明天。”
池憲說:“那咱們能先吃頓好的嗎?我這兩天簡直活在豬圈裏,哦,還不如豬圈呢,那飯菜真不如豬食!”
張平聽了哈哈笑,“可不是嗎?南哥在那四個月,瘦了快十斤,你算走運了,就偷著樂吧。”
池憲感歎:“真沒想到啊,張哥,你跟南哥簡直是我再生父母!”
趙燕晰斜了他一眼,覺得這人唯一特長就是抱大腿了,這才多一會,他就跟著人家叫南哥,也不想想昨晚他還吐槽“禿子凶神惡煞,那個阿山看著也不像好人,就咱研哥一看就是江湖少俠”。
這才多久,就換了條更肥的大腿。
偏偏池憲被鄙視了還不自知,繼續說:“張哥,你們可真厲害,咱南哥潛伏得也太好了,我愣是沒看出來,瞧你倆這裏應外合的,我真當你倆幹臥底出身的哩!”
張平被誇得美滋滋,謙虛道:“哪能呢,南哥幹臥底還算有點底子,我就是個打下手的,你不知道,早些年,咱南哥二十多歲那會兒做記者,幹的就是這種事兒,什麽傳銷窩、假藥廠就不說了,‘毒窩’他都跟拍過,誰讓他演技好嘞,後來他轉方向跑去駐外混戰地了,聽說我們老大惋惜得三天沒吃飯。”
池憲驚奇不已:“這麽說南哥還做過戰地記者啊。”
“是做了幾年。”
池憲八卦地問:“那怎麽不做了,怎麽又回來臥底啦?”
“這事說來話長,具體我也不清楚,不過臥底這事純粹是被我們老大坑的。”
“啊?”
車下了坡,張平左轉開上大路,說:“你們不知道這個傳銷團夥多龐大,都跨省市了,我們老大兩年前就注意上,之前安排了個人來臥底,你猜後來搞出了啥事?”
趙燕晰也聽得好奇,插嘴,“出了啥事?”
張平笑了兩聲,“那小子可真厲害,沒摸出料也就算了,自個還被人洗腦了,工作也不要了,待在那死也不回來,家裏人來我們報社鬧,我們老大找了人來解救,剛帶回去沒一個月,人又跑回去,你說這腦子秀逗的!”
池憲和趙燕晰都驚呆了,想了想,慶幸出來得早。
又聽張平說:“所以我們老大才找上南哥,自個掏腰包給南哥十倍線人費請他再出山,說真的,南哥哪是看上那點錢了,純粹是賣他人情,這不,就把自個弄這地兒吃苦來了。”
池憲總算全聽明白了,“你們是要把這團夥一鍋端嗎?”
“差不多吧。”張平不無自信地說,“南哥那邊挺順利的,我們在警方和工商那都有熟人,也通過氣,都有安排,現在就等收尾,其實把你們幾個撈出來也沒多大必要,可能南哥不放心吧,我倒覺得其實你們多待一陣也沒啥,遲早都能出來。”
聽到這,池憲摸著胸口有點後怕地說:“還好把我撈出來了,那地方我多待一天都想死。”
張平表示同意,“那是,過得忒苦了,上回跟南哥碰麵我還給他塞了倆火腿,也算加餐了。”
池憲又是一陣感歎。
趙燕晰聽得心潮不平,想起陳渠,真覺得自己之前腦子有病。她往前看一眼,見梁研靠在那不動,她這才發覺,上車到現在梁研都沒怎麽說話。
“梁研?”她伸手碰碰前頭。
梁研動了一下,回過頭。
“你沒事吧?”趙燕晰小聲地問。
梁研沒什麽表情地說:“都跑出來了,能有什麽事啊。”
趙燕晰想想也是,有點開心:“晚上我們吃蝦吧,我好想吃。”
梁研說:“你有錢麽?”
