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德十年正月初三,京城的百姓還沉浸在過年的歡樂中,紫禁城內卻是一片愁雲慘淡,時年三十六歲的朱瞻基已病入沉屙。他自知時日無多,便火速召重臣、後妃及太子交代後事。
“三楊”中的楊榮和楊士奇與皇帝有師生之誼,再加上年事已高,遇到這等白發人送黑發人之事哭得淚人一般。朱瞻基反倒好言安慰他們一番,等議定大政方針後便讓他們退下了。
到掌燈時分,朱瞻基知道大限已至,抬起幹枯的手臂,喚道:“太子何在?”
八歲的朱祁鎮跌跌撞撞的爬過來,抓著皇帝的衣袖道:“爹爹,孩兒不想做皇帝,孩兒要你活著!”
朱瞻基虛弱的一笑:“真是孩子話。明日為君要莊嚴沉穩,不可如此任性。”
朱祁鎮聽了,用力點點頭。一旁,孫皇後和前皇後胡氏暗自垂淚不止。朱瞻基忽然道:“你們下去吧,我有話和太子說。”
兩個女人鬥了一輩子,這時倒是難得的統一,依依不舍的向帷幔中望了幾望,攜手退下。
朱瞻基對太子道:“孩子,接下來的話朕隻說給你,你千萬要謹記於心。”
朱祁鎮含淚點頭:“孩兒遵命。”
朱瞻基眼中重新燃起光芒,臉頰也紅潤了幾分,沉聲道:“三楊、夏元吉、金幼孜、張瑛等人不可不防。日後你要控製他們的力量,不可任其為所欲為。”
年幼的朱祁鎮大驚:“這些人可都是閣老,父皇的意思莫非他們是奸臣不成?”
朱瞻基搖了搖頭:“他們當然是忠臣,而且是社稷之臣。可你記著:即便是忠臣權力也不能過大。隻要權力一大,忠臣也不忠了。”
朱祁鎮疑惑的搖搖頭:“孩兒不明白……”
朱瞻基厲聲道:“不用明白,你隻要牢記即可!”說話間牽動病體,竟咳出兩口黑血。
朱祁鎮趕忙捧過清水,扶朱瞻基喝了幾口。朱瞻基隻覺得腦中昏昏沉沉,祖父朱棣、父親朱高熾似乎在虛空中頻頻揮手,於是強打精神道:“第二條,你在登基後要對蒙古實行懷柔政策,絕不可妄動刀兵,明白嗎?”
朱祁鎮一驚,問道:“蒙古不是我大明的仇敵嗎?為何不能打他們?”
朱瞻基吃力道:“因為……因為你打不過……他們的大汗脫脫不花雖然是傀儡,可太師綽羅斯·脫歡卻是一代人傑,脫歡的兒子也先更是英雄無敵,將來必為大明的心腹之患。”
朱祁鎮嚇得臉都白了,問道:“打又不能打,孩兒該如何是好?”
朱瞻基不禁輕輕歎口氣,這孩子對軍國大事全無半點主見,實在難當重任。然而太子畢竟才八歲,也的確不能要求更高了。
於是他解釋道:“你要以金帛玉器為刀槍,醇酒美人為矢石,不斷的瓦解、分化、腐蝕他們。隻要蒙古人溺於享樂,耽於爭權奪利,便不會生出覬覦我朝之心。”
朱祁鎮點點頭:“孩兒記下了。”
這時朱瞻基眼前一片昏黑,另一個世界的大門已緩緩打開。他用盡最後的力氣,掙紮著說道:“最後……最後一條:你登基後立即傳令錦衣衛,將……將‘衡’誅殺掉。”
朱祁鎮不解道:“‘衡’?”朱瞻基喘息幾聲:“為父在位十年,雖不敢比肩太祖、太宗和先皇,可治國方麵也算略有小成。究其原因,還要多多感謝這個‘衡’……”
朱祁鎮更糊塗了,問道:“‘衡’是誰?”
朱瞻基眼前浮現出白衣少年的身影,喃喃道:“一聲警鍾,一個令人不能安枕的幽靈。每當為父享樂時、倦怠時總會記起他。他是逼著朕做明君的人。”
朱祁鎮歪頭想了想道:“那他不是好人嗎,為何還要殺他?父皇,我不想殺人。”
這回朱瞻基沒有訓斥,而是撫著太子的背道:“孩子,你不懂。父皇和‘衡’之間隔了一把寶劍。父皇站在這頭,尚可握住劍柄,若換成你,劍柄便要交到‘衡’手中了。也許你以後會有自己的‘衡’,可至於這一個……讓他與朕同赴九泉吧。”
他深吸一口氣,大聲道:“‘衡’的名字是……”
然而這時他耳邊轟隆一聲巨響,一黑一白兩尊神祗出現在眼前。他們抓住朱瞻基的肩膀,將他拽起,朱瞻基大驚失色道:“慢著,朕的話還沒說完……”
可神祗雙雙大笑:“你無法說出他的名字,這是天命!”
朱瞻基把心一橫,大喝:“孩子,‘衡’名叫師羽!叫師羽!”
然而他驚異的發現自己竟站立起來,另一個自己則依舊躺在榻上。他的身體隨著兩位神祗越飛越高,飛過藻井,熟悉的紫禁城中突然傳來陣陣哭聲……
朱瞻基駕崩,廟號宣宗。他在位十年多有建樹,開創一代盛世,史稱“仁宣之治”。不幸英年早逝,實為社稷之憾事。
卻說次日朱祁鎮繼承大統,受百官朝賀,改元“正統”,是為日後的英宗皇帝。此時朝中有三楊等重臣輔佐,加之太皇太後張氏坐鎮,朝政一時無虞。
可在遙遠的北方,一場席卷帝國的大洪水正在悄然醞釀。而它在出現伊始也僅僅是股暗流而已。
金頂大帳中,年輕人虔誠的匍匐在地,問道:“我也先隻想知道蒙古人還要走多少路,流多少血,才能恢複昔日榮光。睿智的大薩滿呀,您能告訴我答案嗎?”
大薩滿幹瘦、黢黑,滿麵皺紋,目光渾濁。他身上披著狼王拉姆的皮毛,頸上是熊王多羅頓的牙齒。兩膝一左一右放著瓦剌部的死敵——安樂王和賢義王的頭骨。
“年輕的勇士啊。”老人說道“我的智慧不足以解答你的疑問,答案隻有騰格裏知曉。”
“可我們已經遵循他的旨意遠赴西域,來到這大漠中了!”
“我知道,孩子。我知道。”大薩滿伸手撫摸著也先的頭頂。“我會讓使者帶回他的口信的。”
說罷,大薩滿猛地往口中塞入一把古柯葉,又深深吸了口濃煙。在這兩樣東西的刺激下,他雙眼翻白,大喝道:“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