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子改穿了中國衣裳,阿慧陪著來探紫萱。一來因紫萱虛弱的話都說不上來,還要臥在**靜養。二來滿子是倭人,還要防她。素姐隻叫小全哥在八字樓下小廳裏款待他兄妹二人。
小全哥從菜地裏被喊回來,又是見的滿子,他很是不快,也不肯換衣,就帶著一身土和汗出來見人。
滿子紅暈滿麵,偷眼看狄公子,他不隻光腳穿草鞋卷著褲腳,褲上還濺有泥點。此時正捧著大海碗吃茶,合前幾回遇見的世家公子模樣完全兩樣。有道是情人眼裏出潘安。滿子看小全哥這樣,偏覺得他是不拘小節,是灑脫的好男兒,一雙鳳眼羞答答地睃來睃去,端的是越看越愛。
小全哥察覺,實是耐不得,因張公子說叫妹子去瞧瞧紫萱,因道:“舍妹是重傷風,怕過人呢,郎中不許叫人見。有勞張小姐費心,改日俺妹子好了叫她去府上回拜。”
張公子遂不言語。滿子到狄家來,一來是想或者能撞見狄公子,二來是替崔南姝求醫的,聞言忙道:“狄公子,我家有人病了,想請府上的郎中去瞧瞧,可使得?”說完含情脈脈的看著他。
小全哥隻想打發她走,就不問是誰,忙跳起來道:“哎呀,救病如救火,俺就叫林郎中隨你們去。”旋打發站在廳外的小廝去請林郎中來。少時林郎中背著藥箱跑來,張公子隻得帶著郎中速回家去。
那林郎中若是穿越到兩千年,必定是個極稱職的居委會男主任。一路上先誇滿子小姐氣血好,隻是這幾日勞碌了些,要好生將養。又誇阿慧公子會養生,想必平常飲食清淡。待他們到了山頂,已是連張家在鬆江共有幾房,各自做何生理都打聽的一清二楚。張公子已是嫌他羅嗦,滿子卻是存心結交,笑盈盈合他話長短。
到了小姐們住的屋子裏,幾位崔小姐聽說滿子領了郎中來瞧南姝,都藏在紙門後偷看。
南姝睡在榻榻米上,身上蓋著薄被,燒得小臉通紅。林郎中見是位小姐,就道:“還請取枕來。”
倭國婦人哪裏有那些講究?滿子就上前將南姝摟在懷裏,抽出她的胳膊,道:“先生請。”
林郎中無法,輕輕拈起南姝的細胳膊,扭過頭去閉目細聽了一會,問:“病了幾日了?一直都發燒罷?”
滿子道:“總有四五日了吧,食水都不曾吃。”
林郎中又叫滿子撥開南姝的頭發與他瞧瞧氣色,再扒開眼皮瞧瞧,沉吟了一會,道:“原是受了涼,想必還累著了,或者還受了氣,所以小病釀成大病。小人回去送幾副藥來吃著看看罷,若是三日後能吃些粥湯,使個人去狄家說聲,再取幾副藥來,慢慢調養幾日就好了。”
滿子一一答應,將南姝放下,出來合哥哥說知。阿慧就叫人隨林郎中去狄家取藥,他自家照舊還要去船上。
張夫人聽說兒子才回來就叫滿子支使出門,已是親自尋出來,站在廊上喊:“阿慧,你回來兩三天都不肯見母親,這是孝麽?”
阿慧朗聲道:“崔夫人,這裏是張府,你還是搬到山下崔府去罷!”
張夫人氣得打顫,喝道:“小畜生!你就是這樣跟你母親說話的?”拾起腳下的木屐丟去。阿慧讓過,淡淡的道:“母親,你心裏隻有吉永家,何曾為孩兒想過,兒子到底姓張,是中國人!”
