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盜終於撤退,滿剌加城一片狼藉。斷壁殘垣中百姓掩麵而泣,慘狀令人動容。沈鑒沿原路回去,正碰上鐵牛、佟剛等人。他們經過半夜廝殺已是滿麵煙塵,雙眼熬得通紅,不少人已昏昏欲睡。

佟剛道:“沈大人,多虧你殺掉敵軍指揮官,弟兄們才得以突出重圍。”

沈鑒沮喪的搖搖頭:“沒殺掉,讓他給跑了。”

佟剛問道:“那人究竟是何方神聖,為何如此厲害?”

沈鑒吃力的抬起手臂,對一個軍士道:“幫幫忙,把我衣袖裏的金幣拿出來。”

那軍兵趕忙照做,將金幣呈給佟剛,沈鑒道:“就是上麵印的這個人,他叫白鳥·蘇幹剌,自稱蘇門答臘國王。”

鐵牛接口道:“白鳥?莫非是王舍國的……”

沈鑒點點頭:“對,就是那個先知。”

佟剛反複端詳著金幣,沉吟道:“這的確是蘇門答臘的金幣。看來他們是鐵了心要和大明對著幹了。”

鐵牛問道:“佟指揮,我不明白那蘇幹剌既然貴為國王為何還要做海盜呢?”

佟剛厭惡的哼了一聲:“正是江山易改,稟性難移,也許這狗強盜不搶東西就心中難受吧……”

這時,兩名全副武裝的校尉闖入人群,見了佟剛抱拳道:“得罪了,鄭大人有請。”

佟剛歎了口氣:“該來的終究躲不了。”然後摘下烏紗帽道:“好,我跟你們去。”

有百姓圍過來道:“二位官爺,佟大人一直和海盜交戰,使不少人免於殺戮,你們為何要帶走他呀?”

校尉道:“鄭大人召見未必就是壞事,你們不要瞎擔心。”說罷揮手道:“散了散了。”

眾人隻能默默目送佟剛遠去,隻有薛文遠背過身去有意無意的啐了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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滿剌加城中的弘德醫館,坐診郎中卻是名叫威廉的西洋人。他麵龐削瘦,不苟言笑,眼眶上夾著厚厚的鏡片。他的目光總是冷冰冰的,帶一絲審視的味道,隻有望向那些解剖圖時才會流露出些許暖色。

此刻他正把一根縫衣針烤得通紅,對躺在手術台上的沈鑒說道:“先生,縫合雖然會留下疤痕,但無疑是最穩妥的辦法。我擔保過不了幾個月您的手就會和過去一樣靈活。”

沈鑒將雙手舉到眼前,它們布滿血痂,痛感如潮水般去了又來。

他低聲道:“幾個月,太久了……”

威廉醫生放下鋼針道:“恕我直言,沒有比這更快的法子了。如果交給你們的醫官,他們會怎麽說?靜養一年還是兩年?”

沈鑒道:“醫生,我並不懷疑你的能力。否則也不會花三兩黃金請你出診。但我需要這雙手去解救一個孩子。如果他有什麽意外,我一輩子都不會原諒自己的。”

威廉一愣:“孩子?他們沒告訴我……”他摘掉眼鏡,摸出胸前的懷表,裏麵藏著一張小女孩兒的畫像。

“是你什麽人?”醫生問道“你的女兒嗎?”

沈鑒道:“是個男孩兒,剛認識沒多長時間。但他很信任我,我……我不能辜負他的信任。”

威廉醫生的手指不停在懷表上摩挲著。他忽然站起身,拿起朗姆酒喝了一口道:“還有個方法,不過會很疼。你受得了嗎?”

“受得了。”沈鑒沒有半點猶豫。“再疼我也不怕。”

威廉從病床下翻出幾根皮帶,牢牢縛住沈鑒的手腳,並抓起一塊木楔子塞入他口中:“別太自負了,等你能站著出去再說吧。”然後走出診室,回來時手中多了一把燒得通紅的烙鐵。

沈鑒驚恐的問道:“大夫,你想幹什麽……”

鐵牛坐在醫館外,突然聽見沈鑒大叫起來。他嚇得站起身,門裏卻又恢複寧靜。

半晌後門響了,沈鑒踉踉蹌蹌的走出來。隻見他滿頭大汗,麵色蒼白,嘴角咬得全是血。

“你在裏麵幹嘛了?”鐵牛問道。

沈鑒搖搖頭,一句話也說不出。他抬起手,雙手已燒成紫紅色。

在醫館時,威廉告訴他高溫可以殺死腐肉、封閉傷口,讓他重新活動,但無法阻止再度感染。

“如果下次你再亂來很可能就要麵臨截肢了,先生。”威廉說道:“醫生可以救你,但沒辦法讓你遠離危險。對自己負責才是最好的醫術。”

“對自己負責嗎?”沈鑒在心中默默念道,手上的疼痛已經開始慢慢消退,這是愈合的征兆。

鐵牛扶住他道:“城裏我已經差人找遍了,估計托拉納是坐漁船走的。不過他走不遠,咱們很快就能追上……我說老沈,你要不要休息一下。”

沈鑒勉強道:“不用,現在就去。”

