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明玫第一次被賀老爺傳喚。她跟著來傳話的賀孝家的,一路來到賀老爺的外書房。
她一路想著賀老爺找她何事,向賀孝家的打聽,這女嘴嚴,一問三不知的隻給笑。
賀正宏一身澱藍色輕袍便裝,站書房窗前的長案旁,正低頭凝視著案上展開的一副畫,一身寂廖蕭條的感覺,灑脫無羈的影子全無,竟有些落拓的意思。
見明玫進來,賀正宏抬起頭來,歎了口氣,把麵前的畫往明玫麵前一推,什麽也沒說。
那畫上是一個回頭而笑的女子。定然是剛剛奔跑,滿頭墨發飄舞,嘴角彎著,一嘴扁貝似的牙齒明亮,大眼睛裏盛滿笑。一個神采飛揚的女子。
賀正宏看著明玫,頗有幾份慈祥道:“這就是六姨娘,的生母。”
明玫輕輕“噢”了一聲,把頭垂的低低的看著畫像不語。她比較不知道該給賀老爺個什麽樣的反應。淚眼婆娑還是悶頭傷心。
這位之前她想抱的大腿,一直也沒有機會抱上。來時路上她還想,這麽好的一次機會,她該怎麽利用,怎麽抓住賀老爺這根稻草呢?她想不出來方法。撒嬌賣乖捶背揉肩那一套,她自己做起來不得心應手,而這貨大概也不會吃她的,並且也太顯突兀,賀明璿那一套,倒底並不適合她。
以前,做為一枚不怎麽到正房走動的庶女,她常常見不到晚歸的賀老爺的身影。大型的節日聚會時,她是角落裏的那一個,便是看到他的身影,但滿屋影晃動,賀老爺大多眼風都不會掃到她一下。這段時間以來,除了賀老爺給過她一個玉瓶,說過一句睡前多動的話外,什麽互動都沒有。
明玫覺得自己真是個得過且過的。這種情況的造成,除了那些客觀原因,自然是因為她沒有積極主動的緣故。家子女眾多,而她隻有一個老爹,她不主動往上湊,那家不認得她都不奇怪。
她曾仔細研究過賀老爺的喜好。發現他喜歡五小姐的最大原因於那妞潑辣,什麽話都敢說,似乎什麽事兒都敢做。
明玫覺得,或許她也可以直抒胸臆一回?
隻聽賀老爺看著她幽幽道:“竟是和她無半分相像。”
那畫上的女子是不像她,明玫皺眉:“可也完全不象五姐姐呀?”
賀正宏奇道:“的姨娘,和五姐姐有什麽關係?”
“可府裏傳說因為五姐姐像六姨娘,爹爹才偏寵五姐姐的。”
“偏寵?怎麽,覺得寵五姐比較多,冷落了麽?”
明玫窘,就算她是有這樣的心思,可被個還不太熟的當麵說爭寵,她那顆曾是自強自立女青年的心還是覺出小小的羞辱來,她還是需要再適應。她抬起頭來聲音略硬道:“比較意為什麽會有這樣的閑話傳出來。”
這明擺著不是很奇怪麽,不是關於六姨娘的事被封口了嗎?府裏下不都見過六姨娘嗎?為什麽偏有這樣的話傳出來?讓被寵壞的賀明璿心中不爽,時時找自己麻煩。
賀老爺聽了,眼神閃爍地看著明玫。這丫頭的小腦袋瓜裏,果然有琢磨著些什麽呢。
但明玫的態度還是讓他有些不快,賀正宏訓道:“父慈子孝,家宅和睦之道,不懂麽?竟然這樣的口氣跟說話!”
“父慈子孝不是父慈前麽?”明玫嘴快地反問道。
賀正宏著惱了:“小孩子家家的,牙尖嘴利有什麽好?不討喜歡,沒有一點規矩......若非因,六姨娘如何會死!”真是越說越生氣啊。
......竟然怪她!
“六姨娘難道一個會生出孩子來?要怪該怪爹爹自己才對。”管不住自己下半身的產物,憑什麽怪別。
賀正宏真惱了:“才多大,就懂這些個?還大言不慚胡言亂語,真是一點規矩都沒有!”