吉永夫人冷笑道:“他們當你是中國人了麽?你的那些親叔叔親伯伯當你是自己人了麽?我好容易替你掙下這份家業,他們還千裏迢迢來奪,他們當你是張家人了?”說到氣惱處,按著胸放聲大哭起來。
阿慧拾了木屐上前,張夫人靠到兒子懷裏,一邊哭一邊小聲道:“我若不嫁給那姓崔的,怎麽吞他家的田地作坊?”
阿慧惱得差點把母親推出去。張夫人聽見身後有動靜,大罵道:“臭小子,你一點都不替母親著想!口口聲聲張家,老娘就離了你張家!”一疊聲叫搬她的箱籠器皿去崔家。
崔國丈出來攔,張夫人撲到他懷裏痛哭起來,將他搓揉成麵團,過不得一會他兩個就帶著幾箱衣裳並幾個使女搬去崔家。
阿慧曉得母親打的算盤,極是無奈,隻得將母親屋裏故意不曾帶去的值錢之物都抬到倉庫裏鎖起,忙完了他坐在自己的側屋裏發呆。美子送了一串鑰匙過來,笑道:“這是夫人交與公子的。奴婢跟幾個姐妹要過去服侍國丈爺幾日呢。少爺想不想我?”
阿慧接過鑰匙,笑道:“從前聽二伯說你極是會服侍人的。”
美子笑道:“少爺從來不碰我們,還要挖苦人家,何必。”雖是笑說,卻是忍不住滴淚。阿慧自袖內掏出一塊帕子與她,她歡喜接過,不去擦淚,卻藏到懷裏,笑罵:“少爺,你壞死了。”嬌笑著走出去幾步,又回身道:“夫人說港口的鋪子過了年就雇人去建,須要快些兒建好,還叫滿子小姐去守店。”
阿慧悶悶的應了一聲。前幾日合明柏說話時積攢的勇氣都已用盡,麵對母親的積威,隻餘無奈和對張家的痛恨。
一轉眼就到過年,南山村裏卻是無人有興致熱鬧過年。小全哥跟陳大海相給去王宮送禮,新尚王極是客氣,合他二人說了些閑話,還要賜宴。陳大海給小全哥使了個眼色,兩個堅辭出來,相對苦笑。
林通事卻是在宮門外候的久了,見他兩個出來忙拉小全哥去吃中飯。明明是兩個人,卻隻喊小全哥一個,陳大海就笑了一笑道:“我去府上說聲,就說林大人留你呢。”
小全哥笑道:“有勞陳大哥,俺後晌就回家。”
到了林府,林通事鄭重將小全哥請到書房裏,笑眯眯問他:“令尊真的是舉人?”
小全哥吃了一驚,反問道:“怎麽不是?貨真價實的舉人。俺爺爺陪俺爹進京時還納了個姨奶奶呢,吵的家反宅亂的。”
林通事看了看窗外,咳了一聲道:“不隻是舉人罷?”
小全哥已是反應過來,看著林通事隻是笑。
林通事道:“狄公子,鬥膽再問一句,府上在朝中可有親……”
小全哥想了想,李家跟張家都是鬆江人,說不定曉得些風聲,何況狄家出海在山東也不是秘密,有心人去打聽都打聽的出來的,因笑道:“俺大舅舅倒是做過鬆江的知府,小小芝麻粒大的官兒,不值什麽。”
林通事家回中國做了一次生意,極是有賺頭,也曉得鬆江知府不是誰都能做得的。小全哥越是輕描淡寫,他越是心驚,拿定了主意就道:“這般,你隨我來,去見幾個人罷。”
小全哥曉得他被自己唬住了,也不怕他耍花樣。就隨他坐著牛車出首裏,朝神宮方向去。到了外邊,林通事就板起臉來,也不說話也不笑。
神宮聽說曾叫高麗人攻陷過,一路行來,隨處可見墳堆,還有一隊琉球土兵在掘坑填土,就地掩埋死人。神宮裏的人都死了幹淨,為何還要帶他到這裏來?小全哥極是想不通,謹守著“以靜製動”這四個字,安坐在車上紋風不動。
到了神宮邊,一陣風從樹林裏吹來,隱隱有些臭味。林通事皺眉,問守門的宮吏道:“不是叫你們都燒了麽,怎麽這樣臭法?”
