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七章 角逐(三)
杜懷瑾神色微凝,端著茶盞的手卻是巍然不動,長睫微閃,沒有說話。沈紫言看著他修長白皙的手指攥著那天青色定窯茶杯,叫人說不出來的賞心悅目。深吸了一口氣,忖度著說道:“你是覺得皇上好轉一事有假?”
杜懷瑾搖了搖頭,目光落在雕滿了花鳥蟲魚的窗欞上,過了好一陣才說道:“倒也不是有假,隻是覺得可能是回光返照。”沈紫言一愣,她倒沒有想到這一茬。一開始聽說皇上病重,也猜想過他隨時可能駕崩。但聽到他好轉,隻當是太醫們的功勞,現在聽杜懷瑾如此一說,也覺得有幾分道理,“那也得隨時注意著才是。”
“我在宮裏也有幾個人,隻是這些天皇宮內風雲詭譎,也不好叫他們傳信出來,我所知也就是隻言片語罷了。”杜懷瑾抿了一口茶,歎道:“這樣來去的折騰,隻怕爹那裏也有些不安寧。”
沈紫言不由默然,皇帝的病好好壞壞的,叫人總是懸著心,記掛著,偏生皇宮內又不比別處,打探消息十分不易,可真是叫人費心。不過,若真是回光返照的話,那皇帝也活不了幾日了,隻是這大逆不道的話也不能說出來,不過是在心裏想想罷了。
杜懷瑾想必也是想到了這一茬,默然半晌,突然說道:“我看黃家的壽宴也沒那麽容易去了,得另想法子才好。”沈紫言不由微汗,杜懷瑾是不是根本就沒有皇上會活好久的意思……
黃家壽宴已經廣發請帖,金陵不少達官貴人家裏都收到了帖子,豈是說不辦就不辦的,杜懷瑾話裏的意思,分明就是說皇上熬不過這幾日,到時候就是國喪,天下人都要服喪,一年內不得有宴席婚嫁之事,黃家的壽宴自然是辦不成了。
可是黃家後天就要辦壽宴了,就是皇上病逝,消息傳達天下也有一段時間,難道皇上熬不過明天不成?沈紫言也不知道杜懷瑾哪來的信心,隻得說道:“娘那邊,也要去說一聲才好。”
杜懷瑾沒有說話,顯然是默認了,修長的手指摩挲著溫熱的杯麵,突然說道:“你怎麽想出的那個法子?”沈紫言一愣,下意識的問:“什麽法子?”杜懷瑾見著她呆愣的模樣,忍不住輕笑出聲,“就是飛鴿傳信的法子。”
沈紫言不由斜了他一眼,“這個法子不是三少爺你告訴我的麽。”杜懷瑾右手握拳放在唇邊,眼裏溢滿了揶揄的笑意,“可是我送你的鴿子不是信鴿,是用來把玩的。”沈紫言暗自嘀咕,那也是死馬當做活馬醫,沒有法子的法子了呀。再說,雖然是她一時興起之舉,可是杜懷瑾最後不也收到了鴿子了麽……
“以後不要再這樣了。”杜懷瑾的臉色突然端凝起來。沈紫言又是一怔,難道他是怕那鴿子落入別人手中走漏了消息?可是那鴿子除了有一處灰色印記之外,並沒有攜帶什麽別的信息啊。卻隻聽杜懷瑾說道:“那鴿子和紫言一樣,都笨呼呼的,萬一在路上被人抓住烤了吃了怎麽辦?”
烤了?吃了?
沈紫言頓時無言,也虧他想得出來,金陵城是天子腳下,方圓三十裏不得狩獵,不得舉弓,難道鴿子還能從天上自己掉下來不成?再說金陵城雖然大,可對一隻鴿子而言,也算不上多大的地方。
不過,若是不能去黃家,又怎麽能見到六皇子妃黃氏?
杜懷瑾想了一陣,望了望天,“隻要他不在了,我們自然是要進宮奔喪的。”這可真是膽大,居然預言皇帝的生死……
不過,也不無道理。隻要皇帝一死,文武百官都要服喪,福王妃,大夫人,二夫人和自己,都是內命婦,要和福王,杜懷瑾一起進宮的。而六皇子和六皇子妃作為皇帝的兒子兒媳,也會在列,那時候人多,隻要尋到機會,就能說上幾句了。
這個方法可行是可行,隻是風險極大,畢竟是一朝天子的喪禮,來的人不知有多少,還有問禮官在一旁告訴大家如何行事,多少雙眼睛看著,杜懷瑾想要和六皇子搭上話,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還有一件更令人頭疼的事情,皇帝一死,人心浮動,泰王趁機發兵,隻怕比皇帝死訊傳出去之前更有勝算。而且皇帝死了,福王作為幼弟,不管怎麽說都該回來奔喪,到時候就要離開滄州,豈不是給泰王可趁之機?還有,泰王若是借著奔喪的名義帶兵回到金陵,到時候又要采取怎樣的手段呢?
