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萱悄悄使人去打聽,聽說汪家的船確是捎了十幾個琉球土人去高麗做生意,其中還有幾個婦人,想必就是衛小妮子她們,不由大大鬆了一口氣。

這日早晨陳老蛟過來閑坐,先到後宅見過女兒,說了一會的話,就合狄希陳到東宅狄大家的廳裏坐著,合狄大狄二一同說些下南洋、在海上漂**的故事,說到快活處,擺上酒來盡興一吃,俱都吃的大醉。

過了中午,首裏一個什麽官兒送了信來,做主的人都吃得大醉,狄大嫂沒奈何,親自袖著信送到素姐處。偏素姐又關著門在午睡,丫頭們不敢去叫,請她到書房去合大小姐說。紫萱在書房看帳,見大伯娘的神情有些慌亂,忙放下帳本笑道:“大伯娘,什麽要緊的信兒?俺先瞧瞧。”

狄大嫂從袖內掏出一封書信與紫萱看,卻是新尚王冊封大典,要南山村各大戶都去朝賀。紫萱思襯爹娘必不會把尚王當回事,也不會去。然大伯娘到底是個長輩,她拿不定主意,自己一個晚輩怎麽好合她說這不算個事?還當請母親合她說才使得,忙敲開門把信送進去。

過得一會,素姐披著一件大衫出來,笑道:“可是對不住大嫂,昨兒一宿沒睡,隻說今兒白日裏補回來,叫大嫂好等。”親手捧了一碗茶遞到狄大嫂手上,合她說:“狄家在此地住五十年一百年,也不是他們琉球國的子民,俺們對他們低頭做什麽?俺們兩口子是不去的,大哥要去自便。”

狄大嫂想了想,笑道:“這麽著,俺們都不理他就是。隻是人家來請,也當使個人送些賀禮去,他們得個台階下也罷了。這是大家臉上都好看的事,你說呢?”

素姐忙道:“紫萱,去打點一份體麵的賀禮,大嫂,俺們狄家雖是三房,在外人看來,卻是一家,隻送一份就罷了。”

狄大嫂笑道:“雖然不值什麽,到底不好總要你們破費,你們已讓出四百畝地出來做祭田,這個錢公中出罷。”

素姐微笑點頭,合紫萱送她到偏門回來。紫萱就有些惱,小聲道:“不理他們也罷了,大伯娘怎麽這樣膽小,還要送禮。”

素姐道:“他們連親家都要搬了來,是想在琉球紮根了,自然顧慮要多些。若是在中國,遇到這樣的事,又怎麽能不去錦上添花?人年紀越大,膽子就越小,不然怎麽說?嘴上無毛,辦事不牢。”

紫萱摸摸她那個光溜溜的下巴,笑道:“了不得了,娘快叫哥哥養長了胡須來辦事,俺也等嘴上長了毛再來辦事。”就勢把帳本算盤都收了起來要出去。

素姐打著嗬欠笑罵:“越大越皮了,快算帳,為娘我補眠去。”把紫萱推回去坐下,拍拍手照舊回去睡覺。紫萱算完了這個月的家用帳,揉著酸痛的手腕出門,想去尋哥哥嫂子說話,誰知到院門口,小玉米攔著說大少奶奶午睡未起,大少爺還在東宅大老爺那裏。紫萱回來,站在門廳門口吹風,問彩雲:“小妞妞幾時放學?”

彩雲瞧瞧門廳裏擺著的大沙漏,笑道:“還有一個多時辰呢。不然小姐去東宅尋她們耍去。”

彩雲說的她們,是那幾個合素姐差不多年紀的老嫂子,紫萱合她們更沒有話說了。紫萱在門檻邊站了一會,伸了個懶腰,笑道:“好容易閑一日半日,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真是無趣。罷了,俺去廟裏燒三根香兒。你去後門門房看看有幾個人。狄大小姐俺出門,能帶八個管家就不帶六個!”

彩雲笑道:“不然俺們去那霸找得利嫂子說說話去?”

