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那一夜,致莊院結束在一片旖旎中。而在美園,又是另外一番情形。

那哭得兩眼腫脹的母女倆,此時一個正躺在榻上,一個坐在榻邊,正拿著疊的厚厚的帕子給躺著的那個敷臉,母女夜話進行中。

五小姐賀明璿被捂住了眼睛,仍抽泣聲不斷,小手不停錘著身下的被褥,一邊不忘記埋怨生母:“我就說這事兒說不得,說了爹爹定然會怪我的,你非說爹爹沒問時可以裝忘記不提起,爹爹若問了,定要據實以告。你看現在可好,爹爹果然怪我了。”

這小姑娘橫行賀府內宅兒這麽久,還沒有遇到過賀老爺冷臉不罩她的時候,以前哪怕罵她,罵完了她認個錯哭兩聲之類的也就完事兒了,現在老爹甩手走了,她哭也不好使了啊。

五姨娘心裏也有些不安。今天她走出美園了仍在哭鬧,也不知道大太太會不會嫌她丟臉。她那時候雖然有些裝樣,但也是真的擔心賀明璿在裏麵吃大虧。賀大太太那輕易不動,一出手就下狠手的作風真是讓她心有餘悸。

可是她也沒辦法啊,以她在外麵時識人無數的閱曆,自然知道賀老爺寵著她,便是因為她會哭會笑,能說能鬧。她如果也裝那端莊淑女的作派,賀老爺何必找她。

不過有賀老爺寵她就行。她出身雖不如人,但府裏姨娘中,她卻是頭一份。大太太就算手狠,但對賀老爺的話,向來也不敢違逆。男人的心在她這兒,便是她最大的依仗。

她聽了賀明璿的話,道:“你個傻丫頭,你爹爹是誰,手下多少兵將,哪個不比你聰明。你當你爹爹是好哄騙的?他要想查明一件事兒,哪怕聽個影,便能猜到個八`九不離十。你當你不說實話你爹爹就不會知道?既然被人家提出來了,隻有老實招認一條路走。沒有人會喜歡別人蒙騙他,尤其你爹爹這種喜歡別人直來直去對他的人。你若不照實說,等你爹爹從其他處知道了,隻怕才會真不喜你了呢。”

“可是爹爹還是惱了呀,理都不理我就走了。”賀明璿扒拉開眼上的帕子,眼窩上一片水漬紅腫,不服地道。人家哭的很傷心好不好,他都不來哄哄自己。

“你爹爹不過想給你個教訓而已,哪裏就會不喜歡你了。回頭好好聽你爹爹的話,你爹爹讓你去給七丫頭認錯,你就去認錯,讓你賠禮你就賠禮,再不可任性不聽。要告訴你爹爹你已經後悔了害怕了,以後再不敢推妹妹了。態度要誠懇,要委屈可憐。你爹爹那種硬漢子,雖也喜你原來那種爽直的個性,但最怕的還是這種纏指柔......”五姨娘說著,恨不得把女人家常用的招數都教給賀明璿去攏住賀老爺,隻是有些法子,也實在不好讓女兒去用啊。吞了那個話頭,接著安撫賀明璿道,“總之現在七丫頭已經好了,你放心,你爹爹定不會讓大太太再罰你的。”

賀明璿卻有些迷茫,大太太的責罰她以前是沒受過的,今天便是跪了一陣子,似乎也並不嚴重。相比這個,她更害怕賀老爺的不喜。仗此走天涯的她有些害怕,如果賀老爺真不喜自己了,她又會如何?

會不會被七丫頭反欺負回來,會不會有姐姐們象她欺負七丫頭那樣來欺負她?

