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青喻見過演過很多生死離別。

現實裏劇本裏,有很多得了不治之症的人不會告訴親人和愛人,或許是不想讓他們擔心,讓他們多過一段無憂無慮的歡快日子。

多數是站在親人的立場上。

他不知道許允寒不告訴許榮甲是不是有這個原因。

許榮甲拿著獎杯看到許允寒的屍體後崩潰了。

他之後拍了一部講他們這個國家父子關係的電影,和他電影一貫的風格不同。

那部電影引人深思,在當年的電影中還算不錯,但和許榮甲自己的電影相比,票房不算好。

記者問他:“有人說這部電影您拍得不夠好,您怎麽看?”

許榮甲蒼老的眼睛盯著某一處,“不夠好就對了,我不配。”

那是許榮甲的最後一部電影,從那以後他就退圈了,再沒拍過一部電影。

如果在許允寒死之前,他們關係不錯,他對許允寒有過照顧,對他好一點,他應該不至於那麽崩潰。

偏偏是那時候,在他們的關係最僵冷的時候,在他終於理解許允寒,帶著他的認可和驕傲去打破冰點時。

很多人站在親人的立場上,不告訴他們自己的絕症,結果可能讓家人在他們死時崩潰,他們會在餘生中後悔當時沒好好做什麽,成為一生遺憾。

那不是好結局,尤其是對許榮甲。

對於許允寒也一樣。

他死在最孤獨的時候,在最無解的時候,身旁沒有一個人。

既然許允寒不打算把他胃癌的事告訴許榮甲,蘇青喻也不打算說,但他不能帶著這個心結“死”。

何況,蘇青喻確實需要許榮甲的幫助。

這也是他這次來找許榮甲的原因之一。

“好……”許榮甲啞聲說了一聲,一下站起來,說:“好,你說,什麽幫助!”

接著,他又想到昨晚微博的事,他想了一晚上許允寒昨晚的異常,可能是他跟任鶴鳴鬧掰了,任鶴鳴不演他的電影他受到了刺激。

那他今天回家的異常?讓他幫助是?

蘇青喻說:“來幫我拍電影吧。”

“不……?”許榮甲懵了一下,“什麽?讓我幫你拍電影?”

蘇青喻點頭。

他是個演員,如果是平時讓他做導演拍戲,他也有信心能上。

可是這部電影不一樣,這是許允寒彌留之際最後的心願,還是拿過大獎的,他不能托大。

請許榮甲來幫他,是一舉多得的事。

蘇青喻說:“這兩年我胃一直疼,前一陣吐血了,我上網查了查,以為自己是胃癌晚期,活不久了,逃避了一段時間去醫院做了詳細檢查,才發現是胃潰瘍。”

“不過是比較嚴重的胃潰瘍,還有其他胃病,醫生嚴厲叮囑我要好好養胃,我吃不好飯精力也不太夠,這又是我非常重要的一部電影,所以想請你來幫助我。”

“你怎麽不早跟我說!”許榮甲向他大步走了一步,無可奈何又痛心地,“你怎麽什麽都不說啊!”

蘇青喻:“我是缺醫生還是缺廚師?我缺幫助我的導演,所以我來和你說了。”

“願意幫我嗎?您肯定不能做副導,掛個監製的名?”

許榮甲怎麽可能不願意,“你把劇本給我,我立即給你統籌劇組,預選拍攝場地。”

蘇青喻沉默了下,說:“等我回去拿給你。”

許榮甲又坐了回去,這會兒兩人沒說話,也沒之前那麽尷尬冷漠。

“我懷疑自己得胃癌,剛去醫院還沒做檢查時,醫生聽我描述,雖然沒說,但我看出他也覺得我是胃癌。”蘇青喻於安靜中緩緩開口,“在等檢查報告時,麵對死亡,我突然想通了很多事。”

這算是對他微博上異常的解釋,也是對接下來的話,以及未來的事做鋪墊。

“我不會再盲目喜歡任鶴鳴了。”

許榮甲完全沒想到,今天會是這樣的發展,他驚喜得不知道該說什麽。

蘇青喻繼續說:“還有很多事想知道,不想帶著遺憾死,比如,小時候林空濛說我媽媽是爬床失敗的十八線演員,是這樣嗎?”

蘇青喻曾想過,如果許允寒很小的時候有媽媽在身邊,如果在他成長中,有一個安全屬於自己的爸爸,是不是就會不一樣。

是不是,就不會在第二次見到小時候拉自己出來的任鶴鳴時,義無反顧地選擇了導演係,像是抓住唯一一條向外爬的梯子,頭也不回地爬進了坑殺自己的天坑。

許允寒心中有一個結,那個結可能名為任鶴鳴,但其中有一條繩必然是親人,是爸爸是媽媽。

這也是他來找許榮甲的原因之一。

許榮甲愣了一下,氣憤地說:“當然不是!她竟然這麽跟你說?”

