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42第42章

第二天,姑娘們仍然集合議事。有報說唐家遣人過來了,還帶了些錦鍛衣料來。賀大太太忙叫迎進來。

進來的婆子給賀大太太見了禮,叫了一聲抬進來,便有幾個媳婦子抬了好幾匹顏色鮮豔的錦鍛過來。

那婆子道:“是家裏老太太,想各位小姐們了,打發老奴送來給各位外孫女兒們做衣裳的。”

賀大太太笑道:“勞動媽媽了。”又對姐妹們笑道,“托你外祖母的福,這下你們可都有新衣裳穿了。”

大家便一齊說著:“謝謝外祖母掛念。”

那婆子又指著一匹粉紅牽金線繡暗花的緞子來道:“老太太特意交代,讓這個料子給五小姐明璿多做一套呢。”然後笑著問道:“不知哪位是五小姐呢?”

明璿小姐昨夜整晚睡不著,心情激**想入非非,久久不能平靜。如今聽到還專門給自己多做一套衣服,心裏美滋滋的。想著琦哥哥果然回去了還想著自己呢,一套衣服而已,還這麽巴巴地讓人轉程送過來,不過,要是他親自送過來就更好了。

想著,忙上前了一步。

那婆子笑著看了她一眼,轉頭對賀大太太道:“老太太還專門讓老奴送了瓶藥油過來給五小姐,囑小姐好生將養著。老太太還讓老奴親眼看一看小姐胳膊上的情形,好回去稟告呢。”

賀大太太聽了微微點頭。

明璿聽了,一時隻恨為何隻是衣裳被挑破,偏胳膊上沒傷沒痛的呢,若胳膊上留有印子,隻怕五表哥還會不時送東西過來慰問呢。

她想著,邊用另一手輕輕搭在胳膊傷處,裝著輕撫的樣子,便乘機狠狠抓擰了一把。可那死婆子偏見了賀大太太點頭也不趕緊瞧她,隻拉著她的手說了些老太太交待詢問的這樣那樣,半天才撩袖起來看,結果胳膊上沒青沒紅的,隻白痛了一回。

正懊惱,那婆子道:“五小姐身體安好無損,我家五少爺也可以放心了。”聽到果然是五表哥在擔心著她,明璿被瞬間治愈,又滿滿的都是開心。

隻是,什麽時候才能再見到琦哥哥呀?

送走了唐家婆子,又迎來了賀家婆子。真的,滿麵的黑紅褶子,也不分個縱橫地布著,皺的跟核桃殼似的。賀家的最低等仆婦裏,都找不出這樣的人物。

這所謂賀家婆子,其實不是下人。這位是真正的遠在西北的老賀家的本家媳婦,真正身份是賀二太太。

這賀二太太風塵撲撲,腳上的鞋被灰塵埋的都看不清了顏色了。身上外罩的衣裳大概是剛剛臨時換上的,滿身淩亂的褶子,隻裏麵的襯衣,也不知多少日沒換了,那領子,已經黑乎乎硬橛橛的樣子。偶一抬袖,裏衣的袖子露出來,也是一圈淩亂的黑。

賀大太太也有些意外,她從來沒見過這些老家的親戚,隻不過接到過三兩封老家寄來請安的信,知道有這麽個人罷了。想到明琪明年出嫁,要在老家那裏安置,所以才去信客氣了幾句,讓這位妯娌到時幫襯著些,前些日子剛接到這位滿口答應的信,怎麽忽然又上門來了。

賀二太太縮著脖子躬著腰,大氣都不敢出的樣子,大概被賀家的氣派嚇著了,偷掃了一眼,滿屋子都是花兒一樣的人物,也不敢多看,知道正中坐著的那個氣派高貴的婦人便是賀大太太了,腿一軟差點就跪下去,被旁邊通報的婆子一把拉著了。才想起這雖是官家太太,倒也不用跪的。她堆起滿臉諂媚的笑,深呼吸幾聲努力了一會兒,也沒敢把嫂子兩個字叫出口,拿捏著腔調福了身叫了聲“太太。”

賀大太太嗯了一聲,微皺著眉看著她問道:“可是出了什麽事兒?”

“沒有沒有,啥事兒都沒出,家裏好著呢。隻是想著多年不見,也該上門來問聲好,也跟太太合計合計大姑娘的事兒具體該怎麽辦才好。”

賀大太太一聽,便沒什麽興致跟她客氣,隻噢了一聲,便吩咐旁邊婆子道:“把二太太領下去梳洗更衣,吩咐廚房安排飯食,然後你看著安置個地方先住下,等二太太歇息好了,跟二太太聊一聊看有什麽事情沒有。”

然後對二太太道:“你先下去歇息,我這裏正有事忙著,得了空便去瞧你。”

二太太就鬆一大口氣,連連點著頭,轉身跟著婆子往外走,走了四五步忽然又想到什麽,忙轉身叫到:“太太,太太,我帶了你侄兒來,在外麵侯著呢,求太太看看你侄兒吧,可上進一孩子呢,求太太照應照應,給你侄兒好歹安排個差使做也好啊。”說著就想跪下來,旁邊婆子忙又拉著。