可是七丫頭真的很討厭啊。

五姨娘見賀明璿不再哭了,便又想起了別的,忍不住罵道:“給你說過多少回,你爹爹最疼你,你便趁此多攢些嫁妝,到時候便是大太太不陪送,自己手裏有錢也自有底氣。可誰知你還不如你六妹妹。你看看你六妹妹屋裏有多少好東西,和七丫頭住一個院子,七丫頭屋裏的東西倒有一半到了她東廂房裏了。你再看看你,平時撒嬌賣乖的時候倒是能,卻沒見你多得多少賞賜。連六丫頭都知道趁老爺高興時張張嘴呢。前兒個老爺身上的玉佩,你六妹妹不是要去了嗎?我看那東西晶瑩剔透水頭十足的,定是個好東西,隻怕值不老少銀子呢。”

賀明璿也想起那個玉佩來,不是好東西賀老爺會往身上掛麽?隻是那個玉佩個頭卻有點兒大了,明顯是男人帶的,女孩子帶著會顯得笨重。她很喜歡三小姐賀明珠身上新近帶的那個墨色玉佩啊,那個才叫漂亮別致呢,三小姐要能把那個玉佩給了她就好了。

母女二個絮絮叨叨了許久,才各自安歇了。

賀明璿以前也有在美園留宿過,隻沒今天這樣一直睡不安穩,許是聊了太久失了困,隻在榻上翻來覆去的。及至半夜終於睡著了,卻暈暈乎乎做起了夢來。

夢裏也是剛剛下了一場小雪,世界一片銀裝素裹,分外妖嬈。

賀府的後花園裏,一群如花似玉的小姐帶著丫環們正踏雪賞梅。一陣嘻嘻嗬嗬衣香粉影裏,一群人分分合合在梅林裏如穿花蝴蝶般穿梭來往。

小小的賀明玫也如一隻被放出籠的小鳥,歡喜雀躍地在梅林裏穿梭,一張小臉紅撲撲地,眼睛手腳都不夠用似的,眼中神采飛揚,滿臉的興奮開懷。

忽然樂極生悲,一個不小心撞到了一處低矮的花枝,抖落的雪花落了她自己一腦袋。

賀明玫被冰的縮了縮脖子,小臉皺的象吃了酸桔子一樣,然後很快又換成了花兒一樣的笑臉,摸一把脖子上的水漬,隨意甩了甩手,便又開始撒丫子往前躥。

“站住!你個小短腿兒,你跑什麽跑?”賀明璿忽然一聲嬌喝,一臉氣急地怒視著她。

原來剛才她那一撞,落雪下來,同樣遭殃的還有在花樹另一側的賀明璿......

賀明璿也被自己的叫聲驚醒,睜開眼睛四顧。

窗簾拉的嚴實,屋子裏黑漆漆的,五姨娘微微的呼吸聲從不遠處的**傳來。

她知道自己剛才是做了個夢,夢見了二年前姐妹們遊園的情境。

不知道為什麽,便是在夢裏,她也是極不喜歡賀明玫的,看著她那燦爛的笑臉就覺得刺眼的很。

夢中的境象曆曆在目,賀明玫那生動的表情,就象現在依然還在她眼前一樣。她聽到自己的怒喝聲,似乎吃了一驚,立時收住腳站定,回過頭來皺著個眉頭不情不願地望著她。

那時的情形,以及後來的情形,不用在夢裏,她也記得清清楚楚。

身邊的大丫環奉琴忙上前給自己又抖又擦地收拾身上的落雪。而賀明玫,聽到她的訓斥,那明媚如花的小臉兒立刻如放完了氣兒癟下去的氣球一樣皺巴黯淡了顏色,也不敢跑,也不敢留,遲遲疑疑惴惴不安地微退著步,低頭囁嚅著讓人聽不清楚的話,似乎是認錯討饒,也可能是埋怨詛咒,一邊眼珠四處亂瞄著試圖尋找外援或準備著尋機快溜。

那樣子,實在太靈動了。

賀明璿看她的樣子,立馬知道這小鬼在尋思什麽,更加氣不打一處來,上前幾步抓住她的胳臂推桑起來:“看看你什麽樣子,瘋瘋顛顛地混跑,哪裏有一絲兒大家閨秀的樣子?不管教管教你倒是我這作姐姐的不該了。”