趙燕晰愣了下,接著滿目失望。
一旁池憲插話:“沒事兒,我有呢。”說著從兜裏摸出四十塊。
梁研:“……”
趙燕晰將他一推:“閉嘴吧你。”
前頭張平哈哈大笑:“你們仨小孩兒可真好玩,放心,我有錢,晚上帶你們吃好的。”
張平說話算數,到旅館稍作歇息,就帶他們去附近好好吃了一頓,結賬時梁研拿出銀行卡要付,張平有點驚訝:“你這卡還能帶出來,也是厲害了。”
話是這麽說,但最終也沒讓梁研給錢。
吃完飯,想到他們三個都沒衣服換,張平又帶他們去了服裝店,然後回旅館。旅館條件一般,但誰也沒挑剔,畢竟比傳銷窩好太多,一共兩個標間,池憲跟張平住,她們兩個姑娘住一間。
回房後,趙燕晰先去洗澡,洗完出來發現梁研坐在床邊發呆。
趙燕晰越發覺得她有點不對勁。
“你怎麽了?”趙燕晰蹲在她腿邊抬頭看她。
梁研回過神,站起身,“你洗好了?”
“對啊,你發什麽呆呢。”
梁研揉揉臉,“沒有,我去洗澡了。”
她往衛生間走,趙燕晰說:“你在擔心那個阿山嗎?”說完發覺叫錯了,阿山是假名字,那個人叫沈逢南,她今天才知道。
梁研似乎愣了一下,然後說:“有什麽好擔心的。”
“是啊,不用擔心,張哥不是說他很厲害嗎?你看,我們都沒發現,我還以為他真的就是阿山呢。”
說到這裏,她突然停住了,覺得有哪裏不對,琢磨一會,眼睛一亮。她幾步繞到梁研麵前,“你早就知道了,是不是?”
梁研說:“我也今天才知道。”
趙燕晰想想也覺得不大可能,但又很奇怪,“我以為你們很熟了,他好好的為什麽幫我們,那裏有那麽多人,他就隻放了我們三個。”
“可能看癡線可憐吧。”梁研隨意答了句,去了衛生間。
在地板睡慣了,乍然躺到**,趙燕晰有些不適應,覺得像做夢。
這床怎麽能這麽軟啊。
梁研洗完澡出來,就見趙燕晰兩腳架在床頭板上,哼著歌兒,一副舊社會姨太太的愜意模樣。
“你這什麽姿勢?”
趙燕晰扭過臉,“你洗好啦!這床好舒服,你快感受一下。”
梁研懶得理她。
白天累極,這一晚趙燕晰睡得特別香,第二天很晚才醒來,睜眼見梁研推門進來,手裏拿著豆漿包子。
“你這麽早?”趙燕晰揉著蓬亂頭發,懶洋洋打個哈欠。
“趙小姐,已經十點了。”梁研把早餐放到桌上,“再不收拾,你隻能吃午飯了。”
“啊,這麽晚了!”趙燕晰驚叫一聲,嘟囔,“沒有手機還真是不方便,都不曉得時間。”她一骨碌爬起來,快速去洗手間刷牙洗臉梳頭,收拾好就過來吃早飯。
“癡線呢?”趙燕晰邊吃邊問。
“和張哥出去了。”
“幹啥去了。”
“問那麽多幹嘛,吃你的。”
“哦。”
趙燕晰幾口吃掉包子,把豆漿喝了,問梁研:“我們今天走嗎?癡線也回南安,要不要跟他一起?”
梁研說:“先回俞城。”
“你想回去?”趙燕晰有點驚訝。
“不是我想,是你身份證要補辦。”
趙燕晰一拍腦袋,“對哦。那今天就回吧,反正也要看姥姥,難得你也回去,她肯定很高興。”
梁研說:“今天不走,明天吧。”
“為什麽?”