日落時分,二人來到漁港。軍港被封死了,漁港也在戒嚴。碼頭上冷冷清清,失去了往日的忙碌和熱鬧。恐慌的情緒在人群中彌漫。

沈鑒和鐵牛問了半天,沒有一人願意出海。有個老漁夫告訴他們,今天別說出海,就是連船都租不到。

鐵牛摸出幾個大子兒硬塞到漁夫手裏:“老人家,幫幫忙,指條明路也行。”

沒人願意和錢過不去。漁夫猶豫再三後說道:“如果……你們願意冒風險的話,可以換個地方試試。”

他指了指身後的小巷:“繞過小街往左走第三家酒肆,牌匾上印著紫苜蓿。到了以後就說是我鄭老瞎介紹的,他們也許有膽子幫你。”

沈鑒和鐵牛再三致謝,轉頭來到酒肆門口。

有個麵目凶惡的壯漢叉腰守在前頭,鐵牛道:“勞駕,鄭老瞎介紹來的。”

壯漢一聲不吭的側了側身。

酒肆裏光線昏暗,煙味兒大得嗆人,零零星星坐著七八名酒客。酒保在櫃台旁低頭擺弄著一把匕首,他身後一個像是掌櫃模樣的人斜靠在椅子上似睡非睡。

鐵牛扶著沈鑒走到櫃台旁,沈鑒輕輕敲了敲台麵道:“這位仁兄,我們想出海。”

那掌櫃頭也不抬的說道:“滾,我不和陌生人做生意。”

鐵牛怒道:“喂,你說話客氣點,鄭老瞎是我們朋友!”

此言一出,在場之人無不發笑。他們把酒碗一放,紛紛從腰間掣出兵器來。

掌櫃驀的站起身,二人方看清他的長相。此人臉上有一條極長的疤痕,從眉心蜿蜒到左頰,將一張臉分為兩半。以此為界,左半邊死人般鐵青,右半邊則如醉酒似的通紅。他的濃眉下一雙眼中射出凶惡的光,再加上那一口因煙酒而變得焦黃的牙齒,整個人活脫脫一個橫行南洋的海盜。

他對二人說道:“鄭老瞎?知道他欠我多少錢嗎?”

鐵牛怒道:“少來這套,信不信爺爺把你關進大牢裏!”

掌櫃的冷冷一笑:“原來是官府的人,怪不得說話這麽橫。不過在這滿剌加城,萬事抬不過一個理字。我們做的是合法生意,你憑什麽抓我?”

沈鑒朝鐵牛搖搖頭,示意他不要說話,又對掌櫃道:“閣下誤會了,我們不想找麻煩,隻想借條船出海。”

掌櫃的上下打量他一陣,道:“我的船傭金很高的。”

沈鑒低聲對鐵牛道:“拿錢。”

鐵牛掏出兩錠黃金,怒氣衝衝的往台麵上一拍。

掌櫃的從堂倌手裏接過匕首,撥弄了一下金錠,繼續不緊不慢的道:“出海做什麽?不知道外麵有海盜嗎?”

鐵牛喝道:“關你屁事!老子……”

沈鑒狠狠瞪了鐵牛一眼,他隻好把後半截兒話咽回去。沈鑒答道:“實不相瞞,為了找一個小孩兒。”

掌櫃低下頭,嘿嘿冷笑道:“小孩兒……城中被海盜所掠,受苦受難的孩子多得是,你們這些當官的何曾管過一次?恐怕閣下要找的是哪位達官貴人家的公子吧?”

沈鑒道:“他的確是大明朝廷新冊封的國王……”

掌櫃的喝道:“我就說嘛,你們怎肯為窮苦人出力?”

沈鑒繼續道:“但他也是個苦命的人。這孩子的父親被謀害,在仇人的監視下生活了三年,好不容易脫得自由,又與族人離散。他在滿剌加舉目無親,你說我作為監護人,不該把他找回來嗎?”

掌櫃的沉默了,提起煙鬥啪嗒啪嗒抽了幾口,對堂倌比了個手勢。堂倌一躬身跑出酒肆,不多時便返回,湊在掌櫃耳邊低語了幾句。

掌櫃的嗯了一聲,對沈鑒道:“不是我不幫忙。孩子你還是別找了。”說罷把金錠推回到沈鑒麵前。

沈鑒感到事情有些不妙,忙問:“怎麽了?”

掌櫃的歎了口氣:“昨晚碼頭上有人看到一個十歲上下的小孩兒駕船出海,沒多遠就被雷鳥號上的海盜捉住。”

這是沈鑒最害怕的事情。他頓感口幹舌燥,雙腿發軟,喃喃道:“不會的,肯定是他看錯了……”

掌櫃的搖了搖頭:“不會錯,因為海盜抓人時曾大喊:我們抓到了白鹿·托拉納。新封的王舍國王就叫這名字。”

他站起身拍了拍沈鑒的肩膀:“抱歉了,我不願和雷鳥號那幫瘋子作對。”說罷轉身走入後堂。

鐵牛錯愕道:“老沈,這回怎麽辦?”

沈鑒把受傷的手攥得咯吱直響:“走,找鄭大人借戰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