紫萱道:“天使還沒走呢,俺拿磚敲破人家的腦袋,須防人家暗算。不去。如今這幾個姑子老實多了,隻去廟裏走走罷。”雖然嘴裏說是不肯去那霸,還是收拾了些吃食並給明柏做的幾件新衣,包了一個包袱叫黃山送去。

漁村作坊比從前安靜許多,幾個婦人身穿白衫青布褲、頭戴尖頂鬥笠在大曬場上翻曬魚幹。不遠處的小碼頭上,裝貨的小船來來往往。那是狄大狄二家的船隊在裝貨,紫萱曉得這裏頭有一大半是她家的,在作坊大門口站住瞧了一會,見船來船往都安排的有條有理,就移步到廟裏去。

姑子失了靠山自是不敢再攬賭,何況島上有了青樓,那些富家公子都要到青樓去耍。此時正是日頭最烈的時候,廟門大開,裏麵空****的一個人都沒有。紫萱站在土地老爺的畫像麵前笑了笑,給土地老爺合土地奶奶都上了香,慢慢走到第一進大殿要拜媽祖。

大殿裏三隻蒲團,當中一隻上跪著一個青衫男子。紫萱唬了一跳,收回邁進門檻的那隻腳,輕聲問彩雲:“使誰來先來瞧的?”

彩雲漲紅了臉小聲道:“婢子親自來瞧的,那會子並沒有人來。”

原是不該在作坊逛的,卻是怪不得彩雲。紫萱點點頭,轉身就走,忽然身後傳來說話聲。

“狄小姐?”那人上前兩步,紫萱回身看見一張和明柏有三四分相像的麵孔,要比明柏老相些,下巴尖些,眼珠子裏還帶著血絲,分明是明柏的親生父親林大人。紫萱隻覺得有人貼著她的耳朵敲了幾下大鑼,唬得她按著心口說不出話來。

“聽說狄小姐已是許配給我家天賜,怎麽見了公爹不曉得問好?”林大人拈著胡子慢慢道。

紫萱惱的漲紅了臉,想了一想道:“奴家爹娘把奴家許配明水同鄉嚴姓公子,合姓林的不相幹,林大人休要亂認親眷。”清了清嗓子故意罵管家:“一個兩個都是死人,有陌生人在也不曉得上前。”

彩雲忙擠到小姐前麵去,把林大人隔在殿內。階下幾個管家小跑著上來,把大小姐合彩雲都圍在中間,因為吃了小姐發落,俱都沒有好臉色,個個怒視林大人。

林大人腮幫子抖動了幾下,兩手抄在背後,慢慢道:“人若是不曉得父母尊長,合禽獸也差不多。難道這就是狄大人的家教麽?”

紫萱冷笑道:“若是當街調戲人家婢女叫是好家教,俺們狄家真真是沒有這樣的好家教。”一邊說一邊腳下不停的走,到了大門邊回頭看了一眼林大人。林大人孤零零站在院子當中,麵孔蒼白,眼珠子發紅,一副受盡折磨的樣子,看上去又是討人嫌又是可憐。

這就是明柏哥的親生爹爹,拋妻棄子要往上爬,偏生命運不濟,到老還是七品,漂洋過海來做冊封使。紫萱咬著嘴唇低頭疾走。隻聽見林大人在身後深深歎息,每一聲歎息都好像磨盤大的石頭砸在她的背上,叫她越走越邁不開步子。

彩雲扶著小姐,輕聲道:“大小姐,就算他是明柏少爺的親爹,這世上也沒有公公拉著沒過門的兒媳婦在廟裏說話的理,快走。”

紫萱點點頭,雖然廟門口離狄家大宅前門並不算在遠,她怕叫人看見自己身後跟著一個老頭子,還是繞到後門進去。

眼看著管家們關門落鎖,紫萱才鬆了一口氣道:“再不出門了。出去一回就要惹點是非,俺今日才曉得小姐們出門的難,也難怪人家家都不許小姐們出二門。”

彩雲抿著嘴兒笑道:“要是真不叫小姐出二門,可就悶死了。”

紫萱笑道:“可不是,真叫俺不許出二門外,確是悶死了。”合彩雲說了幾句話,略覺得心頭好過些,定了定神,使人去前後門並廟裏都瞧過,都說看見那個穿著青綢直裰的人朝那霸方向去了。紫萱先是鬆了一口氣,馬上又跳起來道:“俺們家他尋不著,說不得又要去尋明柏哥!快,叫鬆山換出門的衣裳候著,俺給明柏哥寫個字兒。”在屋裏轉了幾個圈,深深歎息,對彩雲道:“叫鬆山回來罷,明柏哥的事,俺不能替他主張。”慢慢走到裏屋,在窗邊坐下,取了一本書慢慢翻看,要了一回茶就不再說話。

彩雲見小姐精神不濟,隻得退了下來,尋了個機會背著人合夫人說了。素姐隻道:“紫萱合狄家確是不能出頭,到此為止罷,此事不消叫明柏曉得,吩咐下去不許人亂傳。”

明柏的鋪子裏,幾個中國商人把明柏圍在當中,都搶著要買他的妝盒。狄得利在人圈外轉來轉去,直說:“我們鋪子裏沒有現賣的,都是人家下了訂金再過幾個月來取貨。哪有你們這樣強買強賣的?”