“不為什麽。”
“……”
這一天都在旅館度過。
睡覺前,張平過來敲門。
梁研開了門,張平說:“來消息了。”
梁研心一繃。
張平看她的表情,笑了笑:“別緊張,好消息。”見梁研還是一張嚴肅臉,他也不賣關子,“南哥回信了,好好的呢,沒事兒。”
梁研嗯了聲,表情放鬆,問:“你們什麽時候結束?”
“快了,我看過一周能收了。”
第二天吃完早飯,張平將他們送到火車站,幫趙燕晰和池憲辦臨時身份證明,又買好票,在進站口同他們道別。
池憲沒手機,就給張平留了宿舍電話,又給他一個大大擁抱,“張哥,回南安一定找我啊,你們報社離我學校超近,到時我請你和南哥吃飯!”
張平一口答應。
池憲又將身旁梁研一拍,“咱們幾個真有緣,研哥跟趙妹妹過陣子也要回南安,到時咱在那邊團聚。”
“好好好。”
客套話講完,道了再見,張平揮揮手,目送仨小孩進站。
還沒轉身,一個身影又跑出來,張平一看,是那短頭發姑娘。
“咋了?”
梁研到他跟前,“張哥,留個電話吧。”
“嘿,你也要請吃飯呐。”張平笑道,“你們太客氣啦。”
話是這麽說,他還是很樂意地從兜裏摸了張名片給梁研。
“謝了。”梁研笑笑,轉身進站。
八月尾巴,俞城熱得出奇。
兩年沒回來,梁研一路看過來,發現許多地方都變了。
出租車經過她和趙燕晰曾經讀書的小學校,飄揚的紅旗不在了,隻剩一片拆後未建的廢墟。車繞進老城區,在小街口停下,天已經擦黑。
趙燕晰和梁研下車走了幾分鍾,看見小區大門,裏頭幾棟居民樓年代久遠。關於這裏的所有記憶對梁研來說也遠得有些縹緲,她在這出生,也在這生活七年,後來被沈玉帶走,她住的老房子也在那一年被沈玉賣掉。
沈玉是梁研的母親。
梁研六歲時第一次見到她,七歲時是最後一次。這裏是沈玉的家鄉,但沈玉再也沒有回來。梁研讀高中時,她的父親梁越霆讓人在新街租了間屋,梁研住了三年,但她每晚送趙燕晰回來,仍然會來這個小區。
梁研覺得,這幾棟老舊的居民樓好像永遠是那副樣子,沒什麽活力,但也沒有哪裏不好,不緊不慢的。
她們熟門熟路進了小區,上樓敲門。
趙燕晰的姥姥獨自住著二樓的一套兩居室,老人家沒有料到兩個丫頭突然回來,等反應過來就隻剩驚喜,忙將她們迎進來,張羅這個張羅那個,看到梁研帶了營養品,又將她說了一通。
後麵的日子她們過得好似度假,每天陪老人聊聊天,幫忙買菜,然後吃吃睡睡。
拖到不能再拖的時候,趙燕晰在梁研的催促下去補辦身份證。
去的時候是下午,天有點陰,趙燕晰不知在哪個犄角旮旯找出一輛破單車,梁研騎著載她。辦完事已經是傍晚,經過超市,趙燕晰進去買東西,梁研扶著車站門口等她。等了一會,沒等來趙燕晰,倒碰到一個熟人。
對方先認出梁研的背影,他喊了一聲,語氣並不十分確定。梁研回過頭,看見一個男孩愣在那裏。
梁研想不起這人的名字,但她確定,他應該是她高中同學,至少是同校的,否則她不會覺得眼熟。
“梁研?”對方看上去明顯有些激動。
梁研放棄搜索,以萬金油方式打招呼:“啊,好久不見。”
男孩眼睛微微一亮,似乎很驚訝,“是啊,好久不見。”
他笑得過於耀眼,梁研怔了一下。
“你什麽時候回來的?”他問。
“哦,才回來。”
“是麽。”他突然不說話了,梁研也沒寒暄,就這樣陷入沉默。
趙燕晰走出來,看到梁研身旁的人,驚呼:“宋祈寧!”