“爹爹要懂規矩,府裏就不會有這麽多姨娘了吧?話說的姨娘數沒有超標嗎?欺瞞主母,私納□算不算沒規矩?還奇怪禦史言官為什麽不參爹爹,是爹爹身份不夠家懶得費唾沫呢,還是爹爹手段高明暗箱操作的太曆害堵了誰的嘴。”
賀正宏大怒,青筋直跳看著賀明玫。這賀府裏,誰敢給他倔頭啊。那幾個兒子個個聽話懂事,隻一個小五鬧騰些,也是他一瞪眼就安靜下來的。竟有這麽個孽障,沒有輕重不知死活地敢跟他猛嗆。
他直忍不住想打。可是打女賀老爺還是做不到的,沒品也有個下限,別說女兒,兒子他也沒打過啊。
偏明玫就站他身前,一動不動看著他。那不閃不避的眼光直瞧得賀正宏火衝腦門兒,眉須皆張。他再也忍不住,一把揪住賀明玫的後衣領,就那麽把她提溜了起來,直提溜到眼平齊的位置才停下。
賀明玫忽然腳就離了地,大驚之下手腳齊動一陣亂掙,直撲騰得如一直待宰的雞一樣,可惜徒勞無功。等再升高些,她倒不敢掙了。
賀正宏看著被舉眼前兒的小女兒,空中果然老實許多,卻也隻有微微地緊張,目露警惕地看著他,似乎考量著他會把她怎麽辦。那張小嘴倒也不噴口水了,不過糟心的是她那樣子看起來也沒有多害怕。
她還是不怕他。
賀正宏有些損敗,又不能真的把她手上揮舞幾圈然後摔出去,便欲怒斥幾句以示威攝,就見賀明玫緩緩舉起手裏的畫來,遮住了自己的腦袋,擋了他的麵前。
畫麵上,那女子燦笑開懷。
賀正宏盯著那畫中的女子好一會兒,忽然覺得有些明白了:這小七平時也不見言語如此無狀,現提起自己姨娘便亂發脾氣,原來是跟她姨娘鳴不平呢。雖然沒有養過,到底母子連心呢。
賀正宏便消了些火氣,隻心裏頗有些無耐咬牙:葉嬌,看這小東西故意氣,她就是故意的,她欺負不能把她怎麽樣。
卻聽明玫畫麵背後緩著調子說起了軟話:“爹爹不要生氣,是小七一時性急說快了嘴。本來這些話,隻放心裏想想不說出來就行了。不過還不就那麽回事兒,誰於那規矩禮教上不稍微越點兒雷池或打個擦邊球呢,爹爹何必一百步惱十步。”然後她又自辯開脫道:“爹爹的私事兒這麽個小兒都知道了,自然合府都知道了,所以老爺不用掩耳盜鈴當秘密了,也不用處置滅口了。”
一句話又說賀正宏恨不得摔死她算了:“是父親,滅?心裏都想些什麽東西,?難道是覺得比虎尚毒嗎?”
不滅就好啊,賀明玫暗喜:“那倒不是,爹爹隻是不大關心的死活罷了,食之大概還食不下去的。不過若是到了西伯昌的地步,為求自保隻怕可難說著呢。”
竟是針峰相對,寸步不讓?
賀正宏用另一隻手把賀明玫手裏的畫收走,盯著賀明玫的眼睛,狠聲道:“心裏真這樣想的?竟敢這樣妄議長輩?”
明玫聲音依然軟軟的,緩緩道:“不敢,爹爹,這隻是實話實說吧?不是妄議是正常議。”然後眼睛緩緩眨巴幾下,看著賀正宏一臉無辜狀。
就這麽對視一陣兒,賀明玫終於先咬了咬嘴唇移開了視線,算是敗下陣來,耷拉了一會兒腦袋,朝地翻了幾個莫可奈何的白眼。然後抬起頭來,用軟趴無力的聲音說道:“爹爹,小七錯了,真的知道錯了。爹爹放下來吧,仔細累著胳膊。”
賀正宏哭笑不得。他緩緩放下明玫,兩便都一陣沉默。
這個小七竟是不怕來硬的?就這樣的脾氣,早晚會吃大虧。賀正宏想著,自己叫她過來明明是要和她好好說話的,怎麽竟被她氣得忘了形?