宮吏為難道:“下了幾日雨都泡爛了,分不清哪些是自己人。”
林通事道:“一並燒了了事,過幾日神女搬了來,若是染上瘟疫,大家都活不成!”
小全哥猜想死的人必定極多,不然二王子得大半王族支持,又有長公主撐腰,豈會敗下陣來?方才他在王宮就察覺宮人比從前少了大半,來往奔走的尚氏王族更是不足從前的三分之一。想來那見不見的人都凶多吉少。
林通事推開大門請小全哥進去。小全哥輕聲問:“使得?”
林通事苦笑道:“神宮中人的大都遇害,小半事後也都追隨長公主西去。現在無人。”他大步向前,帶著小全哥轉過一間大殿,進了一個小院。
小院砌著兩排石屋,門窗窄小,十來個青衣的閩吏守在過道裏。卻有一半都是認得小全哥的,看見他進來,都笑嘻嘻打招呼,林通事的幾個兒子都在內。小全哥一一回禮。林通事的兒子就掏出鑰匙開了一扇不起眼的小門,道:“賢齊兄稍候。貴府管家被我們藏了幾日。”
開被推開,灰頭土臉的狄來福就先鑽了出來,滿麵愧疚站在小全哥身邊不說話。林通事笑道:“他們偷了我們一條船跑到宮北島去,幸好撞在我手裏呢。”
小全哥到底年輕,不曉得說謝好還是不說謝好,還在那裏尋思。來福恨恨的說:“他藏了我們家的逃奴!”
林通事笑眯眯道:“我倒是忘了還有幾個,他們說了好些不中聽的話,叫我關在另一間牢房裏了。大郎去開門。”
那邊放出來的七八個人正是來福要追的人,連教頭都在內,俱是使的麻繩捆的緊緊的,被推出來時個個對林通事他們怒目而視。
林通事笑道:“每常受狄家的厚禮,小小心意做個回禮罷。依著我看你也不必帶回去了,有什麽話就在這裏問過,正好跟外邊那些死鬼一同燒了,何如?”
這幾個人聽了,都怨恨的盯著林通事。狄家一向寬厚,家去隻要他們隻說害怕逃走,回到狄家最多不過受皮肉之苦罷了,這個林通事卻想就結果他們,何等心狠!
林通事看小全哥遲遲不做決定,揮手叫小吏們都退出去,自袖內抽出一把解腕小刀,一腳踢倒教頭,割了他的鼻子,笑道:“你說說你為何要投尚王?”
教頭破口大罵。小全哥想到爹娘行事常常一個唱紅臉一個唱白臉。此時林通事這般做作,必是想誘供。他會過意來,就唱紅臉,道:“林世叔,他是首惡,與他一刀痛快也罷了,這幾個管家還交給俺帶回去管教罷!”
林通事哪裏理會,踩住頭又割了他耳朵。狄來福也想明白了,上前幫忙按著教頭,罵道:“我狄家待你不薄,你們為何逃走!”也從袖裏掏出刀來要紮。
小全哥忙喝道:“住手!”來福收了手退過一邊,依舊狠狠的瞪著他們。林通事收了手,樂嗬嗬看了一眼縮在一邊瑟瑟發抖的幾個人,隨手拉出一個抖的最厲害的,問:“你說不說?”
那人最好賭錢,曾被狄希陳責罰過兩次,擰著頭不肯說,叫林通事割了鼻耳舌,血流滿地,在地下彎成一個大蝦米,許久才斷氣。別個本指望小全哥求情,豈料狄希陳前幾日屠了李蟹滿門幾十戶人口,小全哥也想了幾日,曉得對待邪教不能心軟,並不會理他們。
就有個怕死的哭道:“俺說,俺說。俺們入了白蓮教,李教頭說教內兄弟姐妹有通財之誼,要趁大年三十那一日大家都吃醉了起事。得了手李師伯自家就要占六成,俺師傅說都是大家的不能他一人獨占,合他起了爭執,情願告官也不叫他如意!”
