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希陳叫素姐攔著不好就合兒子算帳的,隻有先把這楂放下,道:“他們膽子也太了。劉內相那裏,總要這個數?”他舉起三個指頭示意。

素姐道:“這個使不得。沉甸甸的銀子太顯眼。咱們不是收了幾盒上等好珠?取來我挑些,再配幾樣禮物,候他們走時叫小全哥親自送去。”

“轉眼就要過年,咱們家要不要送些吃食過去?”狄希陳點頭,問道:“雖然林大人可惡,到底要與明柏些體麵。”

素姐微笑道:“有些人與他三分顏色就開染坊,替紫萱著想咱們寧可傲著些。照著島上的風俗送些牛皮海帶過去也罷了。”

小全哥得母親偏著,曉得老娘為了妹子將來好過,是想給林家點顏色看看的,心中大樂,移到母親身後替她捏肩,笑道:“娘,那這個事怎麽辦?”

素姐板起臉道:“你說呢?”

小全哥才想明白方才爹爹是提醒他,忙道:“先使人去驛館打聽消息,俺再裝些禮物送過去,得便看清關林家人的所在,晚上再摸過去,可使得?”

狄希陳哼了一聲道:“你惹出來的禍你自己去扛,當初沉人家船怎麽不曉得回來問爹娘?”

小全哥低著頭出來,先喊了齊山,叫他先去那霸想法子打聽消息。回來尋到紫萱,道:“昨日的事鬧出亂子來了,天使以為是林家做的,把林家男丁都拘走了。”

紫萱唬了一跳,道:“不過沉得一隻船,也是常事,怎麽就……”

“阿慧看見他們張家的船了,氣不過一口氣鑿了好幾隻船。一共沉了三隻,還有幾隻都浸了水。天使正查林家,以為是林家嚇唬他們呢。”小全哥連聲歎氣,又道:“俺們隻說出口氣,就不曾想到這上頭,如今後悔都遲了。”

一陣狂風吹的院中香蕉葉嘩嘩作響,霎時大雨傾盆。屋裏小丫頭們忙著關門窗。紫萱坐在椅上一動不動,突然道:“江玉郎跑了是為著什麽?就是沒有這個事,天使也是要收拾林家的。這樣也好,倒省這幾個官傳俺爹去問話,白吃人家羞辱。哥哥,爹娘可曉得?”

“曉得,叫俺們自己合林通事家通消息。”小全哥苦笑道:“娘叫收拾些牛皮海帶,送去驛館打聽消息。”

紫萱皺眉道:“這些現成,隻是誰去?”

“俺去。”小全哥笑道:“惹禍俺有一份,俺去也沒什麽風險。”

紫萱搖頭道:“你不要去,叫來福哥去就使得。”隨走到桌邊,一邊取筆一邊問:“除去正副使,劉內相,還有別的官兒沒有?”

小全哥道:“沒了,正使才是七品,下麵的不入流,個個都照應到,倒像是咱們心虛似的。”

紫萱微微點頭,取來一張島上大戶送來的禮單,略斟酌了一下,揮筆寫下禮章,笑道:“六壇果子酒,十二壇椰子酒。俺們家製的各色醃貨十箱,再配兩箱醃海帶,一石上等好梗米,一石白麵,十張牛皮。可使得?”

酒是家釀的,醃貨是家裏作坊製的,海帶是人家送的,隻有米麵是花了銀子的。看著一大堆,其實要不了十兩銀子的本錢,又極是實用。小全哥點頭道:“可惜了俺們收的那些牛皮都沒處擱。”

紫萱笑道:“真是可笑,這一年越發的作興送牛皮了。哥哥,俺叫春梅姐看著打點,你去瞧瞧嫂嫂呀。”

小全哥滿腹心思,低低應了一聲,接過小丫頭遞過來的鬥笠,走到階下又回頭道:“這樣大雨,大伯那邊想必也歇了工,俺去那邊瞧瞧。”出了院門,朝東邊去了。

春梅送他出去,回來道:“昨兒不回家,也隻隨口說一聲。到底大少奶奶有身孕呢。倒像是有意冷落人家一樣。還好俺們等閑不過去那邊,不然,不曉得小玉米又要磨唧什麽。”

