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道統
入宮三十多年後,魏忠賢終於走到了人生的高峰。
但還不是頂峰。
戰勝了魏朝,除掉了王安,搞定了皇帝,但這還不夠,要想成為這個國家的真正統治者,必須麵對下一個,也是最後一個敵人——東林黨。
於是,在成為東廠提督太監後不久,魏忠賢經過仔細思考、精心準備,對東林黨發動攻擊。
具體行動包括,派人聯係東林黨的要人,包括劉一璟、周嘉謨、楊漣等人,表示自己剛上來,許多事情還望多多關照,並多次附送禮物。
此外,他還在公開場合,讚揚東林黨的某些幹將,興奮之情溢於言表。
更讓人感動的是,他多次在皇帝麵前進言,說東林黨的星是國家難得的人才,工作努力認真,值得信賴,還曾派自己的親信上門拜訪,表達敬意。
除去遭遇車禍失憶,意外中風等不可抗力因素,魏忠賢突然變好的可能性,大致是0%,所以結論是,這些舉動都是偽裝。在假象的背後,隱藏著不可告人的秘密。
這個不可告人的秘密就是:魏忠賢想跟東林黨做朋友。
有必要再申明一次,這句話我沒有寫錯。
其實我們這個國家的曆史,一向是比較複雜的。所謂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能湊合就湊合,能糊弄就糊弄。向上追溯,真正執著到底,絕不罷休的,估計隻有山頂洞人。
魏忠賢並不例外,他雖然不識字,卻很識相。
他非常清楚,東林黨這幫人不但手握重權,且都是讀書人,其實手握重權並不可怕,書呆子才可怕。
自古以來,讀書人大致分為兩種,一種叫文人,另一種叫書生。
文人是“文人相輕”,具體特點為比較無恥外加自卑。你好,他偏說壞;你行,他偏說不行;膽子還小,平時罵罵咧咧,遇上動真格的,又把頭縮回去,實在是相當之扯淡。
而書生的主要特點,是“書生意氣”,表現為二杆子加一根筋。
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認死理,平時不惹事,事來了不怕死。關鍵時刻敢於玩命,文弱書生變身鋼鐵戰士,不用找電話亭,不用換衣服,眨眼就行。
當年的讀書人,還算比較靠譜,所以在東林黨裏,這兩種人都有,後者占絕大多數,形象代言人就是楊漣,咬住就不撒手,相當頭疼。
這種死腦筋,敢於亂來的人,對於見機行事、欺軟怕硬的無賴魏忠賢而言,實在是天然的克星。
所以魏忠賢死乞白賴地要巴結東林黨,他實在是不想得罪這幫人。這世道,大家都不容易,混碗飯吃嘛,我又不想當皇帝,最多也就是個成功太監,你們之前跟王安合作愉快,現在我來了,不過是換個人,有啥不同的。
對於魏忠賢的善意表示,東林黨的反應是這樣的:上門的禮物,全部退回去,上門拜訪的,趕走。
最不給麵子的,是星。
在東林黨人中,魏忠賢最喜歡星,因為星和他是老鄉,容易上道,所以他多次拜見,還人前人後,逢人便誇趙老鄉如何如何好。
可是趙老鄉非但不領情,拒不見麵。有一次,還當著很多人的麵,針對魏老鄉的舉動,說了這樣一句話:宜各努力為善。
聯係前後關係,這句話的隱含意思是,各自幹好各自的事就行了,別動歪心思,沒事少煩我。
魏忠賢就不明白了,王安你們都能合作,為什麽不肯跟我合作呢?
其實東林黨之所以不肯和魏忠賢合作,不是因為魏忠賢是文盲,不是因為他是無賴,隻是因為,他不是王安。
沒有辦法,書生都是認死理的。雖然從本質和生理結構上講,王安和魏忠賢實在沒啥區別,都是太監,都是司禮監,都管公文,但東林黨一向是做熟不如做生,對人不對事,像魏忠賢這種無賴出身,行為卑劣的社會垃圾,他們是極其鄙視的。
應該說,這種思想是值得尊重的,值得敬佩的,卻是絕對錯誤的。
因為他們並不知道,政治的最高技巧,不是你死我活,而是妥協。
魏忠賢憤怒了,他的憤怒是有道理的,不僅是因為東林黨拒絕合作,更重要的是,他感覺自己被鄙視了。
這個世上的人分很多類,魏忠賢屬於江湖類,這種人從小混社會,狐朋狗友一大串,老婆可以不要,女兒可以不要,隻有麵子,是不能不要的。東林黨的蔑視,給他那汙濁不堪的心靈以極大的震撼,他痛定思痛,幡然悔悟,毅然做出了一個決定:
既然不給臉,那就撕破臉吧!
