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棵完美的白樺樹(第①更)
天邊最後一縷斜陽燃盡,暗紅色的光芒緩緩沉沒於天際。像是天地給人間熄了燈,隻餘寧謐。
簡桐與母親靜靜坐在黑暗裏,誰也沒急著去開燈。沒有光的時候,隻覺人與人之間的距離更近。
簡桐想起小時候,那時候這條街經常停電,尤其是到了夏天用電高峰,城市裏更是經常拉閘限電。縱然是不停電,萬事節省的母親有時候也不開燈。母女倆就這樣靜靜坐在房間裏,說說心裏話。累
後來簡桐跟梅軒在一起,學會了吹巴烏。那些星光漫天的夏日夜晚,簡桐就開了窗,坐在房間裏給媽吹巴烏聽。媽就笑,說想起了當年。《月光下的鳳尾竹》、《山寨情歌》,還有她最喜歡的《蘆笙戀歌》裏頭的經典名曲《婚誓》……這些曲目也都有巴烏的伴奏,極為好聽。
簡桐最喜歡聽媽不經意跟著哼唱起來的《婚誓》:“阿哥阿妹的情意長,好像那流水日夜響;流水也會有時盡,阿哥永遠在我身旁。”
這當然是最經典的情歌,這更是最熱情與直白的訴說,尤其在過去那個相對保守壓抑的年代裏,能有這樣的歌曲來直抒胸臆,真的是太難得。簡桐甚至不由得去想象,當年的媽跟靳萬海之間,是不是也有著這樣以歌傳情的過往?.
“公公他,實在是太有創意了……”簡桐抱著手臂笑開,“頭一次聽說扮演白樺樹,還要跟著伴奏音樂一起排練的!原來白樺樹在風中的搖曳,也是很重要的哦!”悶
袁靜蘭也是笑開。此時房間中已經潤滿夜色,她縱然頰邊有羞澀,卻也不用再擔心被女兒窺破,“可是我當時倒也覺得他的話有理。雖然到時候台上的中心將是那獨舞的演員,更多人隻是站在一旁不必動的白樺樹,可是如果白樺樹的動作不整齊劃一的話,那麽台上看著一定亂。我就認真地換了舞鞋,跟著他排練。”
簡桐瞪大了眼睛隔著夜色望媽。
媽也真厲害,頭次說了主動扮演白樺樹,緊接下來又順著真進行搖曳排練,估計公公當時快要被氣吐血了吧……
簡桐忍不住想起媽曾經的話:微笑是對敵人最好的反擊。
敵人欺負你,如果你露出委屈的神色,對方自然覺得贏了;可是如果你能安之若素,甚至露出微笑來,那對方想要的成就感自然就徹底無蹤。
簡桐笑起來,媽當時看似服從,實則早已露出了反擊的尖刺。可憐的靳萬海,恐怕那完美表象之下的自尊心,已經被紮出了小洞洞。
心都會疼了,為了眼前的人.
那天的文藝隊排練廳真是氣氛古怪。偌大的大廳裏,隻有中間兒一個少年一把手風琴,伴著一個少女穿著舞鞋,卻毫無額外動作,隻是站在原地左右搖曳。
靳萬海拉著手風琴,開始還笑著,漸漸臉也繃起來。
他說是讓她扮演白樺樹隨風搖曳,可是他心底的意思哪兒是那個!之前他已經帶著笑謔說得很明白,說她在主動請纓跳獨舞。其實他已經做好打算,接下來就順著跟音樂老師說,“那麽就讓這位同學試試獨舞吧。”一切會順理成章、水到渠成,誰知道她竟然自己站起來就說要扮演白樺樹!
他一片苦心白費!
今兒找她來,當然不是看她當樹樁子的,他想讓她練習獨舞,可是她就擰起來,真的就直挺挺站在原地隨風搖曳,竟然還能眼神灼灼回望著他,滿臉的執拗和傲然!
“嗡——”一個音符被狠狠地按下之後,發出長長的尾音,靳萬海直接一把扔了手風琴,也顧不得那琴直接掉到地上發出巨大的震鳴聲。本是白瓷樣清貴安寧的少年騰騰走到袁靜蘭麵前,長眉挑起,“你還真想當一棵完美的白樺樹,嗯?!”
音樂停了,袁靜蘭竟然也盡職地停在那個節拍裏,身子還處於向左45°角的姿態,右腳跟抬起。仿佛還帶著舞蹈裏的情緒,袁靜蘭連抬眸和回話都是緩慢而悠長的,“幹一行愛一行,既然要當白樺樹,我就要演出白樺樹最美的姿態。”
靳萬海急了,一把抓住袁靜蘭手臂,“你明知道我為什麽要建議加那個獨舞!”.