“你好。”宋祈寧說。
“好巧!”趙燕晰驚歎,“哎呦,宋祈寧你變帥了嘛。”
宋祈寧笑了笑,沒接話,看著梁研:“可以留個電話嗎?”
梁研正在回憶這名字,直接說:“我沒電話。”
這理由聽著太假,宋祈寧以為她不願意,有些失望。一旁趙燕晰早將他看透,老實告訴他,“是真沒電話,我們回來時手機被偷了,還沒買呢,不過她宿舍電話我可以給你。”
梁研來不及阻止,趙燕晰已經報完號碼。
宋祈寧走後,趙燕晰滿臉興奮地拍梁研:“你魅力超大啊,人家念念不忘呢。”
梁研白她一眼,“這人誰啊,臉熟,名字沒印象。”
趙燕晰不敢相信,“你把他忘啦?當年人家可是第一個不怕死敢跟你表白的人,你辣手摧花,把他狠狠揍了一頓,記得嗎?”
梁研一聽有印象了。她揍過的人不少,被揍了不還手的沒幾個,宋祈寧算一個。
“沒想到他還記著你呢。”趙燕晰說,“你可以考慮開始你的初戀了,雖然有點晚,但好歹趕上大學的尾巴,也算沒有遺憾,我機智吧,保準你回學校就會接到表白電話,到時他千裏尋愛,你倆花前月下,然後你交出你的初吻,他……哎哎!梁研——”
趙燕晰顧不上暢想了,追著自行車跑。
晚飯後,趙燕晰收碗筷進廚房,梁研說:“我出去一下。”
趙燕晰探出半個頭,“幹嘛。”
“散步。”梁研頭也不回。
趙燕晰嘀咕:“什麽毛病,她什麽時候開始散步了?”
梁研下了樓,徑自走到門口的小賣部。
看店的大爺在吃晚飯。
梁研說:“大爺,我打個電話。”
“在那呢,你打唄。”
梁研從兜裏摸出名片,撥出上麵的號碼,響了三聲,那頭有人接了。
“喂——”是男人的聲音,周圍有些吵鬧。
梁研說:“張哥,是我,梁研。”
張平一愣,緊接著就樂了,“是你啊,我還說這號碼像打廣告的呢,你咋現在打電話來了,有什麽事嗎?”
“哦,沒事。”梁研說,“就想問你們怎麽樣了。”
張平的笑聲隔著聽筒傳來,他似乎很高興,“丫頭有良心啊,還知道關心我們哩,沒事兒別擔心,都結束啦,南哥也出來了,就在我邊上吃飯呢。”
梁研還未反應,張平又說:“你要不要跟他說兩句?”問完不等梁研答話,自個接下去,“我把電話給他。”
聽筒裏一陣嘈雜,隱約聽見張平的聲音:“是梁研,擔心你呢,打電話特地問來著……”
隔兩秒,梁研聽到那個人熟悉的低啞的嗓音——
“喂?”