但魏公公很快就發現,要想撕破臉,一點也不容易。
因為他是文盲。
解決魏朝、王安,隻要手夠狠,心夠黑就行,但東林黨不同,這些人都是知識分子,至少也是個進士,擅長朝廷鬥爭,這恰好是魏公公的弱項。
在朝廷裏幹仗,動刀動槍是不行的,一般都是罵人打筆仗,技術含量相當之高,多用典故成語,保證把你祖宗罵絕也沒一髒字,對於字都不識的魏公公而言,要他幹這活,實在有點勉為其難。
為了適應新形勢下的鬥爭,不至於被人罵死還哈哈笑,魏公公決定找幾個助手,俗稱走狗。
最早加入,也最重要的兩個走狗,分別是顧秉謙與魏廣微。
顧秉謙,萬曆二十三年(1595)進士,壞人。
此人翰林出身,學識過人,無恥也過人,無恥到魏忠賢沒找他,他就自己上門去了。
當時他的職務是禮部尚書,都七十一了,按說幹幾年就該退休,但這孫子偏偏人老心不老,想更進一步,大臣又瞧不上他,索性投了太監。
改變門庭倒也無所謂,這人最無恥的地方在於,他幹過這樣一件事:
有一次為了升官,顧秉謙先生不顧自己七十高齡,帶著兒子登門拜訪魏忠賢,說了這樣一段話:
“我希望認您做父親,但又怕您覺得我年紀大,不願意,索性讓我的兒子給您做孫子吧!”
顧秉謙,嘉靖二十九年(1550)生,魏忠賢,隆慶二年(1568)
出生。顧秉謙比魏忠賢大十八歲。
無恥,無語。
魏廣微,萬曆三十二年(1604)進士,可好可壞的人。
魏廣微的父親,叫做魏允貞,魏允貞有一個最好的朋友,叫做星。
萬曆年間,魏允貞曾當過侍郎。他和星的關係很好,兩人曾有八拜之交,用今天話說,是拜過把子的把兄弟。
魏廣微的仕途比較順利,考中翰林,然後步步高升,天啟年間,就當上了禮部侍郎。
按說這個速度不算慢,可魏先生是個十分有上進心的人,為了實現跨越性發展,他找到了魏忠賢。
魏公公自然求之不得,僅過兩年,就給他提級別,從副部長升到部長,並讓他進入內閣,當上了大學士。
值得表揚的是,魏廣微同誌有了新朋友,也不忘老朋友。上任之後,第一件事就去拜會父親當年的老戰友星。
但星沒有見他,讓他滾蛋的同時,送給了他四個字:
“見泉無子!”
魏廣微之父魏允貞,字見泉。
這是一句相當狠毒的話,你說我爹沒有兒子,那我算啥?