紫萱笑道:“小玉米雖然平常些,到底還曉得分寸。若是外頭買來的,看俺們家隻有哥哥一個,說不定日日夜夜都想著做姨奶奶二夫人呢。春梅姐,你將著禮單去收拾禮物罷。這樣大雨,俺去後邊作坊瞧瞧倉庫漏不漏。”回屋換了窄褲小袖衫,又取了綠雨綢雨披係上,合青玉都戴著鬥笠出來,後門處喊了幾個管家跟著,頂著大雨到漁村去。

天空陰沉沉的,滿地都是雨水打出來的麻子坑。紫萱一路走一路見田裏的蓄水池都積滿了水,笑道:“才說不下雨呢,這會倒好,可以過個幹淨年了。”

青玉摘了一片纖塵不染的葉子摸了摸,笑道:“大小姐,沉林家幾隻船,想必老爺合夫人也是快活的,為何還要給少爺臉色瞧?”

紫萱微皺眉道:“他總是明柏哥的親生爹爹,再怎麽不好也要看明柏哥麵上。”在沙地上跺出兩個坑來,頂著雨走在最前麵。

作坊裏靜悄悄的,放了年假,此時隻有幾個管家看守。後門上了鎖,隻能從前門走。等他們一行繞到前門,大雨變成小雨,一隻漁船正緩緩泊向棧橋。紫萱看甲板上站著的幾個人都濕淋淋的,其中一個的背影極像明柏,忙道:“分一個人去碼頭瞧瞧。要是明柏哥,請他先到這裏來避會雨。俺們走快些。”

趕著到鋪子裏,先叫燒熱水尋幹淨衣服。還好鋪子裏擺著十幾隻大火盆在烘魚幹,就有兩隻上架著大水壺。等到渾身透濕的明柏合阿慧進來,洗澡水並幹衣都擺在帳房裏間裏。紫萱遠遠看見阿慧同來,就借著查看倉庫的幌子避開。等她挨次將倉庫都查看過回來,隻有明柏一人坐在櫃前吃熱茶。

明柏看見紫萱,忙放下茶碗重倒了一杯熱茶遞過去,笑道:“這樣大雨,怎麽是你來?”

明柏臉色比昨日還差些,紫萱瞧著極是心疼,顧不得邊上還有人,上前按著他的手道:“你原當好好睡一覺的,怎麽也跑出來了?”

“回來報個信兒。阿慧去尋小全哥了,俺想瞧瞧你,就留下了。”

“我有什麽好瞧的?”紫萱難為情的看了看四周,青玉在屋角翻一本帳,幾個管家在照看火,無人理會她們。她羞答答道:“方才哥哥都合俺說了,爹娘說他了,已是打點了禮物,叫他去驛館打聽消息,想法子合林通事家打交道呢。明柏哥,你莫怕。”

明柏微笑道:“無事,俺已合林通事打交道了。”他輕輕握住紫萱的手道:“就是半道上吃了點粥,現在餓的慌,你做個什麽與我吃?”

紫萱被他微溫的手緊緊握住,心裏暖暖的,待想抽出來去做飯,又舍不得他。他二人就這樣安安靜靜的握手對坐,一言不發,心中都是甜蜜蜜的。

突然外麵的雨聲又大起來,青玉從她們兩個身邊跑過去關窗,腳步兒略重了些。紫萱忙抽出手來,像是被人抽住的小偷似的,低著頭一溜煙跑去鋪子後麵的小廚房去。

明柏想跟過去又害臊,走到一隻竹榻前,借著打嗬欠坐下,雖然肚內餓的緊,卻敵不過困倦,不知不覺又睡著了。

紫萱捧著碗湯麵過來,見他睡的那樣香甜,卻是不忍叫醒他,放下碗取了條薄被與他蓋上,就倚著他坐在一邊看雨。這樣累,想必為了合林家打交道花了許多心思,也吃了許多苦頭。紫萱看明柏的左眼角破了皮,有指頂大一塊又紅又腫,輕輕把手搭在他的臉上,對青玉使了個眼色。

青玉悄悄兒過來把湯麵捧走,過得一會取了一隻青瓷小瓶並一碗浸著幾團棉花的開水過來。取了隻銀簪纏住棉花沾了藥膏遞把紫萱。紫萱低下頭,一邊吹氣一邊替明柏上藥,突然漲紅了臉道:“青玉,你使個人去小碼頭瞧瞧。”

青玉曉得小姐害臊,忍著笑意應了一聲轉過身去。明柏其實在紫萱坐過來時就驚醒,因紫萱緊緊挨他坐著,卻是舍不得她就起來才裝的睡。那傷藥擦在傷口狠有些痛,他眼皮動了幾下妝不得,睜眼看到紫萱臉紅如熟透了的櫻桃,心中格外甜蜜,輕聲道:“怎麽了?”

