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柏笑道:“你說的也有道理,就去送她一送。”

紫萱嫣然一笑,撐開油紙傘請滿子合她同行。滿子笑道:“我有。”走到門房取了一把紅傘出來,撐開道:“我在前麵帶路罷。”也不理她兩個,就先走了。

明柏接過紫萱手中的傘,輕笑道:“她倒是極識趣的。”

紫萱似小時候那樣親親熱熱攀著他胳膊,小聲道:“方才闖到俺哥屋裏,俺嫂子都想砍她。”

明柏放慢了腳步,示意抬禮物的管家先行,小聲道:“關心則亂。”

院門口停著一輛沒有頂篷的牛車,車上擱著兩三隻衣箱並幾隻壇子。南姝抱著一隻妝盒從院裏出來,看見滿子極是喜歡,把妝盒丟到表兄的懷裏,提前裙兒奔到巷外要合滿子說話。誰知她第二眼就看見明柏合紫萱擠在一把傘下談笑晏晏,卻是愣住了。

滿子合她同命相憐,格外憐她。將小包袱交到南姝手上,道:“這是與你的,留著做個念想。”

沉甸甸的小包袱壓在手上硬硬的,南姝推回去道:“我不要。”

滿子笑道:“是幾根簪子並一雙鐲子,你幾時合我這樣見外?收下罷。”強南姝收下,笑道:“狄小姐也來送你呀。”

南姝擠出些笑來,道:“狄小姐太客氣。”

紫萱笑道:“你也曾在我家做過客,理當送行。此去一帆風順。”略朝牆邊讓了讓,讓捧著盒子的媳婦子上前,那盒子上擱著一個紅紙包,寫著“程儀”兩個字。南姝家裏也曾是高麗顯貴,雖然家事不要她管,卻是看得多了,這是狄家正經拿她當個官家小姐送行,甚是給她麵子。她也不推辭,謝道:“卻之不恭,隻有從命了。蝸居簡陋,不敢請狄小姐吃茶。”雖是對著紫萱說話,卻是對著明柏頻送秋波。

紫萱笑嘻嘻的看著明柏。明柏笑道:“卻是不能請崔小姐吃我們的喜酒了。”

南姝這幾日無時不刻不想著明柏哥來送一送她,又或是開口將她留下。他兩個合撐著一把傘來,已是叫崔南姝心裏隱隱做痛。明柏偏生又說要請她吃喜酒,她實是妝不下去,慘然道:“奴哪裏比不得狄小姐?”

明柏毫不遲疑回道:“她雖是極不喜你,然從不曾打過害你的主意。”輕輕牽了紫萱的手道:“崔小姐也是不喜歡你的,咱們走罷。”

紫萱輕輕嗯了一聲,順從的隨著明柏出了巷子。南姝捂著臉哭起來,滿子按著她的肩道:“人家來送你明是好意,你又為何……”

南姝冷笑道:“她那叫好意,明明是帶了明柏哥來氣我的!”

“那也要嚴公子願意呀。”滿子道:“不叫你斷了念想,豈不是害了你?”

南姝泣道:“不公平,我為了他什麽都肯。他卻瞧不起我。那狄紫萱又不是什麽三貞九烈的……”

“南姝,”滿子皺眉道:“那明明是你家合尚王設的局對不對?”

南姝吃了一驚,倒退兩步,傷心道:“連你也不信我?”

滿子道:“我在張家雖然說不上話,有些事還是曉得些的。這些日子江玉郎總纏著你,自然從前合你家是有交情……”她看到南姝的表兄自院裏又搬著一壇子泡菜出來,笑道:“嚴公子就是這般想的,所以……你還是死心罷!”

“你隻曉得說我,你又為何不肯死心?”南姝使性子走開兩步,終是不舍滿子,回身道:“罷罷罷,也隻有你是真心為我,我也勸你對狄公子死心罷。”

滿子漲紅了臉道:“我自今日始已是死心了。”

一片烏雲遮住了太陽,陰影移到南山村,風吹過來有些涼。就要過年了,遠處傳來稀疏的鞭炮聲、孩子們的嬉鬧聲。南姝很是不舍的看了三家村方向一眼,道:“我去了。”

滿子按著她的手道:“一路順風。”

閔表兄把南姝扶上牛車,笑道:“張小姐也來呀,我們從狄家碼頭走,正好順路捎你一程。”

滿子略一躊躇,拉著南姝的手也坐上車。閔表兄趕著車出了小巷,房東老板娘捧著個裝茶葉蛋的木碗送出來,笑道:“與崔小姐點心。”

南姝接過熱乎乎的木碗,露出笑容來。閔表兄謝道:“卻是叫老板娘費心了。”

老板娘福了一福掉頭而去。南姝合滿子都掩著嘴笑起來。南姝道:“中國的婦人等閑不肯合陌生男人講話的。”

閔表兄愣了一下,笑道:“難怪那位狄小姐出門,總是有人陪著。”

南姝的臉微不可察的紅了一下,道:“她是怕吃虧!”