魏廣微十分氣憤。
氣憤歸氣憤,他還是第二次上門,要求見星。
星還是沒見他。
接下來,魏廣微做出了一個出人意料的舉動,他又去了。
魏先生不愧為名門之後,涵養很好,當年劉備請諸葛亮出山賣命,也就三次,魏廣微不要趙大人賣命,吃頓飯聊聊天就好。
但星還是拒而不見。
麵對著緊閉的大門,魏廣微怒不可遏,立誓,與星勢不兩立。
魏廣微之所以憤怒,見不見麵倒是其次,關鍵在於星壞了規矩。
當時的星,是吏部尚書,人事部部長,魏廣微卻是禮部尚書,東閣大學士。雖說兩人都是部長,但魏廣微是內閣成員,相當於副總理,按規矩,趙部長還得叫他領導。
但魏大學士不計較,親自登門,還三次,您都不見,實在有點太不像話。
就這樣,這個可好可壞的人,在星的無私幫助下,變成了一個徹底的壞人。
除了這兩人外,魏忠賢的黨羽還有很多,如馮銓、施鳳來、崔呈秀、許顯純等等,後人統稱為:五虎、五彪、十狗、十孩兒,光這四撥人加起來,就已有三十個。
這還是小兒科,魏公公的手下,還有二十孩兒、四十猴孫、五百義孫,作為一個太監,如此多子多孫,實在是有福氣。
我曾打算幫這幫太監子孫亮亮相,搞個簡介,起碼列個名,但看到“五百義孫”之類的字眼時,頓時失去了勇氣。
其實東林黨在拉山頭、搞團體等方麵,也很有水平。可和魏公公比起來,那就差得多了。
因為東林黨的入夥標準較高,且渠道有限:要麽是同鄉(鄉黨),同事(同科進士),要麽是座主(師生關係),除個別有特長者外(如汪文言),必須是高級知識分子(進士或翰林),還要身家清白,沒有案底(貪汙受賄)。
而魏公公就開放得多了,他本來就是無賴、文盲,還兼職人販子(賣掉女兒),要找個比他素質還低的人,那是比較難的。
所以他收人的時候,非常注意團結。所謂英雄莫問出處,富貴不思來由,阿貓阿狗無所謂,能幹活就行,他手下這幫人也還相當知趣,紛紛用“虎”、“彪”、“狗”、“猴”自居,甭管是何禽獸,反正不是人類。
這幫妖魔鬼怪構成很複雜,有太監、特務、六部官員、地方官、武將,涉及各個階層,各個行業,百花齊放。
雖然他們來自不同領域,但有一點是相同的:他們都是經過精挑細選,純度極高的人渣。
比如前麵提到的四位仁兄,即很有代表性:
崔呈秀,原本是一貪汙犯,收了人家的錢,被檢舉丟了官,才投奔魏公公。
施鳳來,混跡朝廷十餘年,毫無工作能力,唯一的長處是替人寫碑文。
許顯純,武進士出身,錦衣衛首領,殘忍至極,喜歡刑訊逼供,並有獨特習慣:殺死犯人後,將其喉骨挑出,作為憑證,或作紀念。
但相對而言,以上三位還不夠份,要論王八蛋程度,還是馮銓先生技高一籌。
這位仁兄全靠貪汙起家,並主動承擔陷害楊漣、左光鬥等人的任務,唯恐壞事幹得不夠多,更讓人稱奇的是,後來這人還主動投降了清朝,成為了不知名的漢奸。
短短一生之中,竟能集貪官、閹黨、漢奸於一體,如此無廉恥,如此無人格,說他是禽獸,那真是侮辱了禽獸。
綜上所述,魏忠賢手下這幫人,在工作和生活中,有著這樣一個特點:
什麽都幹,就是不幹好事,什麽都要,就是不要臉。
其實閹黨之中的大多數人,都曾是三黨的成員,在徹底出賣自己的靈魂和軀體,加入這個溫馨的集體,成為毫無廉恥的禽獸之前,他們曾經也是人。
多年以前,當他們剛踏入朝廷的時候,都曾品行端正滿懷理想,立誌以身許國,匡扶天下,公正地對待每一個人,謹言慎行,並最終成為一個青史留名的偉人。
但他們終究倒下了,在殘酷的鬥爭、仕途的磨礪、黨爭的失敗麵前,他們失去了最後的勇氣和尊嚴,並最終屈服,屈服於觸手可及的錢財、權位和利益。
魏忠賢明白,堅持理想的東林黨,是絕不可能跟他合作的,要想繼續好吃好喝混下去,就必須解決這些人,現在,他準備攤牌了。
但想挑事,總得有個由頭,東林黨這幫人都是道德先生,也不怎麽收黑錢,想找茬整頓他們,是有相當難度的。