他沉默地坐在椅子上,不知道在想什麽,過了好一會兒,他才說:“你媽媽不是什麽十八線演員,也絕做不出爬床的事,她是這世上最好的人,我們青梅竹馬,互相喜歡了十幾年。”

這是第一次,他仔細地跟許允寒講了他媽媽的事。

許允寒的媽媽叫韓星,許榮甲已經記不清是從什麽時候喜歡上她的了。

原本她是他護著的鄰家妹妹,後來自然成了他喜歡的女朋友,再後來成了他一生唯一的妻子。

那個女孩從小身體不好,免疫力低下,瘦瘦小小,他帶著她上學,把她護在身後,一護就是短暫的一生。

最初他來a城,就是因為這裏醫療條件好,方便給她看病。

她總是大病小病不斷,成人斯蒂爾病在他們家鄉那個小城市,好多醫生都沒有治療經驗。

後來她懷孕了,一直瞞著他。

她和孩子素未謀麵,卻已經決定不顧身體生下他。

最終,沒有等來一個好結局。

許允寒早產,也是天生體質差身子弱,性格也有點問題。

許榮甲痛失愛妻,心髒破碎,看著這個瘦弱的孩子,又心酸無措。

一開始他完全不知道該怎麽麵對這一切,他隻能埋頭去賺錢。

當年他們吃夠了沒錢看病的無奈苦楚,至少不能讓這個體弱的孩子再經曆這一切,同時拚命拍戲賺錢也能讓他短暫忘記妻子離世的痛苦。

許榮甲沒跟許允寒多說媽媽的事,是怕從小敏感自閉的他多想,以為是因為他媽媽才死的。

他從來不問,他也就從未再說。

“這麽多年確實有人爬床,但你媽媽絕不是那樣的人,她安靜靦腆帶著點天真的浪漫主義。”

“也有一些身份合適的人,提過想要跟我以結婚為前提交往,我都拒絕了,一方麵是因為有過你媽媽後,我覺得再也不需要別人了,另一方麵……”

許榮甲低著頭,啞聲說:“你當年那個樣子,看起來再好的人,我也不知道你會不會受欺負。”

家裏的阿姨還在廚房忙活,飯菜的香氣飄到了客廳,給好久沒開火的清冷空間添了些煙火。

靠在沙發裏的人繃著淺淡的薄唇,說:“你對林空濛很好,很想要一個她那樣的孩子吧。”

許榮甲急著解釋,“我對她好,是因為當年就是她把你從房間裏拉出來的啊,我每次帶她回家陪你,當然對她比其他小演員要好點。”

“反正都要選演員,她演技也不錯,為什麽不多給她個機會,這樣我又能多帶她回家陪你玩了。”

當年許榮甲沒看到房間裏的情況,隻看到是林空濛和任鶴鳴一左一右把許允寒從房間裏拉出來,後來任鶴鳴因事回家,他就時常帶林空濛來家裏玩,同時給她更多機會。

“你媽媽是我最愛的女人,她非常愛你,不顧體弱生下你,你是她留給我的孩子,我也……”

他看了看沙發裏病弱蒼白的兒子,別扭地坐到他身邊。

兒子的變化和胃病也給有了他勇氣,他抬了好幾下手,終於拉住兒子的手,那句話終於從嚴厲固執的嘴裏說出來。

“你是我這世界最重要的親人,我也非常愛你,不管你病弱,你自閉,你固執,你走錯路,你都是我們親生的寶貝孩子,我們都希望你健康快樂地好好活著。”

酆都地府區位於酆都羅山,這裏常年陰氣繚繞,天昏地暗。

酆都羅山牛馬府域,一排厲鬼正吵鬧哭喊。

在酆都地府,無常殿負責將鬼魂帶到地府,再交由牛頭馬麵家族進行登記編號。

無常殿的無常不僅要接正常死亡的亡魂,還要在陽間抓捕為非作歹的惡鬼,因而個個陰煞重,手段狠,怨氣再大的厲鬼被他們教訓過也不敢再出聲,但到了牛馬府域,一離開黑白無常,他們就又控製不住怨戾氣。

不知道是誰踩到了誰的頭,還是怎麽回事,這幾個缺眼少舌的猙獰鬼吵了起來。

一滴眼淚落到登記用的黃紙上。

現場安靜了一下。

坐在前麵給他們登記的是一個異常瘦弱蒼白的鬼差,坐在大大的黑槐木桌子後麵,單薄如紙,瘦小陰鬱。

他低著頭,眼淚正一顆顆地從他細瘦蒼白的下巴上落下來,他哭得渾身顫抖。

就要像是一直安靜懂事,不哭不搶的孩子第一次哭,終於把所有深埋在心底最深處的委屈哭了出來。

一排厲鬼慢慢安靜了下來,看著無端哭泣的鬼差靜默悵然。

經曆過死亡的鬼,更能懂得眼淚的重量,更珍惜還屬於人的悲歡。

最前麵一個麵容嚴肅可怖的厲鬼,伸出手想拍拍鬼差的肩膀,即將觸碰到他時,才恍然想起自己的手已經碎斷了。

他用沒有手的手腕碰了碰瘦鬼差的腦袋,“別著急,慢慢來。”

鬼差點頭,哽咽著“嗯”了一聲,給與回應。

他用手背擦了擦眼淚,還是有更多的淚珠從桃花眼裏大股大股溢出,他哭得越來越重,手指攥緊筆也止不住顫抖。

一排的厲鬼安靜地等待他哭完,槐木桌上不知哪個鬼傳來的花紙手帕靜靜地守在那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