滿子拉了一下南姝的衣袖,指著天上的雲道:“不曉得會不會下雨呢。你們的船明天早晨走?”

閔表兄對滿子露出微笑,道:“是呀,張小姐,你得閑去尋南姝耍呀,我們家在濟州島上,你去了問閔家,人都曉得的。”

滿子低著頭不再說話。

拉車的牛不時搖動著尾巴驅趕小蟲子,慢悠悠地在沙道上留下淺淺的腳印。南山村裏正是忙碌的時候,婦人們在菜園子裏做活。幾個作坊的煙囪都冒起了白煙,道上有十幾隻母雞,在兩三隻公雞的帶領下翻草地尋蟲子吃,經過狄家時還能聽見他家學堂的讀書聲。

閔表兄感歎道:“南山村真是個好地方呢。”

滿子怕他說出什麽不得體的話,自車上跳下來,笑道:“我就送你到這裏了,南姝……”

南姝極是不舍她,就想下車,叫閔表兄按住她道:“終是要走的,就此別過罷。”趕著牛車並不曾停下。滿子站在道邊的大樹下,看著牛車在碼頭邊停下,南姝抱著首飾盒子站在一邊。幾個腳夫上前搬他們搬東西。過了一會東西都搬完,閔表兄扶著南姝上了船,衝她搖搖手,兩個進艙裏去了。

滿子深深的歎了一口氣,南姝走了就不會再回來,明曉得不會再見麵,想必過一二年就會漸漸忘了嚴公子。然她卻是要在琉球紮根的,合小全哥低頭不見抬頭見,把他忘記談何容易?滿子想到方才她失了方寸去瞧小全哥,臉慢慢的發燒起來。她沿著沙道繞到海灘上去,卻見紫萱合明柏在不遠處小聲說話。

見到滿子過來,明柏忙道:“我去瞧瞧小全哥,你勸勸她罷。”抽身先走了。

紫萱跑得幾步,上前拉住要回頭的滿子,笑道:“滿子姐姐,每常不得閑,今日恰好無事,俺們說說話兒?”

滿子曉得是為著她早晨跑到小全哥屋裏的事,含羞道:“你要說什麽我都明白。”

紫萱微笑道:“滿子姐姐,俺要合你說的是陳家在替你們建宅院,你們打算搬到陳家去住?”

滿子搖頭道:“我哥哥說等他娶了親再搬去,此時就搬,隻怕……”

紫萱露出雪白的牙齒,笑道:“俺聽說了。不過滿子姐姐每日悶在家確是不大好,俺嫂子還開了個小酒館呢。滿子姐姐不如尋個生意做,一來也可消磨時日,二來……二來你嫂嫂嫁過來當家,你手裏也有些活錢。”

滿子笑道:“這幾日我哥哥也合我商量來,隻怕成了親我合嫂嫂合不來,叫我在南山村重開雜貨鋪,隻是我們家……”

紫萱笑道:“原來你們早有打算。實話與你說,俺大嫂子吳氏娘家有位寡嫂也同來,如今她就想開個雜貨鋪,尋上俺合夥。合夥不妨,然俺必不能親去照應,使個管家去到底親戚麵上不好看。想來想去,你原是做慣了的,若你肯兩家合夥,俺打保票他們隻出本錢隻管分紅不問別事,何如?”

滿子想了想,道:“那位嫂子可有兒女?打算在哪裏居住?”

紫萱道:“三個孩兒,一個十一,一個七歲,都是女孩兒,極小的兒子一個才三歲。這位嫂子極是老實又有誌氣,不肯吃親戚家的閑飯。”

滿子笑道:“原來如此,他們能出多少本錢?”

紫萱笑道:“一百兩,俺嫂子體己替她出一百兩。二百兩的紅利一年能有多少?”

滿子算了算道:“我的體己也隻四五百兩,不動本隻取利,她家一年分十幾兩差不多罷。提取本錢須提前半年說知。”

紫萱拍掌笑道:“是啦,夠她一家穿衣吃飯就使得,這麽著,滿子姐姐是許了?”