電話裏安靜了一會,隻剩電流雜音。
梁研說:“是我。”
“我知道。”
梁研突然不知道說什麽。
那頭也沉默。
梁研手指無意識地摩挲,咬了咬牙,“沈……沈叔叔。”
“咳……”
沈逢南毫無預兆地嗆了一下,張平嚇一跳,“你喝慢點,誰跟你搶呢,都是你的。”
張平遞了紙巾過去,沈逢南沒接,他捏著手機,將手裏紙杯放下了。
那頭很安靜。在這安靜之後,女孩淡淡的聲音又傳過來——
“上次……對不起,謝謝你幫我們。”
沈逢南微微一頓。他才發覺,她在認真的道歉和道謝,那聲“沈叔叔”也是認真的,大概是反複斟酌之後的稱呼,與先前調侃地叫他“山叔”並不一樣。
梁研二十歲,沈逢南三十三,叫叔叔似乎沒什麽不合適。但她突然這樣正經地喊,沈逢南難免驚訝。他先前見過她幾副麵孔,有時衝動,有時冷漠,偶爾也調皮戲謔,但似乎都不如現在這短暫的鄭重讓人措手不及。
張平見沈逢南頓著不講話,驚訝又好奇,湊近聽手機裏的聲音,“咋回事?說話呀,你倆玩什麽無聲勝有聲呢。”
沈逢南推開他的腦袋,貼著話筒說:“嗯。”
他聲音不高,梁研聽到了,莫名鬆了口氣。話都說完,她不再打擾,說:“那你們吃吧,我掛了。”
“好,再見。”
梁研也說:“再見。”
掛了電話,她放下兩個鋼鏰,道過謝,一身輕鬆地回去。
沈逢南把手機還給張平。
“說什麽啦?這麽嚴肅。”張平難以壓抑八卦之心。
沈逢南不理他,低頭倒滿一杯啤酒,兩口喝完。張平鍥而不舍,“那小丫頭不錯吧,對你挺有心,被人惦著的感覺是不是好極了?”
沈逢南將杯子一放,“有什麽好不好的。”喝過酒的嗓子更沉啞,他隻這樣淡淡回了一句,喊老板結賬。
回旅館的路上,張平不死心地繼續打探,“那丫頭挺好玩吧,你不曉得上回你送他們出來,然後一整天沒信兒,她問了好幾次,後來我去告訴她消息,她那小臉繃得,看起來怪緊張你的……”
講到這裏做總結,“我覺得這姑娘怪可愛的,就是打扮有點男孩子,她心眼挺好,南哥你就說我看得準不準吧。”
“明天先把票買了。”沈逢南把他一車話全無視,接口就說正事。
張平一愣,“啊?買哪天的?”
“你看著買。”
“咦?”張平不懂了,“這意思是我們隨時能走了?”
“嗯。”
張平皺眉,“不是還有兩個大總跑了嗎?不得抓回來?”
“他們姓名身份信息我都提交過,後麵是警方的事。”
張平哦一聲,點點頭,“也是,總不能這抓逃犯也讓你上吧。除了這點小瑕疵,這事兒也算圓滿成功了,料都已經摸全,回頭去社裏把專題做起來,這就算畫上句號了。”
兩人回到旅館,沈逢南先洗澡,張平跑去前台開了間豪華大床房,回來把房卡給沈逢南。
沈逢南不明所以,“這不有兩張床?”
“老大特地交代的,讓你睡了小半年地板,他過意不去,喏,他說今天這整張床都是你的,隨便滾。”說到這裏突然歎息,“唉,隻是南哥你這孤家寡人的,又沒姑娘陪你滾。”
“……”
貧嘴的結果是腦袋挨一下暴擊。張平委屈兮兮,“我又沒說錯,南哥你啥時給我找個嫂子啊。”
沈逢南沒理他,拿上房卡走了。
離開俞城的前一天,梁研和趙燕晰逛商場,打算給老人家買幾件冷天穿的衣服備著。路上,趙燕晰問梁研還有多少錢,梁研隻說一句:“夠養你的。”
趙燕晰不大相信,總覺得梁研這樣貧嘴是故意避開重點。
這個季節賣秋冬衣服的還不多,逛了幾家,梁研挑了件暗紅色的棉襖,問:“這個怎麽樣?”