這就是了,賀大太太微微一挑眉。

嘴上卻隻道:“既如此,一道領去梳洗吧,先吃飽飯要緊。”於是婆子便上來拉著賀二太太,笑道:“二太太隨老奴去吧,歇息完再說也一樣,太太這會兒正忙著緊要事兒呢。”

短暫的本家會麵,眾女連個招呼都不曾打,就這樣結束了。

明玫一直就奇怪,賀正宏老爺不過兄弟一人而已,為什麽賀大太太還要加個“大”字呢,原來老家還有這麽個二的。

原來當初賀老太爺西升之後,賀老太太帶子女回老家去,最後憋了滿肚子氣灰頭土臉回京城,吃了不少年的苦。

吃苦倒不怕,反正沒人看見,一輩子要麵子的賀老太太十分皆意人前丟臉。那時候,奚落她最利索最給力最捅心的,就是幾個堂妯娌。於是這些個堂妯娌的小輩,統統不在她待見之列。

賀老太太當初就表示,看不起我是吧,老子就是要飯也繞過你們這些人的門前,以後窮也罷死也罷,總不與你們相幹。所謂一刀兩斷,再不親戚了。這些年,她果然不跟老家那夥子人來往。

但老一輩兒的恩怨畢竟過去了,那些人或老了或死了,說過的話哪還跟你作數呀。這些年眼見賀正宏出息了,自然有些腦子靈光的不記前嫌的厚著臉皮求上來了。

當然這些人中,主要有兩部分,一種覺得自己如今尚年幼所以與往事無幹,一種覺得自己是清白的,當年並沒有實際參與到對付賀家母子的正麵對決中去。於是這些人便到賀正宏麵前來求罩。

賀正宏這點隨他娘,畢竟當初一塊遭遇了老家那夥子極品親戚,甚至比她娘還煩恨那些人。所以對這些人從來不客氣。

認識的記得的,挑出他當年的行徑罵回去。

沒欺負麽?也沒相幫啊,那我為何現在要幫你啊。

要麽,你誰呀,不認識,你爹誰呀,不認識......

到賀大太太這兒,唐家大族世家,多的是旁支窮親戚登門打秋風,所以對此倒不以為意。賀大太太很有家族觀念的:現今這世道,講究個一人得道,雞犬升天,人丁興旺,枝繁葉茂。如今賀老爺出息了,不扶持族人是會被詬病的。

畢竟她也沒有實際感受過被奚落謾罵推搡驅趕扔雜草葉到頭上的感覺。所以賀大太太雖不交好這些人,卻也沒有賀家母子那麽絕對。因些當初收到老家的來信,也回過一兩回那麽幾句話。平時也願意讓人稱她為大太太,也是表示賀家族人繁盛的意思。

本來也隻不鹹不淡的此微聯係,那些老家人一向覺得,如果賀正宏靠不上,靠別人更是不靠譜,哪怕是他媳婦。可是沒想到啊,賀家竟然要從老家發嫁女兒,賀大太太竟然來信相托。這麽好的機會,不知道抓著那就是個真瓜。

雖然賀大太太就是純客氣,賀二家也不是看不出來,但她更願意沒看出來啊,賀二太太選擇忽略,隻對著信激動的什麽似的,忙忙的寫了回信滿口答應。讓他們幫忙安排出嫁事宜呀,這是多大的交托呀,賀二家裏連夜召開了家庭回議,最後一致決定,應該親自進京,當麵商榷,一來把此事兒辦好,二來務必把兩家的關係給整瓷實了,還有帶兒子出去見見世麵,沒準從此飛黃騰達也不一定......總之,機會來之不易,入京之事十分必要。

那賀二太太被婆子半扶半拽著往外走,一邊尤叫道:“真的是個好孩子呀,又聽話又懂事,太太呀,讓他來給你磕個頭啊......”

賀二太太剛出去沒多會兒,冷婆子進來了,附在大太太耳邊悄聲道:“太太,三姨娘的娘家母親帶著她姐姐的女兒來了,如今在我家裏呢,求著我婆婆去給老太太通傳,好讓她們奶孫進府來給老太太磕頭。我婆婆被纏磨得沒法,讓我悄悄來請太太的示下。”

冷婆子的婆婆,就是當初從西北跟過來的老家人之一,如今早已養老在家。那三姨娘的老娘,就是老太太的親表姐,認識冷家老婆婆,因此堵上門去就不罷休。

這老表姐當初賣女而去,如今再來求,隻怕仍是沒好事兒。

大太太被撩的心煩,啪的一聲把手上的簿子扔到桌麵上,道:“那是個潑皮沒臉的老貨,不讓見她堵門跪哭的把戲也做的出來。隨她!”