滿子微笑點頭,道:“不曉得南山村有沒有合適的地方,前麵店鋪要兩個夥計容易,後麵得兩個院子,他家我家各一個,卻是難尋。”

紫萱笑道:“這個容易,十字街上有現成的鋪麵賣,俺們就去瞧瞧?”

滿子笑道:“使得。”就讓紫萱先行。

紫萱對著後門處揮了揮手,幾個管家一路小跑跟上來問:“小姐,要去哪裏?”

紫萱道:“要在村裏尋個能做雜貨鋪的鋪麵,上回聽你們說那個吳財主在街上建了一排鋪子要賣,還有沒有?”

一個管家笑道:“有,小的引路。”帶著兩位小姐轉得幾轉,卻是轉入一條大街後的小巷,走得幾十步指著一排小院道:“這是吳家建了來賣的,前麵是他家鋪子。”

紫萱看巷子兩邊,皺眉道:“住的都是女人們,人來人往的真討厭。”

方才那個管家已是把吳家看院子的家人尋來,聽得買主這樣說,那吳家的管家笑道:“這條巷子隔斷不妨,要是嫌人來去不便,不妨買最裏邊那間院子。”

滿子走到那邊巷口瞧了瞧,那邊出去不遠就是一條通向廟裏的沙道,她笑道:“這裏市口倒好,就是這兩間罷,連前麵的鋪子一共要多少錢?”

那管家笑道:“前麵的鋪麵一間三十兩銀,後麵的院子六十兩銀。”

這個價錢實是有些貴了,滿子有些猶豫,拿不定主意要不要講價。

紫萱笑講價道:“貴了,俺們要買兩間院子,兩個鋪麵,一總與你一百三十兩。賣就賣,不賣,俺去尋人來建,不過遲一個月罷了,至多也就化個六七十兩。”

那管家抹汗道:“姑奶奶,你老一句話就砍了五六十兩銀,小的做不了主。”

滿子掩著嘴笑道:“你若做得了主,十兩銀子謝你玉成。”

那管家聽得有十兩謝他,喜歡的心花怒放,道:“這個價錢賣把你們也使得,隻是休合後來買房的人說。”

紫萱笑道:“那是自然。就是一百三十兩。額外十兩銀子謝你。你寫契紙罷,把買主名字空著,寫好了合俺們回家取銀子填名字。”留個管家隨他寫契紙,卻問他討了鑰匙去看鋪麵。

這個鋪麵卻是兩層的,樓上使木板隔了一個小小閣樓,或是與夥計歇宿,或是堆放貨物都使得,滿子上去瞧了瞧,極是滿意,將兩個鋪麵都看過,站在後門口笑道:“中間開個門,一邊給夥計住,一邊放些貨物,倒是正好。就是拆夥也便宜,將牆重封起就使得。”

紫萱狠是羨慕,道:“俺就想要這麽一間小鋪子,每日賺些柴米錢就使得,再養兩籠雞,圈半畝地種菜,他管鋪子俺織布,可是好。”

滿子笑問:“哪個他?”

紫萱羞答:“明柏哥,他舅舅來了,已是正經下過聘。”

嚴公子雖然生的俊美,到底一無錢財二無家世,不過是個依附狄家的窮小子罷了。就算是崔家不曾敗,崔夫人待南姝如寶似珠,必不會把她嫁給嚴公子。南姝終是鑽了牛角尖,滿子在心裏歎了一口氣,笑道:“恭喜恭喜,幾時請我們吃喜酒?”

紫萱羞道:“還不曉得。”扯著衣帶打了許久的結,才道:“去後麵院子瞧瞧。”管家開了後麵的院門進去,兩邊俱是一樣的三合院,有正房有東西廂房,隻是最外麵這間的院牆還須加高些。紫萱踮起腳朝牆外看了看,笑道:“外麵果真有半畝荒地呢,圈下來做菜園子倒是正好。滿子姐姐,你就占了這間院子呀?俺就叫人來在這外邊圈牆。”

滿子笑道:“煩你多了,倒是謝不勝謝。”

紫萱也笑,在她院裏挨個屋子都看過,笑道:“照著你們倭國的習俗,這屋子還要鋪木地板?”

滿子笑道:“要的,一總煩你。”

紫萱道:“你哥哥是俺嫂子的義兄,俺們可是一家人,這樣見外做什麽?”

滿子道:“情份歸情份,生意是生意,還是先小人後君子的好。”

紫萱笑道:“央黃村長做中人何如?”