考慮再三之後,魏忠賢找到了一個看似完美的突破口——汪文言。
作為東林黨的智囊,汪文言起著極其關鍵的作用,左推右擋來回忽悠,擁立了皇帝,搞垮了三黨,人送外號“天下第一布衣”。
但在魏忠賢看來,這位布衣有個弱點:他沒有功名,不能做官,隻能算是地下黨。對這個人下手,即不會太顯眼,又能打垮東林黨的支柱,實在是一舉兩得。
所以在王安死後,魏忠賢當即指使順天府府丞紹輔忠,彈劾汪文言。
要整汪文言,是比較容易的。這人本就是個老油條,除東林黨外,跟三黨也很熟。後來三黨垮了,他跟閹黨中的許多人關係也很鐵,經常來回倒騰事兒,收人錢財,替人消災,底子實在太不幹淨。
更重要的是,他的老東家王安倒了,靠山沒了,自然好收拾。
事實恰如所料,汪文言一彈就倒,監生的頭銜沒收,還被命令馬上收拾包裹滾蛋。
汪文言相當聽話,也不鬧,乖乖地走人了,可他還沒走多遠,京城裏又來了人,從半道上把他請了回去——坐牢。
趕走汪文言,是不夠的,魏忠賢希望,能把這個神通廣大又神秘莫測的人一棍子打死,於是他指使禦史彈了汪先生第二下,把他直接彈進了牢房裏。
魏忠賢終於滿意了,行動進行極其順利,汪文言已成為階下囚,一切都已準備妥當,下麵……
下麵沒有了。
因為不久之後,汪文言就出獄了。
此時的魏忠賢是東廠提督太監、掌控司禮監、黨羽遍布天下,而汪先生是個沒有功名,沒有身份,失去靠山的犯人。並且魏公公很不喜歡汪文言,很想把他打翻在地,再踏上一隻腳,這看上去,似乎是件十分容易的事情。畢竟連汪文言的後台王安,都死在了魏忠賢的手中。
無論如何,他都不應該、不可能出獄。
然而他就是出獄了。
他到底是怎麽出獄的,我不知道,反正是出來了,成功自救,魏公公也毫無反應,王安都沒有辦到的事情,他辦到了。
而且這位仁兄出獄之後,名聲更大,星、左光鬥、楊漣都親自前來拜會慰問,上門的人絡繹不絕,用以往革命電影裏的一句話:
坐牢還坐出好來了。
更出人意料的是,不久之後,朝廷首輔葉向高主動找到了他,並任命他為內閣中書。
所謂內閣中書,大致相當於國務院辦公廳主任,是個極為重要的職務。汪文言先生連舉人都沒考過,竟然撈到這個位置,實在聳人聽聞。
而對這個嚴重違背常規的任命,魏公公竟然沉默是金,什麽話都不說。因為他已經意識到,自己還沒有足夠的實力,去戰勝這個神通廣大的人。
於是,魏忠賢停止了行動,他知道,要打破目前的僵局,必須繼續等待。
此後的三年裏,悄無聲息之中,他不斷排擠東林黨,安插自己的親信,投靠他的人越來越多,他的黨羽越來越龐大,實力越來越強,但他仍在沉默中等待。
因為他已看清,這個看似強大的東林黨,實際上非常脆弱,吏部尚書星不可怕,僉都禦史左光鬥不可怕,甚至首輔葉向高,也隻是一個軟弱的盟友。
真正強大的,隻有這個連舉人都考不上,地位卑微,卻機智過人,狡猾到底的汪文言,要解決東林黨,必須除掉這個人,沒有任何捷徑。
這是一件非常冒險的事,魏忠賢不喜歡冒險,所以他選擇等待。
但事情的發展,超出了所有人的預料,包括魏忠賢在內。
天啟四年(1624)吏科給事中阮大铖上書,彈劾汪文言、左光鬥互相勾結,禍亂朝政。
熱鬧就此開始,閹黨紛紛加入,趁機攻擊東林黨,左光鬥也不甘示弱,參與論戰,朝廷上下,口水滔滔,汪文言被免職,連首輔葉向高也申請辭職,亂得不可開交。
但諷刺的是,對於這件事,魏忠賢事先可能並不知道。
這事之所以鬧起來,無非是因為吏科都給事中退了,位置空出來,阮大铖想要進步,就開始四處活動,拉關係。
偏偏東林黨不吃這套,人事部長星聽說這事後,索性直接讓他滾出朝廷,連給事中都不給幹。阮大铖知道後,十分憤怒,決定告左光鬥的黑狀。
這是句看上去前言不搭後語的話,星讓他滾,關左光鬥何事?