奉琴看著她發威,麵上帶著點得意的笑,悄悄退後幾步站著,看著遠方的花樹,不聞不問起來。

賀明玫麵上露出更加害怕的表情來,臉漲的通紅,眼睛瞄向自己的大丫環司紅。

那司紅一直跟在賀明玫身後,此時在三步開外停了步,也是猶猶豫豫的想上前又不敢的樣子。想來拉住她卻又不敢拉,想要護著賀明玫卻又不敢去護,又不敢象別人那樣躲開,隻跟在旁邊怯怯嚅嚅地勸道:“五小姐,你饒了我們七小姐吧,她才多大點兒,哪裏就開始學那些規矩了。”半垂著頭,聲音低低,十分的沒有底氣。

賀明璿聽了更加生氣,指著司紅怒斥道:“你說的什麽混話,哪個大家小姐不是從小開始教導規矩的,可見你這丫頭就不行正派,帶壞了主子,才讓七丫頭這麽大了還不懂規矩。”

司紅見她怪罪到她身上,更加局促不安,手使勁扭著帕子,一句話也不敢辯駁。她看了看不遠處站著的奉琴,奉琴根本不肯扭過頭去,隻在她看不到的角落嘴角綻出一絲嘲諷的笑意。

賀明玫見賀明璿鬆了手,火力向了丫頭司紅,便悄悄後退幾步準備開溜。賀明璿看到她的小動作,更加生氣了,冷聲道:“沒人教你,今天我便教教你什麽是規矩,什麽是小姐作派,看你不吃些子虧是不會長記性的。”一邊說著一邊又往前逼近。賀明玫嚇的隨著賀明璿的步子不停退著。到底被賀明璿抓到,便又大力推桑了幾把,一邊憤憤叫道:“我叫你亂撞,我叫你亂跑,我叫你敢跑,我叫你還想跑......”

賀明玫到底不敢跟姐姐動手,紅著眼睛,趔趔趄趄的,卻趁賀明璿稍一鬆手便趕緊後退幾步躲避。賀明璿推了幾回,見她一個發髻都快散了,便失了興致,轉身去喚奉琴,準備去別處玩去。

卻忽然聽見身後司紅一聲驚叫:“七小姐,小心!”

便聽見一聲“卡嚓”細響。原來賀明玫不知不覺間竟跑到了梅林邊的瀲灩湖上。湖麵上的冰薄薄的一層,被那小小身軀一踩,眼看著如被石子擊中的鏡麵一樣裂出無數細紋來。

賀明玫嚇呆了,一動不敢動,張著嘴巴連驚叫都沒有一聲。司紅驚叫過後,就轉向賀明璿,顫著聲噙著眼淚道:“五小姐,你,你幹嘛推我們小姐。”自己服侍的小姐被欺負了沒什麽,反正他們主仆也被欺負的慣了,向是沒人管的。可若是自己伺候的小姐出了大差錯,他們這些跟在身邊兒的便不用活了。

賀明璿也嚇呆了。她也傻傻沒有反應。奉琴跑過來,見並無別人在附近,便提了氣勢喝道:“你胡說,我看的清清楚楚,是七小姐自己跑到冰麵上的,和我們小姐什麽相幹?倒是你這丫頭,照顧自己主子不周,可仔細你的腦袋。”

便在他們的對話中,冰塊裂開的更厲害了,那細碎的哢嚓聲觸動著所有人的耳膜。

司紅顧不得和賀明璿再多說,戰戰驚驚站到湖岸邊邊上,使勁伸著手想去夠賀明玫,然而手越伸越長,卻始終差那麽半步。司紅一咬牙,小心翼翼地往冰麵上移出去半步。卻因為她的使力,賀明玫腳下的冰塊徹底裂開,人迅速掉入了湖裏。而司紅,正使勁伸著手前傾著身子,看到賀明玫就在手邊落了水,下意識身子往前猛一夠,指望著能一把抓住,結果不但抓了個空,連帶著自己也一個不穩,一頭栽入了冰裂的水裏。

皚皚梅林中,司紅那慌恐的最後一聲驚呼似乎被風吹散無蹤,隻有些微落雪簌簌而下。而站在岸邊的賀明璿,覺得自己也浸在了冰水裏,全身被刺骨的涼意包裹著,連張臂圍抱著她的奉琴的身子,也是涼透了的......