小全哥聽他說的火冒三丈,怒道:“俺家哪裏對不起你們了!”
那幾個都大聲道:“狄家對俺們是好,然俺們不能因為自己過得,就忘了兄弟姐妹們還在受窮!”
林通事冷笑道:“得了手人家可是占六成,哄你們是傻子呢。你看看你們被我捉住也有數日,隻有狄家使人來尋你們,你們的師伯、兄弟姐妹可曾想過來救你們?”
這幾個人不曉得李蟹那夥人死了個幹淨,都低下頭不說話。林通事問氣的發抖的小全哥:“亂世當用重典。這些人可值得你帶回去管教?”
小全哥看著這群人,再看看躺在地下隻剩兩個眼睛還惡狠狠盯著他的教頭,想到父親那樣心軟的人都下令屠村,狠了狠心,道:“一個不留!”
來福揮手,身手幾個管家一人對付一個,將這幾個人俱都殺死。林通事教他們把死人的麵皮都割爛,衣棠剝了就地焚燒,才開了門喊人進來,跟狄家這幾個管家將死人都抬出去。
小全哥愣愣的看著一地的血跡被幾大桶水衝的幹淨,才、回過神來問林通事:“你為什麽要幫我們?”
林通事恨恨的道:“不是受這些瘋子連累,我林家怎麽會困在琉球做小吏!”他喘了一會氣,平靜下來,道:“我實是有事相求,改日到府上尋你父親再說。”
外邊冒起了濃煙,林大郎孤身進來,笑道:“父親,都收拾好了,請賢齊兄回家去罷。”
林通事又恢複了舊時麵貌,樂嗬嗬道:“新尚王不愛財貨隻愛美人。府上明年不妨從中國尋幾個美人送他。”
小全哥笑應了,若無其事帶著管家到家。奔到小書房裏,看到爹娘正坐在小方桌前說話,才放下心裏的大石,道:“逃走的都是白蓮教,跟來福他們都落到林通事手裏……”
素姐看兒子臉色突然發白,顯見得是嚇的不清,忙按著他坐下,溫聲道:“來福他們無事?”
“無事。”小全哥接過爹爹遞過來的小壺酒,飲了兩大口,道:“咱們真真是險些破家。原來他們打算年三十舉事!卻是為分贓先起了爭執。”
這兩個教頭原是師兄弟,是白蓮教也是意料之中。狄希陳看兒子還要吃酒,按著他,笑道:“你不是也砍死過海盜麽,怕什麽?”
小全哥定了神,好笑道:“也不知怎的就慌了神。俺想著他們不死終是禍害,與其將來叫人家曉得出首連累俺們,不如俺們先了斷幹淨!”
狄希陳歎氣道:“瓜蔓抄呐,不是耍的。不是怕這個,咱們在山東跟相家一同做土皇帝不好?”
素姐道:“這兩人倒是厲害,才來了半年,就唆使著俺們家的管家殺主人奪財物。就不曉得還有沒有人被他說動?須要慢慢的查。”
狄希陳尋思半晌,道:“把花名冊拿來,俺記得這些管家裏邊,有好些原是作坊的雇工,隻是記不真了。”小全哥腿軟,想站卻站不起來。
素姐就取了留底的花名冊來看,雖然花名冊上注明了哪些是雇工,哪些是新投來的,哪些是狄家的老家人,然死的那十來個人素姐不曾親見,也分不清。她就使人去喊來福來。
豈料來福就在院門外,聽見喊他,進來跪倒在狄希陳案前,紅著臉道:“俺們沒用,叫林通事關了兩三日。”
狄希陳奇道:“方才我就起疑,他為何有心助我們?”
小全哥擦著汗道:“他說有事求俺們,過幾日來尋爹爹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