原因在於,左光鬥是阮大铖的老鄉,當年阮大铖進京,就是左光鬥抬舉的。所以現在他升不了官,就要找左光鬥的麻煩。
看起來,這個說法仍然比較亂,不過跟“因為生在荊楚之地,所以就叫萌萌”之類的邏輯相比,這種想法還算正常。
這位邏輯“還算正常”的阮大铖先生,真算是奇人。可以多說幾句。後來他加入了閹黨,跟著魏忠賢混,混砸了又跑到南京,跟著南明混,南明混砸了,他又加入滿清,在滿清軍營裏,他演出了人生中最精彩,最無恥的一幕。
作為投降的漢奸,他毫無羞恥之心,還經常和滿清將領說話。白天說完,晚上接著說,說得人家受不了,對他說:您口才真好,可我們明天早起還要打仗,早點洗了睡吧。
此後不久,他因急於搶功跑得太快,猝死於軍中。
但在當時,阮大铖先生這個以怨報德的黑狀,隻是導火索。真正讓魏公公極為憤怒,痛下殺手的,是另一件事。準確地說,是另一筆錢。
其實一直以來,魏公公雖和東林黨勢不兩立,卻隻有公憤,並無私仇。但幾乎就在阮大铖上書的同一時刻,魏公公得到消息,他的一筆生意黃了,就黃在東林黨的手上。
這筆生意值四萬兩銀子,和他做生意的人,叫熊廷弼。
希望大家還記得這兄弟,自從回京後,他已經被關了兩年多了,由於情節嚴重,上到皇帝下到刑部,傾向性意見相當一致——殺。
事到如今,隻能開展自救了,熊廷弼開始積極活動,找人疏通關係,希望能送點錢,救回這條命。
七轉八轉,他終於找到了一位叫做汪文言的救星,據說此人神通廣大,手到擒來。
汪文言答應了,開始活動,他七轉八轉,找到了一個能辦事的人——魏忠賢。
當然,鑒於魏忠賢同誌對他極度痛恨,幹這件事的時候,他沒有露麵,而是找人代理。
魏忠賢接到消息,欣然同意,並開出了價碼——四萬兩,熊廷弼不死。
汪文言非常高興,立刻回複了熊廷弼,告訴他這個好消息,以及所需銀子的數量(很可能不是四萬兩,畢竟中間人也要收費)
以汪文言的秉性,拿中介費是一定的,拿多少是不一定的,但這次,他一文錢也沒拿到。因為熊廷弼拿不出四萬兩。
拿不出錢來,事情沒法辦,也就沒了下文。
但魏忠賢不知是手頭緊,還是辦事認真負責,發現這事沒消息了,就好了奇,派人去查。七轉八轉,終於發現那個托他辦事的人,竟然是汪文言!
過分了,實在過分了,魏忠賢感受到了出離的憤怒:和我作對也就罷了,竟然還要托我辦事,吃我的中介費!
拿不到錢,又被人耍了一把的魏忠賢國仇家恨頓時湧上心頭,當即派人把汪文言抓了起來。
汪文言入獄了,但這隻是開始,魏忠賢的最終目標,是通過他,把東林黨人拉下水。
但事實再一次證明,衝動是魔鬼。一時衝動的魏公公驚奇地發現,他又撞見鬼了,汪文言入獄後,審來審去毫無進展,別說楊漣、左光鬥,就連汪先生自己也在牢裏過得相當滋潤。
之所以出現如此怪象,除汪先生自己特別能戰鬥外,另一個人的加入,也起了極大的作用。
這個人名叫黃尊素,時任都察院監察禦史。
這是一個很有名的人,知道他的人比較多,但他還有個更有名的兒子——黃宗羲。如果連黃宗羲都不知道,應該回家多讀點書。
在以書生為主的東林黨裏,黃尊素是個異類。此人深謀遠慮,凡事三思而行,擅長權謀,與汪文言並稱為東林黨兩大智囊。
得知汪文言被抓後,許多東林黨人都很憤怒,但也就是發發牢騷,真正做出反應的,隻有兩個人,其中一個,就是黃尊素。
他敏銳地感覺到,魏忠賢要動手了。
抓汪文言隻是個開頭,很快,這場戰火就將延伸到東林黨的身上。
到時一切都遲了。
於是,他連夜找到了錦衣衛劉僑。
劉僑,時任錦衣衛鎮撫司指揮使,管理詔獄,汪文言就在他地盤坐牢。
這人品格還算正派,所以黃尊素專程找到他,疏通關係。
