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時

喜時

別時

夢時

生時之一 處子

虯榕死守珊瑚礁岩附近,就是古堡了。

半壁山腰開著薄桃色小唇花,

有人叫她“勿忘我”,有人說是“處子心”。

雖然,古堡鬧鬼,仍阻止不了采花賊;

落英繽紛暗隨遠洋船,憤怒的海洋一夜之間喚出,

西子灣。

生時之二 有身

據說愛情在世間,仍是一則無法查禁的傳奇。

文言的是女卷,語體的是男版。

日隨月轉,有一天兩種版本必須合攤,

鑽研文字之優美,推敲韻腳之和諧。

我千裏迢迢化嬰而來,

不作考據,我愛寫序。

生時之三 悄然而孕

定是踩了羚羊跡,或誤食車前草,

要不怎會心旌日搖?

灼灼日月既出,怎隻我爝火不熄?

明明扶壁嘔心,人們還笑說害喜?

原來,此身非我有,

要與未謀麵之人綢繆牖戶,同食共住。

生時之四 紅絲線

老人家說,最要緊的功夫是斷臍,

記得用紅絲線纏,嬰兒長大才是個紅唇郎;

還有,要把臍頭綁彎,

嬰兒的性情才會嘴圓心曲,應世容易。

趁無人,我把曲臍放直,

想你蜷臥十月,既然落世,何不直來直去。

生時之五 瓶與罍

都記在賬簿:五席滿月酒,一百粒紅蛋,二十斤糯米油飯。就你媽,吃去三十隻麻油雞(我嚼雞胸脯),喝幹一壇當歸紅棗泡枸杞(我飲藥酒渣)。雖然外婆打了金戒如意鎖,你將來算算,是賠是賺?哪哪哪!小子!別盡瞧你媽,我是你爸。

生時之六 香篆

一爐香,攬陰陽兩儀,總天地人三才。

先以“香拂”淨爐壁,鋪灰,擱上梅瓣凹篆,

以竹匙引香屑,填凹,取篆,築成一瓣梅。

燃,觀。

篆我麵目者父母,我本一縷魂,遊成迎客馨。

生時之七 風吹熄

燭枝愈栽愈多,鬆糕愈蒸愈薄;野林裏有癡人伐木,隻為細數年輪。批閱生辰八字,還不如素衣齋戒,記取身體發膚。啊!一生乃流水賬。

此日,竹杖芒鞋,宜澗戶觀瀑;歸來,吩咐家人點燭,才要提神,已被風吹熄。

喜時之一 雷雨時,開窗

閃電落鞭的時候,至少打開一麵窗,

收留無家可歸的雨吧!

讓心裸裎著,從生命底層興起崩裂的狂喜,

要記住許願,

希望這一生總有一天,遭天打雷劈。

至於淋濕的枕巾臥榻,等日出,叫太陽懺悔。

喜時之二 月光天台

更往深處走些,直到相思林遮不斷憂傷的月,讓光芒盡情流竄,一些些動情的蛙鼓,一絲絲夢遊的風,一個人。

夏夜沒有秘密,因為記憶在一座空城。隻有晚蟲調弄弦音,小蛇學步,空中的精靈揪我的發,一顆汗在頸際感動。

下山,不妨臨摹路旁的古墓姓氏,或扔一粒石頭,遠遠近近狗吠。

喜時之三 拎一斤愛玉

偏愛薄黃色的透明,啊!此乃世上最具體之謊言。據雲愛玉解渴,最妙的是,吃了等於沒吃。

既然是真理的世仇,宜在正餐後食。冰過的謊言,淋上糖水,擱一片不大清醒的檸檬,盛在玻璃盅。一口溜下,阻止一場真理的大戰。

且有自欺欺人的痛快。

喜時之四 借宿陌生小鎮

一張單程票就可以走,試試不更衣的日子是否更潔淨。陌生小鎮很熱帶,汗水是全部的語言,經過朋友家門禁止停車,心情是唯一的地圖。

投宿,注明單人房,請勿打擾。在**創造,一個主題,兩個時空,壁紙上浮現人物,蚊子飛過,暗示情節。唉!給遠方的愛寫信吧!

惜別月台,夢才開始人已醒來。

喜時之五 訪舊

以戲謔的心情見個麵吧!匹茲堡的冬雪或柏克萊的秋葉這兒沒有,但台灣許多“玫瑰紅”。

酒意襲來,才說:“回家真好。”

“若有紅娘尤佳!”又說。

當然,情字磨成道義,仍舊負債累累。

喜時之六 到海邊半**

別信任防曬油,海邊是個黑社會。

所有的人半**,文明與野蠻的爭辯正在軍事重地停火。

陽光像大批刺客,灘岸過於坦白,何不去岩穴、礁石背後躲藏,當然得提防驚濤,大海是勇於奪愛的單身漢。

喜時之七 讀一卷神話

不想睡的深更,神話最能催眠。

巫山之陽瑤姬尋覓她的雲雨,或湮於東海化為誓鳥的女娃。但千萬別深思廩君與鹽水女神。

暮宿廩君之室,旦則化為飛蟲阻擋廩君主路。癡心女子,你要的是什麽樣的纏綿?

