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宅園子裏收拾了安靜書房,小全哥每日從過街樓過來合明柏一同讀書,總是讀到晚飯前才散,他兩個飯後再去安排些生意看看帳本,晚上或是管管家務,或是到九叔家或是到新舊朋友家走走,就覺得日子過的嗖嗖飛快,才過了春耕就到夏收。
這一日小全哥已是打點好行李要去鎮江莊上,誰知泰山陳老蛟自福建送了信來,說是董姨娘生了一個小兒子,叫女兒女婿回去吃百日酒。小全哥心中有數,曉得泰山是想叫女兒回去做個見證好跟侄兒分家。陳緋偏又小產了,雖然身子康健,精神卻是不太好。小全哥巴不得她回去看看小兄弟解悶,自是要陪她同去。
狄希陳待自家去莊上看夏收,到底夏收是個體力活,明柏哪裏肯叫嶽父勞碌,搶著要去。紫萱不好攔他的,也叫他去。素姐合狄希陳明曉得他去了八成會遇到林大人,自是不會攔他,就叫紫萱陪他同去。
是以他小兩口帶著一群管家仆婦走水路,七八隻船浩浩****到鎮江鄉下去看夏收。嚴家的莊子合狄家的莊子隔得有十來裏地,兩地之間有個叫做平安裏的小鎮,極是富庶,商鋪極多。因他兩家都要修倉庫,是以明柏到莊上第二日就起了個大早,帶著紫萱同去鎮上買料找工匠。
農曆五月正是初熱忙碌的時候,枝頭的新蟬初鳴,水塘裏紅白荷花吐芳,遠遠近近的水田裏都是沉甸甸的稻穗和早起的農人。馬車走了一陣,明柏怕紫萱熱著了,叫到一片柳樹林裏的茶棚下歇腳,扶著紫萱下車吃茶。
紫萱那日穿著白夏布的小衫紅紗裙,明柏也不過穿一身舊長衫,兩個都是小康之家人家的平常打扮,手牽著手兒坐到茶桌前。茶博士上來招呼,講的一口吳語,他兩個都聽不懂。
幸得同來的管家裏邊有個揚州人,上前唧唧呱呱說了一通,那個茶博士上了一壺新茶,又是一盤水淋淋的桃子。
紫萱見了好笑,對明柏道:“此地風俗真真是有趣兒,吃茶再吃桃,不怕拉肚子麽。”
明柏笑道:“他想著多賣幾個錢,就不曾想到這個上邊。”取了一隻桃遞把紫萱,自家隻是吃茶。又叫管家們另坐一桌吃茶。大家一邊吃茶一邊吹風看風景。
因那柳林後邊有個大村莊,明柏就叫管家問茶博士:“那後邊的村子叫什麽?看著有許多屋舍,是不是大戶極多。”
茶博士看他們雖然衣裳平常,然婦人生的甚是美貌,耳邊的一對珍珠耳墜又白又亮,一舉一動又落落大方,渾不似人家小媳婦出門扭扭捏捏。再看問話的男人腰間係的碧玉佩比罷官回村閑住的胡大老爺腰間係的玉還要好看,又帶著四五個管家,狠是氣派。卻是不敢怠慢,一五一十回答:此地因柳樹多,就叫柳樹灣,卻是胡程兩氏聚居之地。胡氏子孫裏邊二十年前出了一個大官,他家如今也有十來個官,子孫又多是合官宦人家結親,屋舍氣派無比。
明柏聽了笑道:“二十年就如此,還是江南富庶。”
紫萱歎息道:“人心齊泰山移。二十年能出十來個官真真是不易。可見江南詩書之盛。”
明柏撫掌笑道:“你聽,讀書聲。”
紫萱側耳細聽,果真聽見誦書之聲。那聲音卻是越來越響。過得一會,就見一個布衣草鞋的扶杖老者從柳樹灣出來,口內吟哦不止。他身邊一個老管家提著一具食盒,到得茶棚裏坐下,管家自食盒裏取出茶壺茶碗。茶博士自提了熱水上來。
明柏看人家,人家也看他。老者隻看得一眼,就看穿這小兩口不是小戶之家的小兩口,先叫管家取了一碟點心送來,道:“客人想是從京城來?荒郊野地裏無甚可吃之物,幾塊粗點心待客。”
明柏合紫萱站起來受了,道謝。老者因他小兩口舉手投足都有大家之風,越發客氣,對著明柏招手兒道:“來來,陪我老頭子坐一會。”
明柏移到老者跟前,笑道:“小子不是從京城來的。雖是北方人,在揚州住了有些年頭了。”
那老者哦了一聲不再說話。明柏見他眯著眼睛像是不想說話的樣子,衝他們管家點點頭,回到自己桌邊吃了幾口茶,正要合老者告辭,卻見林大人合幾個穿綢衫的人從柳樹灣出來。
明柏變了臉色,站起來待要喊紫萱走,又說不出話來。紫萱早瞧見林大人從林子裏過來,原就存心看明柏的。明柏露出要走的樣子,她就站起來,拉著明柏笑道:“走呀。”
林大人在親家附近買了個小莊,他親家就在柳樹灣,因柳樹灣的官兒狠有幾個,可以說得上來話,是以他也在此處買了間小宅,伴著女兒女婿住著。今日特來奉承胡大老爺,走近了瞧天賜,一霎那心裏已是打了好幾個主意。他已是曉得是狄希陳做梗害他丟的官,此時就不敢輕舉妄動,然這個兒子著實有錢,他實是舍不得割去這條腸子。林大人想了一想,走到明柏麵前,做出一副激動的樣子來,哽咽著拉定明柏的手問:“你……你生的好像我失散多年的孩兒。”
明柏愣了一下,明白過來,卻是又羞又怒,甩開林大人的手,恨聲道:“休要亂認。”移開幾步握著紫萱的手,小聲道:“走罷。”
紫萱微微點頭,拉著他上馬車不提。
林大人追上幾步,故意大聲道:“你不是我家天賜麽,我的孩子,爹爹這十來年無時無刻不想著你們母子啊。”因明柏躲著他,越發的得了勢,攔著不叫馬車走。他這般一鬧,合他來的幾個人都圍上來勸解,問他緣故。
林大人淚落如雨,泣道:“原是我的不是,當年我離京趕考數年不曾回鄉。我族中長者隻說我客死他鄉,不容他們母子,勒逼著他們遠走他鄉。等我回鄉又哄我說他們母子俱亡,我無奈再娶。過了一二年才聽說他們還在,尋了十幾年也不曾尋到他們,天可憐見叫我在此地遇見。”攀著車轅拍著車板壁喊:“孩子,你一直在揚州麽。”
明柏臉漲的通紅,牙齒咬的嘎吱嘎吱響,卻是一忍再忍,不肯合他生父起爭執。
紫萱聽見外麵人聲嘈雜,曉得此事不能善了,一來她是兒媳不能出頭,二來她是女人不好強在男人前麵出頭,隻能借著握明柏的手安慰他。
林大人在車外唱念做打,眾人勸的勸,拉的拉,哪裏勸得住,正是越扶越醉的時候,就聽見一個婦人高聲罵道:“姓林的,你發什麽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