黃尊素表示,人你照抓照關,但萬萬不能牽涉到其他人,比如左光鬥、楊漣等等。
劉僑答應了。
劉僑是個聰明人,他明白黃尊素的意思。便照此意思吩咐審訊工作,所以汪文言在牢裏滿口胡話,也沒人找他麻煩。
而另一個察覺魏忠賢企圖的人,是葉向高。
葉向高畢竟是見過世麵的,幾十年朝廷混下來,一看就明白。即刻上書表示汪文言是自己任命的,如果此人有問題,就是自己責任,與他人無關,特請退休回家養老。
葉首輔不愧為老狐狸,他明知道,朝廷是不會讓自己走的,卻偏要以退為進,給魏忠賢施加壓力,讓他無法輕舉妄動。
看到對方擺出如此架勢,魏忠賢退縮了。
太衝動了,時候還沒到。
在這個回合裏,東林黨獲得了暫時的勝利,卻將迎來永遠的失敗。
抓汪文言時,魏忠賢並沒有獲勝的把握,但到了天啟四年(1624)
五月,連東林黨都不再懷疑自己注定失敗的命運。
因為魏公公實在太能拉人了。
幾年之間,所謂“眾正盈朝”已然變成了“眾獸盈朝”。魏公公手下那些飛禽走獸已經遍布朝廷,王體乾掌控了司禮監,顧秉謙、魏廣微進入內閣,許顯純、田爾耕控製錦衣衛。六部裏,隻有吏部部長星還苦苦支撐,其餘各部到處都是閹黨,甚至管紀檢監察的都察院六科,都成為了閹黨的天下。
對於這一轉變,大多數書上的解釋是世風日下,人心不古,道德淪喪,品質敗壞等等等等。
其實原因很簡單,就一句話:實在。
魏忠賢能拉人,因為他實在。
你要人家給你賣命,拿碗白飯對他說,此去路遠,多吃一點,那是沒有效果的。畢竟千裏迢迢,不要臉麵,沒有廉恥來投個太監,不見點幹貨,心理很難平衡。
在這一點上,魏公公表現得很好,但凡投奔他的,要錢給錢,要官給官,真金實銀,不打白條。
相比而言,東林黨的競爭力實在太差,什麽都不給還難進,實在有點難度過高。
如果有人讓你選擇如下兩個選項:堅持操守,堅定信念和理想,一生默默無聞,家徒四壁,為國為民,辛勞一生。
或是放棄原則,泯滅良心,少奮鬥幾十年,青雲直上,升官發財,好吃好喝,享樂一生。
〖嗟乎!大閹之亂,以縉紳之身而不改其誌者,四海之大,有幾人歟?
——《五人墓碑記》〗
不用回答,我們都知道答案。
很久以前,我曾經看過一部電影,電影裏的黑社會老大在向他的手下訓話,他說,昨天晚上他做了一個夢,夢見這個世界上沒有黑社會了。
因為這個世界上的人,都變成了黑社會。
這句話在魏忠賢那裏,已不再是夢想。
他不問出身,不問品格,將朝廷大權賦予所有和他一樣卑劣無恥的人。
而這些靠跪地磕頭、自認孫子才掌握大權的人,自然沒有什麽造福人民的想法,受盡屈辱才得到的榮華富貴,不屈辱一下老百姓,怎麽對得起自己呢?
在這種良好願望的驅使下,某些匪夷所思的事情,開始陸續發生。
比如某縣有位富翁,閑來無事殺了個人,知縣秉公執法,判了死刑。
這位仁兄不想死,就找到一位閹黨官員,希望能夠拿錢買條命。
很快他就得到了答複:一萬兩。
這位財主同意了,此外他還提出了一個要求:希望殺掉那位判他死刑的知縣,因為這位縣太爺太過公正,實在讓他不爽。
要說還是閹黨的同誌們實在,收錢之後立馬放人,並當即捏造了罪名,把那位知縣幹掉了。
無辜的被害者,正直的七品知縣,司法、正義,全加在一起,也就一萬兩。
事實上,這個價碼還偏高。
搞到後來,除封官許願外,魏忠賢還開發了新業務:賣官!有些史料還告訴我們,當時的官職都是明碼標價,買個知縣,大致是兩三千兩,要買知府,五六千兩也就夠了。
如此看來,那位草菅人命的財主,還真是不會算帳。索性找到魏公公,花一半錢買個知府,直接當那知縣的上級,找個由頭把他幹掉,還能省五千兩,虧了,真虧了。
自開朝以來,大明最黑暗的時刻,終於到來!