七日七夜令廩君失路,他贈青色絲巾給心愛的女人:“結上吧!與你誓生死。”卻在陽石之上,一箭對準青色絲巾,射死女神,絲巾仍圍在乳白的頸項,天色大開。

中國男子有了背信傳統,中國女子不得不懷疑論。

別時之一 合歡

黃昏來了,我們把身上的花針收起來,紅的歸紅,白的歸白。

先別理會夏夜吧!快幫我把羽狀葉脈上的蟬嘶掃幹淨,當你飲過明晨的第一枚清露,你的遠去才可能留給我空白。

別時之二 射幹

且以銀箭的力量掙脫你的合歡地,經過雪封的高原、月鎖的沙丘、星垂的江河、煙襲的大漢、霧迷的山巔,來到無風的世界邊緣。

我為你凝練這一頁六瓣語言,橙黃的花澤你要小心解讀,至於黑斑,無關日曬,無關雪灼,更不要提歃血。

別時之三 馬蹄蓮

我已準備揚鞭,沿著忘川的流路驅蹄。傳說,不堪記憶負荷的人將在這兒止渴,但必須趁著日與月攜手的時刻,河水才有藥效。

想必你已聽說,一夜之間河岸開滿馬蹄蓮,以純白的臉色向天空吐舌,記住,不要到忘川找人。

別時之四 君影草

還記得合歡的羽翼複葉嗎?我以這意象開成一莖小鈴鐺,叫負心的風們都噤舌了。

隻有問荊草與我作伴,日日對我傳道。

那一日,采山藥的人終於來了,對問荊招呼:二至五錢一日量,解熱。我想求他帶我走,他說:被影子折騰的人哪!你全身劇毒。

別時之五 火鶴

召喚一場火,焚盡季節所累積的塵埃。我請求你不要再相信華麗的語匯、錦繡的路程,尤其等待,那是慢性絕症。

與我沐浴於火,半空中足以讓記憶絕跡。你竟忘了躲避流星雨,重返地間,化為一株冶酷的火鶴。

別時之六 獨活

火的記憶遙遠了,深埋於野山坡,人們喚我是戀土的當歸,宜在春或秋挖掘,食之令人難忘。

靜極了,這牛羊都倦的午後。隻有隔鄰一株君影草搖響鈴鐺,向曠野招魂。每當浮雲相遇,禽鳥歸巢的時候,她的病就深了。

夢時之一 夢,一朵 形花序

把夢片記錄下來,那是生命的奧義書。

每一次睡眠都是未知。夢的帷幕布滿空中,夢的密碼似恒河之沙。才熟誦“April is the cruellest month breeding lilacs out of the dead land…”夢中已遊曆艾略特的荒原。白日多看天堂鳥幾眼,夢裏閃爍橙色的劍。

所以,碎花桌巾上一隻螞蟻散步,變成莽莽大漠中,一個獨行者在尋人。

別時之七 月逃

向月偷一條銀繩,我悄悄墜落在深山,打聽二回羽狀複葉、花小白的人,我猜那是你,來自於合歡的原鄉。

卻被夜舞的精靈逮捕了,他們終於找出月光減少的原因,罰我變成一株草木,我隻要求:對生的羽葉,孤挺的長莖,二十口花鍾,半白半鮮紅。

他們開一場小小的辯論會,該喚我月桃或月逃。

夢時之二 在夢土上泛舟

夢土上顛倒空間,人會飛,海鷗絕種。突然我所站立的寸土之外流動起來,但不是水。一葉灰色舟坐著昔日好友,船頭站著一名黑衣人,無槳,船緩緩地走。我在白晝,舟裏仿佛黑夜。

才喊,夢醒,原來那聲音是窗外的文鳥在啼。

夢時之三 夢中,有人喚我的名字

隔著窗欞,偷聽鄰村的兩位婦人談話,一位已死的。

有人叫我,但不是現世的名字,我回頭,一名陌生男子,自稱是我未來之夫。他的衣襟繡著一排字,第一個字是“白”,第二個字提手旁,其餘的有關星宿。

夢的語言無法翻譯,我不知道他現世或未來的名字。

夢時之四 夢的警句

夢中為一行詩狂喜,醒來發現了無意義。

夢見到處是蛇,灰、白、雜色,蜷縮、行走,死的死、活的活。數日後在電影見到這一幕。

夢見挽歌。不久,有人奔喪。

夢見久未謀麵的人車子壞了,三個月後,他車禍。

夢見自己齒碎盡落,醒來想寫一篇關於“死亡”的寓言。

夢是現實的預測,或現實被夢牽著走?

夢時之五 夢有翅

甚至清醒,夢的獸足伺機而動;起身沏一杯新茶,誤觸夢的虎須。仿佛異域,那人獨坐於二樓書房,陽光敲打著窗。藍色的車馳驅於無人公路,左傍山岩右臨海崖。一棟石砌的老樓爬滿薛荔草。

不記得吮水,但茶已半幹。

夢時之六 去過不曾去之地

莫名地對初相逢的人說:“我們見過嗎?”總在異鄉街頭苦思:“來過嗎?”或在南下的特快車廂,瞥見一件紅衣在稻原凹處招搖。這景象熟悉,但不可理喻。生命的海底一定有玫瑰園,不時以飄浮的花瓣挑釁。

夢,隻留下淩亂的情節或僅是一種感覺,夢是三度空間。多年前的夢境今日才讀懂,今日的恐懼將在未來實現。

夢時之七 夢的申請

若有人無法區隔夢與現實是兩國,恐怕無法立足現世亦將被夢驅逐。

懷著憂傷入睡,夢中有刮骨療毒的秘方;過量的快樂似乎不受夢的歡迎,往往涕泣汗流而醒。前者被夢收留,後者警惕。

有時,夢見自己在做夢,醒後半驚喜半疼痛。耐著性子把此世過完吧!反正已是夢國的居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