一個商人道:“嚴公子,我們過幾日就要回中國去,等不得過幾個月來取,拿這些貨物合你換幾十個妝盒,大家便宜。”

明柏道:“小號的家具多是人家訂的,零賣原就不多,前兩日已是叫你們都買了去,確是無貨可賣。賺錢固然要緊,卻不能失信於人。對不住各位了,請回罷。”看了空****的貨架一眼,推開依依不舍的眾人,笑道:“如今到琉球的船也多,你們若是真想販小號的家具回中國去賣,留些定錢過幾個月再來也使得。”指著狄得利道:“都合他說,俺還要到後麵趕工去呢。”轉到櫃台後,冷不防被人從背後拉住衣衫。

明柏惱道:“放手!不是合你們說了麽,小號利薄,概不以貨易貨。”

“天賜!”

明柏轉過身,卻見他爹爹穿著一件汗塌塌的青綢長衫,一隻手拉著他的衫腳,站在櫃台前看著他。

“天賜,你娘帶著你不遠千裏去成都尋我,是叫你不認親生爹爹的麽?”林大人沙啞的聲音裏有些傷心。

明伯愣了一下,笑道:“晚生姓嚴,原是山東繡江人,姓名來曆俱有黃冊可考。林大人想是思子心切,都有些癡了,隻說晚生長的合令郎有二三分像,就錯認晚生是你兒子了?來人,送林大人回驛館去。”狄得利叫個夥計看店,上前扶著林大人的胳膊,把他拖到門外,笑道:“林大人,你老死了這條心罷。我們少爺銀子也有,媳婦兒也有,有權有勢的親戚也有。自個兒當家作主不好麽?”

林大人冷笑道:“原是你們這幫子惡仆縱勇著,陷他於不忠不孝!”扭頭還要進去,明柏已是大步走來,劈手把大門關上。

狄得利摔手笑道:“小人是個惡仆,可不敢挾持你老回驛館。”退了幾步敲開門進鋪子,把顧客都趕了出來。幾個商人都狠是好奇,一邊走一邊偷眼瞧林大人,還小聲議論:“林大人想是真的癡呆了,休說人家不是他兒子。就真是,好好的官家少爺不當,跑到琉球來做木匠,必有緣故。”

另一個道:“方才林大人不是說了?林夫人帶著兒子不遠千裏去成都尋他,可是古怪,莫不是像戲文裏唱的,秦湘蓮尋夫?”

那般說來,林大人就是陳世美了,幾個商人俱都低頭咕咕的笑。這些閑話一個字不漏都鑽進林大人的耳裏,卻是不幸言中。惱得林大人麵皮紫漲,原是要再去敲鋪子門的,隻得轉身回驛館去。

他在狄家合兒子處都碰了釘子,卻是不死心,合心腹商量:“幾船貨物都打了水漂,回去可怎麽辦?休說夫人那裏過不去,京裏欠的錢鋪子的錢,濟南賒欠的鋪子的貨款,都等著這一趟賺錢的。傳說天賜手裏也有近萬的銀子,必要把他連人帶錢都帶回去,才能過這個難關。你們都與我出出主意。”

幾個管家低著頭都不敢說話。林大人等的不耐煩,指著一個道:“你平常主意最多,快與老爺想個好主意出來。”

那個管家嚇的兩腿發軟,“撲通”一聲跪下討饒道:“老爺,天賜少爺認回來是要出人命的。夫人必不容他。偏生合天賜少爺訂親的那位小姐又是個母老虎。老爺,你隻想想楓大爺頭上的傷。”

林大人皺眉道:“認了回來,老爺我叫他娶誰,叫他不娶誰,他敢不依我!你隻想個法子叫他心甘情願跟我上船就使得,後麵的事,不消操心。小畜生借了狄家的勢才敢這樣大膽,離了狄家,他算個什麽?”

幾個管家對使眼色,都低著頭道:“小的們不敢欺心,縱是做成了此事,夫人那裏也不好過。”

林大人怒拍桌子,罵道:“你們眼裏隻有夫人!沒有老爺我巴結著做了這個官,她是個什麽?”