他不由瞪了明玫一眼,卻見那小兒低著腦袋數螞蟻。
許久,賀正宏似是有些艱難地開口,和平時高聲大笑神采飛揚的那位不拘小節的武將形象相去甚遠,他聲音沉黯著道:“剛才怪氣,也是對的。六姨娘的死,都是的錯。那日若非衝進產房去,看到她出血不止,亂了方寸,她可能就不會,就不至於死於非命......都是愧對於她......”說到後來,越發有些黯然神傷。若非她某天進了賀府,也許,她仍湖邊打漁織網,赤腳奔跑,笑得豔若雲霞,把漁歌唱得響徹整個湖岸。
明玫靜靜地聽完,不置一詞。
賀老爺說雪天路滑,大夫久侯不至。可是冷婆子說到賀老爺的寵愛時曾說,六姨娘懷孕到八個月多月上,曾有過兩次見紅,嚇得賀老爺晚出早歸夜夜親陪。
這樣的寵愛緊張會想不到找大夫府裏住著待產以防萬一麽?
真相昭然若揭,可再昭然也不能揭。他想讓她相信他給的理由,所以她就得相信那是真的。
明玫不知道,如果將來自己是那個正妻,麵對戳心的寵妾,是否下得了狠手。而如果她是那個為妾者,又該如何自處。生活是道多麵題,她也沒有正解,隻能且行且看。
畫上的女子,身為妾室,從頭到尾都是被寵愛著的。臨死之時,亦被自己的男緊緊護懷裏,聲催淚下的聲聲喚著,那鐵骨柔腸的男兒淚,是否能填滿那女子的心?她可有怨,可有恨?
明玫不知道,她隻看到畫上的女子,那飛揚的眉眼間,是從心底散發出來的喜樂神采。
沉默良久,賀明玫道:“爹爹請節哀,六姨娘被爹爹真心愛護,也許到死,她都覺得很幸福吧。”誰知道呢?死煙滅,如今還能說什麽呢。
賀正宏沒想到明玫竟是這樣的反應,一時倒是怔了下,然後輕輕搖頭,歎息道:“真心愛護......”卻又收住話題,對明玫和藹道:“......知道,其實是個好孩子,知道維護賀家,知道維護姐妹,姨娘泉下有知,也定然欣慰。”賀老爺道。
她還是泉下無知好些吧。明玫腹誹。
後來,賀老爺又把他書房裏擺著的美觳賞給賀明玫做為生辰禮物,交待她院裏擺祭桌上供品好好祭拜六姨娘。
六姨娘話題算是從此正常化,明玫對這個結果非常滿意。膿包越早挑破越好,越擠的徹底越好。要不然漫長的歲月,她想老實不蹦達乖乖聽話,卻未必不會有疑心生暗鬼看她如刺欲拔之而後快呢。
而被發了好孩子卡的賀明玫,因為前兩次外出表現良好,此次依然被領著,往焦國公府賀焦國公七十大壽。
依然是三母女同行。因焦府賀壽多,車馬難行,特意三同坐一車。賀明璐打扮得倒不過分繁瑣,端莊中透著清麗,隻有些過分緊張,一路緊攥著明玫的手不放,忽然和這小七成了親密姐妹的樣子。
這焦國公府,正是那焦恩讚美男的出產地。
今天又是給老國公爺拜壽,到時大堂裏多混雜,那男女之界便有可能不那麽森然。沒準,她可以親自看他一眼呢。明璐一路越想越惴惴,恨不得立時就到大廳才好,隻覺時間怎麽變得如此之慢。
好不容易挨到了焦府正廳。隻見大廳裏果然頭攢動。大廳偏左的位置立著一長排的屏風,把大廳分為兩半,女眷居左,男眷居右。明璐心急地時時盯著屏風的細縫細瞧,卻也隻聽到聲喧嘩,卻不知哪位才是正主。
她思來想去,決定還是讓小妹出馬。便悄悄把明玫扯到一邊,低聲交待道:“小七,小,不用呆女眷這邊,去那邊瞧瞧去。咱們來焦府一趟,連焦府的主子們都沒見過。去看看,那焦府的幾位公子都長什麽樣,回來細細告訴二姐好不好?”
明玫看著明璐熱切的眼神,心想,如此也好,盲婚啞嫁的,女孩兒到底吃虧,她便去替他把把關也好。
明玫點了頭,便扭頭去找大太太,賀明璐害羞,到底沒敢給大太太說,她還是報備一下吧,拉了大太太悄聲道:“太太,二姐姐說,讓去那邊玩,瞧瞧焦府的公子們長什麽樣。太太說小七能去麽?”
大太太便笑了笑,輕輕點了點頭。
小七便繞過屏風往男眷那邊去。
才轉過屏風,便聽到一陣嗡嗡聲裏傳出一陣雖壓抑著音調卻仍有些高昂爽朗的笑,可不是唐玉琦又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