紫萱跳起來道:“沒什麽,你歇一會呀。”袖子帶倒邊桌上的瓶瓶罐罐,乒乒乓乓盡數滾到地下跌碎。因屋裏人都看過來,紫萱越發不好意思,結結巴巴道:“麵還在鍋裏。”飛一般逃開。

明柏站起身讓管家來收拾,等了許久也不見紫萱出來,尋到後廚,卻見紫萱捂著臉坐在灶後發呆。紅紅的灶火映著紫萱的臉,亮晶晶的眼睛,還有手腕上的一對嵌寶金鐲子,紅紅的極是溫暖。明柏隻覺得自己的心也似灶膛一般有一把火在燒,他退後兩步,輕聲道:“紫萱。”

紫萱見是明柏,鬆了一口氣,笑道:“麵在鍋裏。”

“這情形倒像俺小時候,有一回下大雨,俺餓了,俺娘也是下的雞蛋麵。”明柏揭開鍋蓋,果然白氣騰騰的鍋裏臥著一團雪白的麵條,撒著翠綠的蔥花,還有四隻金黃的煎蛋飄在麵上,熱騰騰香噴噴。

紫萱替明柏盛了一碗,夾給他兩隻蛋,笑道:“俺來這前吃過點心,你不要讓俺。”另取了一隻碗盛上麵,又把那兩隻蛋夾在麵上,擱在一邊,盯著明柏笑眯眯看他吃麵。

明柏早晨就沒有吃,又在驛館餓了大半日,雖然喝了幾口粥卻不頂飽,揚起筷子大口大口吃的極是香甜,一口氣吃過兩碗,又補了小半碗,才滿意的放下筷子笑道:“若得日日吃你一碗麵,就是做神仙俺也不換。”

紫萱低頭啐道:“貧嘴。”扶著門框回首遞與他一把秋天的菠菜,道:“你涮鍋。”又躲到前麵去了。

明柏看還有小半鍋麵,尋了個大麵盆盛起,真個挽起袖子把鍋涮了,才使抹布擦手,卻見紫萱領著冷的打哆嗦的小寶合阿靜兩兄弟進來,忙問:“這麽大雨,這兩孩子哪裏來?”

紫萱道:“拾海菜呢。叫青玉看見拎著耳朵拉回來的。明柏哥,你燒火,俺再煎兩隻蛋給他們吃麵。”把兩個孩子推到灶後,就去開碗櫥取雞蛋。

此時南山村的百姓日子比一年前好過許多,雞蛋也不算稀罕物,紫萱與他們一個煎了兩隻蛋,小寶合阿靜在灶後烤了一會火暖和過來,出來一人捧著一隻大麵碗一邊大口吃一邊嘟喃:“謝謝大小姐。”

紫萱看他們吃的香甜,曉得他們是餓狠了,再抻麵來不及。還好熱水現成,又撥了兩碗麵魚兒與他吃。有道是半大小子吃窮老子,這兩個孩子吃的一點都不比明柏少。候他們吃飽了,青玉才板著臉進來,道:“你們兩個,是怎麽回事?”

小寶縮著頭一聲不敢吭。阿靜結結巴巴道:“李家廢碼頭那邊,擱淺了一隻大怪船,我們早上去撿海菜,看見那些人,都是紅頭發綠眼睛,使的會冒煙的大鐵棍子。兵一聲,就打死一條大魚。”

紫萱聽他說的有趣,笑道:“那不是怪人,想是西洋人,俺們在南洋時也遇見過幾個。那個船是不是釘了鐵皮的?”

小寶點頭道:“有許多大鐵釘,合我們中國的船全是兩樣。”

紫萱笑罵:“沒見過,你們就縮在一邊瞧了大半日?你娘可是都上俺們家尋過一回了。吃飽了?叫人送你們回家去。”

阿靜吐舌頭道:“忘了撿海菜,怕回家奶奶說我們。大小姐,還讓我們去撿些海菜才好回家。”

青玉道:“回家去,這樣冷天,病了不值幾斤海菜錢?”