賀明璿使勁兒裹了裹身上的被衾,分不清楚剛才是夢裏還是醒裏,那件事兒,每一個細節她都記得清清楚楚。

她委屈地想著,真不是她推的,那時她也沒注意到湖岸,但她離湖邊還遠呢。並且她已經轉身走開了兩步了,怎麽可能推她。

可是不會有人相信她的,司紅死了,唯一看得清清楚楚的奉琴受了驚嚇,討了恩賞出府去了。並且從那次之後,她再也沒有見到過她。若賀明玫一口咬定是她推的,便沒有人能證明她的清白。

七丫頭竟汙賴她,她真的好想揍她啊。

賀明璿想著,迷迷糊糊地又睡著了。然後她又夢到了奉琴,夢到了司紅。

夢裏司紅一聲聲地問她:“五小姐你幹嘛推我家小姐,五小姐你幹嘛推我家小姐?”她大叫著“我沒有推,不是我推的,是她自己......”

奉琴冰冷的身子抱著自己,輕輕道:“小姐坐在這兒躲著,隻說在此處玩什麽都沒看見。奴婢去叫人,不會有事兒的,不會有事兒的,不會有事兒的......”

然後是司紅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她顫著嗓子一聲聲地說著“小姐不要怕,小姐堅持住,小姐拉住奴婢的手......”然後一聲短促的“啊”,賀明璿眼睜睜看著那主仆二人掉進水裏,慢慢不見了蹤影......

賀明璿滿頭大汗地醒來,身上冷的難受,她欲起身去**和五姨娘躺在一起取暖,卻滿身無力動彈不得。她張口叫了五姨娘一聲,卻覺喉嚨沙啞得厲害。

第二天,美園傳出消息,賀明璿病了,白日受了驚嚇,夜裏受了風寒,高燒昏睡,病勢深沉。

這樣的消息自然是有些嚇人的。並且還特意提到“白日受了驚嚇”,不知是想給大太太找不自在還是給賀明玫加罪惡感或者是借以減輕自己的負罪感。賀明玫聽到這消息時笑了笑,她是該受一次驚了。

隻可惜這消息送的晚了,對別人的影響程度就大打折扣。先是賀明玫,想著昨天那一天的折騰覺得從身到心的困頓疲累,十分想念生病躺**的舊日時光,便早上早早就讓人各處報了病,說受了些風頭腦昏沉怕過了病氣不去請安了。然後是賀老太太,不知道是不是得了賀明玫生病的啟發,順勢也讓人傳話說她身上也有些小不自在想要靜養,讓各位不用去請安打擾了。再接著,才是賀明璿生病的消息報來。

賀大太太一夜春風吹,清早聽了各處報來的消息倒不生氣。都受了風是吧,好啊,反正請回太醫,這樣大雪的天,也算不浪費人家跑這一趟。

賈太醫悠悠進了府,給老太太診過脈,凝了凝眉又診了一遍,才笑道:老太太身子硬朗,偶感風寒,無大礙,給老人家溫補即可,然後寫了張單子。然後便是賀明玫,賈太醫也是左右手都摸了一遍脈,才笑道:小孩子身體原弱些,偶感風寒,無大礙,溫補即可,便又寫了張單子。

最後才是賀明璿,才發現真正的病人在這兒呢。不怪最後她才排上號,實在是誰讓她自己個兒睡到姨娘的房裏呢,不去主子房先診先去奴才房,到哪兒也沒這樣的道理不是。病勢沉重的病人,賈太醫卻論斷的最順溜:夜寐不穩,風寒入侵。吃藥捂汗,無大礙,刷刷刷寫下了方子。

賈太醫的藥果然管用,老太太和賀明玫到了下午晌,便都磨磨蹭蹭地起了身,說吃了藥已然好多了。而賀明璿,連著灌了二大碗黑湯湯,蒙了幾床被子捂得滿身大汗,到下午晌,身不燙了頭不痛了,已然大好了,竟也起床下地了,並且,據說起身的比賀老太太和賀明玫還要稍早些。隻不過她隱瞞不報,並且活動夠了後重又故意躺到**去哼唧罷了。真的,裝病神馬的,太沒品了。

(賈太醫:真病易治假病難醫啊,詛咒倒他招牌的假病患者們真病上,並遇上個假大夫。。。吼吼。。。)

插入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