茶碗,書本,筆筒俱被他掃到地上,林大人猶不解氣,揀了一塊硯台朝他們砸去。管家們不敢躲,硯台砸在一個管家的身上,他也隻將身子搖了搖,低著頭依舊一聲不吭。

“滾,都給老爺我滾出去!”林大人踢了那個管家一腳,指著門大罵。管家們開了門慢吞吞出去,小心替他把門拉上。林大人獨自生了半個時辰的悶氣,開門叫管家進來收拾,走到**合衣睡下,不住哎聲歎氣。

楓大爺搖著扇子站在門外笑道:“天賜是生在福中不知福,他不認,俺認。嬸嬸又是疼愛俺的,就過繼了俺做兒子怎地?”

林大人怒道:“你!若不是你去調戲人家使女,能叫我在劉內相麵前丟臉?老爺我就是無子送終,也不過繼你這樣的傻子。”

林大人在子侄麵前一向溫和可親,從來沒有說過這樣難聽的重話,又是一直有過繼的意思,是以林家人都很有想頭,以楓大爺為最,楓大爺雖是嫡子,卻不如兄弟得父母歡心,又嫌大兄弟幾個分家產太少,一直打的林大人的主意。這一回林大人明說不過繼他,楓大爺愣了一下,“啪”地合起折扇,掉頭就走,一邊走一邊抱怨:“不過是個精窮的七品官兒,當是閣老尚書呢,不過是你看斷子絕孫可憐罷了,誰當真要認你做親爹?不是受你連累,我們的船能沉?”有一句沒一句地抱怨,林大人都聽見,直罵:“蠢材!”卻是氣的狠了,一病十來日。

林七老爺幾回來探望,他都不肯見。林家的貨物大半受潮,小半又無人接手,偏林大人推病又不肯管。別人都妝看不見,自是不會替他們出頭。

狄家又合幾大戶打了招呼,林七老爺奔走十來日,貨物都無人接手,隻得三錢不值兩錢賣把過路的倭國船隻,算一算帳,到手的銀子隻得本錢的三成,修船又花去一成。那兩成想要拿去販些琉球土產,島上都無人賣把他們。然做生意不能空手而歸,轉買了同來商人手上的海帶海菜等物,勉強裝了半船,算起來隻比林夫人的運氣稍好。

林夫人體己兩船貨物盡數浸了水,撈起來的十不存二,綢緞等物浸了水褪色發黴,哪個肯要?隻得盡數折變給修船的工人做了工錢。兩隻船修好了又被劉內相討去裝貨,還要自家貼人工貼食水。林大人越病越惱,越惱越病,到臨行前一日才露個臉,上了船鑽進艙裏不肯出來,隻在艙裏靜養。

到了傍晚,外麵一陣喧嘩,十幾人挑著擔子到劉內相的船上去。林大人攬窗去看,卻是狄家來送天使程儀。一尺來高的紅珊瑚插在一尺高的玻璃花瓶裏,足足的有八對,一對一對慢慢捧上船,紅光灼灼,耀眼可愛。

管家合船工們都看的目瞪口呆,又有椰布,蕉布,椰子酒、香蕉幹等物一盤一盤的送上來。不是值錢的,就是稀罕的,喜歡得劉內相舉著禮單眉飛色舞。

林大人曾在京時見過那樣的珊瑚盆景,打聽的價錢是五百兩一對,同來的除去劉內相,他是正使,那兩個是副使,想必他能分得兩對,也有一千兩銀子進帳,卻是心頭稍減對狄家的恨意。誰知那幾個捧珊瑚的人在艙門口停了一下,四對送進了劉內相的艙房。那四對分送進了兩個副使的艙房。一轉眼,滿甲板的禮物散的幹幹淨淨,卻無一樣到他麵前。

林大人眼見白花花的銀子都流到別人口袋裏,哪裏沉得住氣,推開門出來,咳嗽了一聲問:“這是誰家送來的禮?”

劉內相笑的見眉不見眼,慢慢道:“這是狄大人送的。你們家大郎當街調戲狄家使女,還口出穢言,所以狄大人不肯合府上打交道,卻是沒有林大人的份兒,咱家偏了林大人呀。”握著狄家大管家遞把他的小拜匣回艙,揭開來看時,卻是一串雪白大珠的手串,並四塊紅寶石。隻這兩樣也值一二千兩銀子。二三千兩銀子都能活動出一個知府來,狄家下了這樣大的本錢自然是叫他合林大人過不去的。偏生林大人又精窮了,兩邊一對,劉內相心中自是有了計較,就將珠寶貼身藏起,寫了個謝貼出來,叫錢真多送過去,又捎口信道:“如今這幾位閣老不是江浙人,正合江浙的官兒打嘴仗,都吵著說要禁海。你和狄大人說知,不如隨我們前後腳回去。遲了,隻怕要惹麻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