明柏側著頭坐在一邊,道:“倒是有趣,怎麽有船到咱們這邊來,紫萱,俺們快回家去問問姨父。”

紫萱點點頭,道:“先去那邊瞧瞧,若真是西洋人的船,再回家合爹娘說不遲。”

小寶合阿靜聽說,都跳起來搶著說:“我們帶路。”

青玉扭住他兩個的耳朵道:“你們兩個給我回家!”拉著他兩個出門,合紫萱說:“小姐,俺先回家捎信,若是西洋人,隻怕要多帶幾個人去。”

紫萱點點頭,興衝衝去拿雨披鬥笠。明柏也是年輕人,一樣好奇西洋怎麽會跑到琉球來,尋了個大鬥笠,帶著幾個人陪著紫萱到李家的海灘去。

李家這邊荒草比菜地多,石頭比樹多。紫萱合明柏都是一路走一路替李家的地可惜,順著一片不到一人高的椰樹林走到一個大礁石灘上,果然在白蒙蒙的細雨中現出布帆的一角。跑琉球這邊的中國船隻合琉球本地的船都是使的竹帆,似這般用布帆的確是西洋人。

紫萱就先道:“怪事,這些人怎麽到這裏來了?”再朝前走幾步,轉過礁石隱約可見一隻十來丈長的大船,桅杆都折斷了,甲板上有幾個西洋人在四處巡看,樣子甚是緊張。

明柏瞧了一會,小聲道:“走,咱們先回去。”緊緊拉著紫萱回轉。他怕海邊有西洋人,帶頭鑽進一片雜樹林,從李家的地裏穿過去,上了大道。

天上的雨忽大忽小,明柏緊緊拉著紫萱的手不肯放,半邊身子叫雨淋的透濕。紫萱見將到村口,輕聲道:“明柏哥,放手呀。”

明柏應聲鬆手,對紫萱道:“你先回家去,俺去黃村長家,再請陳親家來家說話。”

紫萱雖是不舍得合他分開,還是聽話的點頭,帶著管家徑直回家。

青玉回家已稟過主人,狄希陳合素姐並小全哥阿慧都坐在小廳候他們兩個回家。紫萱一進家門就被請到小廳。

小全哥忙站起來問:“真是西洋人的船?”

紫萱點頭,道:“是,俺們親眼看見甲板上的洋人是紅頭發。明柏哥去請嫂嫂的爹爹來了。”她一邊說一邊解雨披,轉身卻看見阿慧眼珠都不錯的看著她,麵上一紅,轉到母親的身邊將雨披遞把丫頭,附在母親身邊道:“明柏哥還喊了黃村長,俺去叫整治兩桌酒菜?”

素姐打發女兒到後邊去了,就道:“這個卻是真麻煩,還要請大哥二哥來說話,俺親自去請罷。”

狄希陳點點頭,等素姐把底下人都帶出去,對眼前的三個孩子道:“西洋人來了就不太平了。”

阿慧不解,問道:“為何?他們不是一樣做生意麽?”

小全哥道:“他們在南洋名聲不大好呢,一向不過馬六甲的。不曉得怎麽到琉球來。”

狄希陳道:“小全哥,隻怕有些話明柏不好說,你去接你嶽丈去。”連小全哥都支走了,方對阿慧說:“他們最愛強賣賤買,又愛占地築城。若是隻得一隻船,為保我南山村,必要將他們除去,若是一隊,就要合明朝官員商量行事,然自保是必定的。你如今最弱,狄大叔與你四十條火藥槍,何如?”

西洋人也不過是做生意罷了,為何這樣如臨大敵?阿慧本待推辭,見狄希陳臉色極不好看,他本就極會察言觀色,忙問:“狄大叔可是曉得些什麽?”

狄希陳苦笑道:“我不過比旁人看的長遠些罷了。西洋人跟中國人不一樣呢。俺們做生意發了財就買田買地,守著自家那一畝三分田過小日子。西洋人生意做大了極少買田地……這個世道啊,從今日起,就要慢慢變了。”他回想當年背過的曆史課本,無限感慨。

狄家常到南洋,或者曉得的確是比大家多些。阿慧心裏沒有底,打算回頭再去問明柏,也就一言不發坐在椅邊吃茶。

狄大狄二先過來,緊接著黃村長拉著李員外也進來,最後明柏合小全哥隨陳大海進來。

狄希陳請大家到他書房裏間的一張大方桌坐下,對小全哥說:“你把俺畫的那張大地圖取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