“萬海——”排練廳的大門忽然被推開,於靜怡驚慌地跑進來,直接跑到靳萬海身邊,扯掉靳萬海的手臂,扶住袁靜蘭,“萬海你別這樣!靜蘭怎麽了,你要對她發這麽大脾氣!”
原來是手風琴落地的巨大轟鳴聲引起了於靜怡的注意。她以為是袁靜蘭惹靳萬海生氣。於靜怡認識的靳萬海總是白衣溫潤,她從沒見過靳萬海身上這樣淩厲的戾氣。
“你來幹什麽?”靳萬海毫不客氣瞪於靜怡,“我說過我排練的時候,不喜歡任何人打擾!”
於靜怡也急了,“可是你根本不是在排練啊!有排練的時候要摔琴的麽!”
於靜怡自己也是彈鋼琴的人,彈琴的人都對自己的琴極為愛惜。可是靳萬海竟然就任憑自己的手風琴跌到地上,看都不看!這定然是發生了極大的矛盾才是。
“萬海,你有什麽不滿對我說,別這樣衝著靜蘭喊。”於靜怡皺眉拉開袁靜蘭,“她性子安靜,不習慣吵吵嚷嚷。”
袁靜蘭安靜退到一邊,換下舞鞋。遙遙望著光暈中央的那一對少年男女,隻覺仿佛所發生的一切仿佛與自己無關。那兩個人才是舞台中心,注定了光芒閃耀;而她隻該坐在旁觀席位上,注視他們的美麗。
袁靜蘭收拾好東西,回身衝於靜怡告別,“你們先聊,我先放學回家了。”
於靜怡急忙答應,“靜蘭你今天的事情別放在心上。”
靳萬海轉頭瞪著袁靜蘭。
袁靜蘭也感受到了,不過壓根兒就沒回頭。
他是靳欣的哥哥,靳欣處心積慮把她推進文藝隊定然就是要讓她出醜的,恰好她哥哥也在文藝隊裏,定然是這兄妹倆商量好的。
學校裏都知道於靜怡跟靳欣最為交好,卻也知道靳欣跟她這個二哥是關係最好的。所以靳萬海篤定了在文藝隊裏幫著妹妹欺負她,這也是順理成章的。
她袁靜蘭是微末,她袁靜蘭是承了靳家的情才得以入讀這所學校,可是不等於她袁靜蘭就得伸著脖子等著他們靳家兄妹來欺負!
她是靜靜開著花兒,輕易不言不語,可是不等於她就會乖乖當他們的玩具。
休想!.
袁靜蘭回到家裏,爸已經先回來了,正燒開了熱水,用毛巾浸了,在熱敷頸子上的傷。
那個時代的人都是瘋子,想方設法折騰人。那幫人將北方取暖做飯用的煤爐子上沉重闊大的鑄鐵爐盤卸下來,每天遊街的時候強迫袁爸套在脖子上。每天大半天的遊街下來,那鑄鐵的爐盤都深深嵌進袁爸後頸的皮肉裏頭去。久而久之,那裏都成了一個凹槽。每天紅腫疼痛,必須敷過了才能好些,否則爸會整夜疼得不敢落枕。
袁靜蘭接過爸手上的毛巾,站在爸身後替他熱敷。不敢在爸眼前兒落淚,袁靜蘭隻能站在爸背後偷偷抹眼淚。
“今兒在學校過得怎麽樣?跳舞了吧?”爸卻隻揀著能讓她開心的事兒說,卻一嘴都不提自己遊街時候的痛楚。
袁靜蘭使勁抹掉眼淚,輕手輕腳地給爸熱敷,“爸,咱們跟靳家究竟有什麽交情?他們怎麽會幫我進那學校?”
袁爸隻是笑笑,“啊,也沒什麽深交。可能靳家當年喜歡喝咱們家的長相思,所以也常來買酒,就這麽認識了。他們願意幫你,隻是因為靜蘭你資質好。”
袁靜蘭後來才知道,爸這樣說並不是刻意瞞著她,而是那個時代不允許。袁家當時被打為黑五類,靳家則是軍方的人,絕對不方便對外說兩家交好,否則隻會連累靳家。
同樣,當年靳邦國幫袁靜蘭進那學校,其實也是擔了風險的。那個年代黑白混沌,縱然靳邦國在軍方已經是軍級高官,可是那時萬事都是政.治掛帥,稍有不小心,靳邦國都很可能自身難保。更何況靳家自身的背景也還在被調查中。
隻是當時年紀小,袁靜蘭始終不明這其中的利害關係。心中對靳家,猜忌要更多一點。承情,更要受靳家子女的捉弄,這對於靜蘭來說,必然是沉重的心理包袱。仿佛靳邦國的施恩與靳欣的欺負之前,掛著必然的因果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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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稍後第二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