冷婆子答應一聲,小心地退出去。

。。

熙和堂裏,老表姐正跪在地上,一把鼻涕一把淚,聲情並茂地訴說著淒苦艱難:“自從家裏出過事兒後,這些年一直不順。原先想靠著先前的人脈做生意,東拚西借湊了些本錢,結果路上貨被搶了,欠了一屁股債。老老實實種田吧,家裏沒有成年勞力。招的那上門女婿,見天兒不肯幹活,隻說當初招他說是來享福的,結果落了個這破落日子,還讓自己被世人嘲罵,連累家裏也被人指脊梁骨笑話。鬧騰著諸事不管,隻管自己吃好喝好,稍有不順,就要帶著孩子回本家認祖歸宗去,說這苦日子有什麽過頭兒。”

“家裏這些年,靠著大妞兒一個,耕耕種種,侍弄著一大家子人。隻苦了大妞,那麽金尊玉貴養大的孩子,現在跟我這老臉一樣的黑瘦皺巴了。本來好好種田雖苦些,也不至於過不下去,可不知道招惹了誰,這些年不是被偷就是被搶。今年就是這樣,才入秋打了糧,隻留了勉強夠糊口的一點兒,其它全賣了,卻不知被那個死爹死娘的,一下子全偷了個精光,弄得連過冬的棉衣都添置不上。又有往年的債主來催逼,把留下的口糧也給抵債強拉走了。若不是鄰裏接濟些,隻怕餓死凍死了也有可能......如今東家西家的借點糧糊口,可連明春的種子在哪兒還沒著落呢。女婿一天到晚叫嚷著要賣地,賣了地帶著錢回老家去,可這賣了地我們娘兒們就一點兒指望也沒有了,真的隻能喝西北風去了......”

哭著推推身邊那女子,那女子便連磕了幾個頭,道:“請姨奶奶可憐可憐吧,實在是過不下去日子......”女孩兒說著,不知道是委屈還是羞赧,貝齒咬著嘴唇兒,滿臉通紅,淚水成行地滴落,卻哽咽著說不出話來。

女孩十四五歲的模樣,是老表姐大女兒的小女兒。長的身量高挑勻稱,凸翹有致,大眼睛盛滿了淚水,一副楚楚可憐的模樣,那白晰的皮膚和她身邊糙黑幹瘦的奶奶艱直象是兩個世界裏的人。

賀老太太看著蜷伏在自己腳下的表姐,心裏五味雜陳。

第二次,這是第二次這個表姐匍匐在她腳下哭了。

賀老太太深覺痛快。

隻是看著一起長大的姐妹,雖然從小就愛攀比,雖然後來讓她吃盡了苦頭,但如今,她垂垂老矣,看她一個老嫗還不遠千裏地過來,求自己給口飯吃,為自己子孫給她下跪磕頭,賀老太太痛快之餘,又止不住地心酸。

當初她為了找兒子,也想給這表姐磕頭來著,可她到底沒有磕著,而她,卻磕的實在。

這些年,也夠了了。

老表姐看老妹麵有不忍,知道有門兒,繼續哭道:“我想來想去沒有法子,隻有想著表妹慈善,這些年二丫頭才得以在府裏過的安逸,不得已才腆著臉再求來,也不求別的,隻求讓三妞兒能留下來,象二丫頭那樣有點體麵日子過,也是我這做人祖母的一片心了。妹妹你行行好,就讓三妞兒留在府裏吧。府裏丫頭仆婦那麽多,定不會在意多這麽一個人來。府裏的幾個哥兒都到了該知人事的年紀,房裏卻都還沒有個正經姨娘侍侯。不是我誇,三妞兒最是會照應侍侯人的,真是周到又細心,全家乃至街坊鄰居再沒有不誇的。若不是個好的我也不敢往妹妹這兒領。妹妹隻管看看二丫頭就知道了,這些年在府裏,可曾給妹妹惹過什麽事兒沒有,不是一入府就給妹妹添了男孫麽。來之前我請了相麵的看過,都說三妞兒是個有福能生養的,妹妹你看看這臀這胯,可不都是合生養的長相。沒準進門就給妹妹生一個小重孫兒抱,妹妹四世同堂的福氣可就立時到了......”

那三妞兒原本跪在地上,此時聽了奶奶的話,更是麵紅如霞,頭再不肯抬起來了,於是身子慢慢前傾著地完全俯下去,那腚就反而撅將了起來。可不是,好大好渾圓一個大屁股。

賀老太太身後侍立的丫頭紅花聽這老表姐說的不堪,讓人聽著都覺得臉紅,忍不住動了動身子輕咳一聲。

那老表姐忙收了那推銷自家優質物品時不覺流露出的得意之色,趴到地上又哭將起來:“妹妹呀,表姐一把年紀了,活不活得到明天都不要緊,隻求你給這小輩子孫一條活路吧,求妹妹就收下她吧,隻要孩子們過得下去,表姐我便是立時死了也甘願啊。妹妹啊......”一邊哭著,一邊又咚咚磕起頭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