我們想幹什麽就幹什麽,我們想怎麽幹就怎麽幹,為了獲取權力和財富,所付出的尊嚴和代價,要從那些更為弱小的人身上加倍掠奪。
**、欺淩、劫掠,不用顧忌,不用考慮,我們可以為所欲為!
因為在這個時代,沒有人能阻止我們,沒有人敢阻止我們!
【道統】
幾年來,楊漣一直在看。
他看見那個無惡不作的太監,搶走了朋友的情人,殺死了朋友,坑死了上司,卻掌握了天下的大權,無需償命,沒有報應。
那個叫天理的東西,似乎並不存在。
他看見,一個無比強大的敵人,已經出現在自己的麵前。
在明代曆史上,從來不缺重量級的壞人,比如劉瑾,比如嚴嵩,但劉瑾多少還讀點書,知道做事要守規矩,至少有個底線,所以他明知李東陽和他作對,也沒動手殺人。嚴嵩雖說殺了夏言,至少還善待自己的老婆。
而魏忠賢,是一個文盲,逼走老婆,賣掉女兒,他沒原則,沒底線,陰險狡詐,不擇手段,已達到了無恥無極限的境界。他絕了後,也空了前。
當楊漣回過神來,他才發現,自己身邊,已是空無一人,那些當年的敵人、甚至朋友、同僚都已拋棄良知,投入了這個人的懷抱。在利益的麵前,良知實在太過脆弱。
但他依然留在原地,一動不動,因為他依然堅持著一樣東西——道統。
所謂道統,是一種規則,一種秩序,是這個國家幾千年來曆經苦難挫折依舊前行的動力。
楊漣和道統已經認識很多年了。
小時候,道統告訴他,你要努力讀書,研習聖人之道,將來報效國家。
當知縣時,道統告訴他,你要為官清廉,不能貪汙,不能拿不該拿的錢,要造福百姓。
京城,皇帝病危,野心家蠢蠢欲動,道統告訴他,國家危亡,你要挺身而出,即使你沒有義務,沒有幫手。
一直以來,楊漣對道統的話都深信不疑,他照做了,並獲得了成功:
是你讓我相信,一個普通的平民子弟,也能夠通過自己的努力,堅持不懈,成就一番事業,成為千古留名的人物。
你讓我相信,即使身居高位,尊容加身,也不應濫用自己的權力,去欺淩那些依舊弱小的人。
你讓我相信,一個人活在這世上,不能隻是為了自己。他應該清正廉潔,嚴於律己,堅守那條無數先賢走過的道路,繼續走下去。
但是現在,我有一個疑問:
魏忠賢是一個不信道統的人,他無惡不作,肆無忌憚,沒有任何原則,但他依然成為了勝利者,越來越多的人放棄了道統,投奔了他,隻是因為他封官給錢,如同送白菜。
我的朋友越來越少,敵人越來越多,在這條道路上,我已是孤身一人。
道統說:是的,這條道路很艱苦,門檻高,規矩多,清廉自律,家徒四壁,還要立誌為民請命,一生報效國家,實在太難。
那我為何還要繼續走下去呢?
因為這是一條正確的道路,幾千年來,一直有人走在這條孤獨的道路上,無論經過多少折磨,他們始終相信規則,相信每個人都有著自己的尊嚴和價值,相信這個世界上,存在著公理與正義,相信千年之下,正氣必定長存。
是的,我明白了,現在輪到我了,我會堅守我的信念,我將對抗那個強大的敵人,戰鬥至最後一息,即使孤身一人。
好吧,楊漣,現在我來問你,最後一個問題:
為了你的道統,犧牲你的一切,可以嗎?
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