趙燕晰也覺得不錯,趁導購不注意,翻了下價格牌,臉就黑了。
“這個不好。”
“我覺得挺好的。”梁研認真地又看了一遍,“質量不錯,顏色也合適。”她對導購說,“這個裝起來,我們要了。”
趙燕晰在背後扯她衣服,小小聲地提醒,“姥姥肯定也不希望我們回了南安喝西北風的。”
梁研沒理她,刷完卡出店才說:“別杞人憂天,東南風我都沒讓你喝過。”
“我們回去還得買手機呢,這又是一筆花銷。”
梁研說:“花不了多少錢,我又不給你買土豪機。”
趙燕晰沉默了一會,抬頭說:“我是不是總是拖累你?”
“說什麽屁話。”
“你別蒙我,我沒那麽傻,我知道我放在你那的錢早花完了,現在我要考研,南安房租又貴,全都要靠你一個人,你今年還要交學費。我本來還想著跟陳渠後頭小賺一筆,你也就不用那麽辛苦了……”
梁研不知道她腦子裏想這麽多,隻說:“我說真的,你不用操心,真窮到那地步我會動他給的那些。”
趙燕晰愣了一下,沒想到梁研會說這話。她知道梁研口中的“他”是梁越霆,她再孤陋寡聞也知道梁越霆不缺錢,但她印象裏,梁研在這件事上倔得出奇,上大學後就不再花梁家的錢。梁研現在這樣說,反而讓趙燕晰更難過,她不再往後想,決定先專心複習,考完試就去找工作。
兩人又買了一件衣服,之後去箱包店選行李箱。
晚上,梁研洗完澡吹頭發,趙燕晰躺在**看著她,有點驚訝:“梁研,你頭發又長了。”
梁研說:“回去剪。”
“不剪了好不好?”趙燕晰說,“梁研,你留長發吧,一定很好看。”
梁研直接無視了這句話,關掉吹風機,躺到**,趙燕晰坐在床邊看著她,說:“我說真的,你以前長頭發真好看,大家都這麽說。”
見梁研不吱聲,趙燕晰略忐忑,故作輕鬆地說:“我可沒誇張,你記得麽,那時候暑假你回來俞城看我,我在補課,你到我們學校去了,你不曉得我們班男生都來打聽你,那天你穿白裙子,紮著辮子,我記得可清楚了,你……”
“睡覺吧。”
梁研關了燈。
屋裏瞬間黑掉,趙燕晰張了張嘴,半截話堵在嘴裏。對麵的人毫無動靜,趙燕晰頓了一會,無聲歎口氣。
梁研,那一年你究竟發生了什麽事?為什麽隻有這一件,你始終不肯說?
第二天早上,有個女人找上門,長卷發,穿得挺好看。趙燕晰正在拖地。
對方問:“請問梁研是不是回來了?”
趙燕晰愣了下,點點頭,轉頭喊:“梁研。”
梁研從臥室出來,看到門口的人,腳步微頓。
“研研,”女人有些驚喜,“原來你真回來了。”
梁研走過去:“林阿姨。”
林曉清笑了,“什麽時候回來的,怎麽沒有跟我聯係呢。”
“隻待幾天,馬上就走了。”
“這麽快?那你媽媽的東西……”
“林阿姨,”梁研打斷她,“那些東西你處理了吧。”
林曉清怔了怔,“研研,你不是說會來拿嗎?”
梁研沒講話。趙燕晰偷偷握她的手,“要不,我陪你一起去拿吧。”
林曉清說:“或者我給你送過來也行。”
“不用了,我並不想要。”梁研把話說出口。
林曉清有些為難。她是沈玉的朋友,也是沈玉的醫生,沈玉最後的一點遺物都保管在她那裏,梁研幾次答應會去取,但始終停在口頭,這次幹脆說不想要了。
沉默了一會,梁研說:“林阿姨,抱歉讓你保管了那麽久,今天回去就扔掉吧。”
“研研,”林曉清皺眉,猶豫了一下才低聲說,“其實,你媽媽有給你留一封信,我本想等你自己發現。”
見梁研沒有反應,林曉清從包裏取出信遞給她,“畢竟是你媽媽最後的話,不想看看麽?”