滿子點頭道:“使得,就這樣說定了。”兩個攜手出來,紫萱拉她從狄家正門進去,在八字樓下小廳坐著,請堂嫂吳氏下來看契紙。

那吳氏也有四十歲的年紀,身上的衫裙都平常,隻有頭上插著兩朵金花,當中是滿池嬌金分心,一對明晃晃的珠耳墜,顯見得是個有錢的主兒。聽說一間院子並一間鋪子一共七十兩,她忙去樓上搬了幾大包銀子下來,笑道:“契紙上寫俺侄兒的名字,不然俺嫂子隻怕不要。俺再出一百兩銀子入股,得的紅利與俺侄兒做兩件衣裳,俺嫂子自家這是一百兩的本錢,可使得?”

紫萱笑道:“嫂嫂,俺家現成的家俱還有些,就送些與俺侄兒呀?”

滿子在一邊使袖子掩著嘴隻是笑。大嫂子啐了一口道:“你才多大點子,俺侄兒叫的倒是親熱。幾時能搬去住?若是還有幾十日,俺們也要打家俱,就替她們打也使得。”

紫萱笑道:“收拾的極好,家具搬去就能住,那一排院子已是住了小半人家了。”

大嫂子道:“極好,俺嫂子住不慣樓房,急的在樓上跳腳呢。”

紫萱抿嘴笑道:“難怪你要替她老人家尋屋舍,新宅隻有前麵客院不是樓?”

大嫂子道:“前麵客院也是樓,樓下三間廳,樓上是書房。俺們都說原來小全哥占的那兩塊地就極好,屋子又寬大,院子裏又能多種樹,偏生男人們都說擠著親香。俺去喊她來瞧。紫萱,你等著。”

滿子笑著在契紙上寫下名字,道:“我回去叫我哥哥寫文書去,回頭你們嫂子逛好了,就請她到後邊來,可使得?”

紫萱笑道:“好,俺叫得旺嫂子送你到後邊去。”喊來一個媳婦子送她走,她自去吩咐管家送銀子到吳府交割,又要帶一票娘子軍去街上看房子。

且說滿子回到家,換了家常穿的倭服煮茶給哥哥吃,眼角眉梢俱是笑意。

阿慧奇道:“你去送崔南姝,怎麽這般快活?”

滿子道:“方才合狄小姐說閑話,她家親戚要開雜貨鋪,想與我合夥,已是許了,連鋪麵並宅子都瞧好了。哥哥,你寫個文書罷,她們出二百兩,我出四百兩,再請黃村長來做中人。”

阿慧皺眉道:“在狄家住著不好麽?”

滿子漲紅了臉道:“哥哥,你的心思大家都曉得,早晨我已是試過,小全哥他……他對我實是沒有什麽,又何必總在他家住著?”

阿慧歎息良久,道:“我連三家村的大宅都賣了,就是為著你能在狄家站穩腳跟,偏生叫崔南姝攪了局。如今她走了,正是你……”

“哥哥!”滿子的聲音突然大起來,惱道:“現在你手下也不少人,你又合狄公子要好,又是認了陳大人做義父。我就是獨居,也不怕人家對我怎麽樣。再在狄家住著,反爾不美。哥哥,你想想,陳家肯叫我做小全哥的妾麽?”

阿慧跺腳道:“他陳大海是想你做他的妾呢,不在狄家住著,到陳家去住麽?”

滿子微笑道:“我合狄家親戚合夥做生意,自然是住在一處,那家是寡婦,隻得一個三歲的兒子。”

阿慧突然明白過來,苦笑道:“那還是搬的好。我是陳家義子,反在狄家住著,陳家要我搬去原是順理成章的事,狄家倒是狠給台階下。”

滿子道:“他們是親家,照理說原是同心,怎麽瞧著倒……”

阿慧道:“陳大海的心大呢,不免就有些叫人不放心。再者說侄兒再親也不如兒子。他叔叔已是納了妾,將來生了兒子,他可不是白勞碌一場替小兄弟打天下?”

滿子低頭想了許,道:“他想納我為妾,也是為著這個緣故了。可惜那位李小姐對他極是癡心。”

阿慧冷笑道:“她算什麽?若是正室倒有點用處,偏生李家糊塗白叫她做了妾,能有什麽用?我倒是想起一事來,你得空悄悄兒跟狄小姐說,上回陳大海的親信吃醉了,說陳大海有個兒子的,偏不肯把她們帶到琉球來。”

滿子吃了一驚,捂著嘴點頭,好半日才道:“必要讓狄家曉得才好,不然哥哥白填在裏邊背黑鍋了。”

阿慧按著妹子的背,歎息道:“卻是苦了你,千算萬算,就不曾算到狄家真有不許納妾的家規。”

滿子笑道:“妹子已經想通了,除去狄公子,世上就沒有好男子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