趙燕晰趕緊將信接下來,“謝謝阿姨。”
林曉清說:“那我就先走了,研研你如果改變主意,就給我打電話,或者給我發個地址也行,我給你寄過去。另外,你媽媽的病曆資料我也一直保存,如果要,也一並給你吧。”
梁研不應聲,趙燕晰就好聲好氣代她講:“好的,謝謝林阿姨。”
林曉清走了兩步,又回頭,欲言又止。
“林阿姨還有事嗎?”趙燕晰問。
林曉清想了想,叮囑一句:“研研,你不要忘了定期檢查身體。”
林曉清走後,趙燕晰把梁研拉進臥室。
“你……不看看麽?”她把手裏的信遞過去。
梁研接下來塞進箱子裏。趙燕晰說:“梁研,已經過了這麽久,要不你看看吧,也許有什麽重要的話呢。”
“人都死了,幾句話能有多重要?”梁研將拉鏈拉上。
“既然不重要,你為什麽不敢看?”
梁研倏地一頓。
趙燕晰走近,又說一遍,“梁研,你為什麽不敢看?”
“我不是不敢。”
“那是為什麽?”趙燕晰難得執著地問下去。
“沒有意義。”
“是麽,那你怎麽不把它丟了?雖然是我收下來的,但你也沒有把它丟掉,你心裏還是很在乎你媽媽的,是不是?”
“不是。”梁研幾乎沒有思考地否認,“她並不值得我在乎。”
“你說假話,梁研……”
趙燕晰覺得不揭開,這個問題永遠都在,那些不好的全都堆在梁研心裏,不知道什麽時候才會過去。她猶豫了一會,說:“你知道麽,你以前睡覺會講夢話,那時候我就聽到了。”
“聽到什麽?”
“你叫沈阿姨不要丟下你。”
其實還有別的,隻是趙燕晰不忍心說。
梁研的身世,一直是鄰居間諱莫如深的話題,但仍然抵不住好事者的八卦心,背後談論的人不少。這些年趙燕晰東聽一段,西聽一句,加上一些親眼所見的事實,揉在一起也明白了七七八八。
她知道,梁研夢裏那句話是有原因的。
小區裏的人都知道,梁研是私生女。
沈玉沒有結婚,但她懷孕了,她將梁研生下來就丟給梁研的姥姥,梁研六歲她才露麵,隔天梁研放學回來,她已經走了。
趙燕晰記得,那天梁研一晚上都沒有講話。
沈玉再次出現是一年後的五月份,那時梁研的姥姥已經去世一個月。那個月發生的事情,趙燕晰希望梁研永遠忘記,再也不要想起,但她知道不可能。
沒有哪個七歲的小孩會獨自在死去的姥姥身邊睡兩天。如果不是她剛好來這邊過五一,又剛好去找梁研玩,她不敢想梁研會怎麽樣,整個小區根本沒有人發現這對祖孫兩天沒出門。後來是鄰居湊錢幫忙辦了喪事,趙燕晰的姥姥將梁研帶回家照顧。
而沈玉一個月後才出現,她賣了房子,帶走梁研。
趙燕晰從那之後沒有見過沈玉,後來才知道沈玉那一年就死了,自殺,梁研因此回到親生父親身邊,再往後,讀高一的時候,不知發生了什麽事,梁研被送回俞城。
如果說梁研恨沈玉,趙燕晰可以理解,但她發現不是這樣簡單。像現在,梁研聽到別人提起沈玉,情緒會不好,但她總是在忍。她不看沈玉的信,但也不丟,那個結永遠在那,在別人看不到的時候,它也許每時每刻都在折磨梁研。
趙燕晰決定把這一切都說破,“梁研,你看看她說什麽,然後,你心裏有什麽,你也說出來,你可能不會再那麽難受了。”
但梁研顯然不配合。
“沒什麽好難受的。”她固執地說,“我早就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