謀反者的下場,沈紫言心知肚明,曆朝曆代的皇帝,對謀反者,輕則斬首,重則千刀萬剮,株連九族。現如今皇上雖然偏聽偏信,可也算得上是盛世,百姓安居樂業,泰王選擇了這個時候謀反,想要成功是難於登青天的事情。
亂世出梟雄,現在可不是亂世……
隻怕,泰王是等不得了吧,臥薪嚐膽這些年,處心積慮的消除皇帝的猜忌,好不容易等到皇帝病重,就開始蠢蠢欲動,迫不及待了。沈紫言也不知道泰王這樣到底是愚蠢還是聰明,隻是覺得,他不會有什麽好下場。
隻是,這樣想著是一回事,現實卻又是另一回事。就是泰王最後敗得一塌糊塗,在這場戰爭中流離失所的百姓隻會多不會少。就如同福王,從一開始就知道泰王的野心,可是泰王隱藏極深,知道他的野心,也采取了種種方法製約,隻是可惜無濟於事。有些事情,注定是不可避免的。
福王地位再如何尊崇,說到底,也不過是臣子。哪怕這些年他不斷的授意下屬彈劾泰王,甚至親筆上書,言辭懇切的請皇上注意泰王的動向和野心,終究是沒有多大的用處。皇帝沉迷於泰王送來的美女中,哪裏肯聽,隻當福王是危言聳聽,一步一步,才導致了今日的結局。
那時候的先帝,是不是也知道自己這個兒子野心勃勃?所以才那麽早的,將這個兒子流放到了邊疆那等苦寒之地吧。
這樣想著,沈紫言不免覺得十分可惜,“那時候怎麽沒有找到泰王蓄謀不軌的實證呢?”若是能揪出證據,到時候鐵證如山,皇上不信也得信了吧。杜懷瑾苦笑了笑,“哪有那麽容易,爹當年派了不少死士去陝西查探,隻是泰王借著為皇上修長城的機會,將手下的兵士都偽裝成了平民打扮,後來泰王又奉皇上之命在陝西駐軍防止蒙古兵南下,說來說去,都有冠冕堂皇的理由。”
沈紫言頓時語凝,為了幾個美女而對泰王信任到如斯地步,也實在是叫人歎為觀止了。不過,沈紫言轉念一想,突然會意過來,皇帝采取的應該是一種平衡的手段,南有福王,北有泰王,這樣才能維持一種南北的平衡。
一開始泰王背後站著皇帝,福王就是說什麽,隻怕都是錯的。
皇帝隻知道自己醒來第一個在寢宮內見著的,就是皇後娘娘。也不知發生了何事,隻當自己在病中時皇後不離不棄,待她也就比往日和顏悅色了些。卻說皇後娘娘見皇上突然轉醒,嚇得魂不附體,麵無人色,唯恐皇上追究起來。但見著皇上待自己更比從前多了幾分親昵,雖不知何故,但也在心裏竊喜不已,在皇上跟前也是百般殷勤。
皇上才從病中醒來不久,自然有些神誌不清,見著皇後在一旁小心服侍,心裏十分受用,難得的露出幾分好顏色來,隻是渾身上下虛軟無力,說不出話來。略喘了一陣,才說道:“皇後這幾日辛苦了。”皇後幾時見過皇上有這樣的神情,頓時大喜過望,忙趁熱打鐵,低聲說道:“皇上,臣妾有事要稟。”皇上眨了眨眼,露出幾分鼓勵的神色。一旁的內侍見著就帶了屏風後麵的太醫下去。
皇後就說道:“臣妾如今也是將近五十歲的人了,隻是膝下空虛,屢屢想起,不免神傷,恰巧虞妃妹妹有意將四皇子過繼給臣妾為子。臣妾本不欲答應,但虞妃妹妹隻說她和臣妾好了一場,不忍見臣妾半生寂寥,她又還年輕著,日後可以再生養……”
話還未說完,就聽見龍榻上的皇上一陣劇烈咳嗽,投來的目光似刀子一般鋒利,再也沒有了方才的柔和。皇後見著心驚不已,說話的語氣也就漸漸低了下去,“橫豎不管四皇子是過繼給臣妾還是依舊在虞妃名下,都是皇上的兒子……”隻是見著對麵皇上的目光銳利不已,似要將她刺穿一般,說話就少了幾分底氣。
還未待皇上說話,就聽外間內侍來報:“太後娘娘來了”皇後大吃一驚,按捺住心裏的恐慌,忙迎了上去。她雖借著泰王的勢在太後身邊安插了幾個人,隻是這些年一直對太後懷著忌憚之心,久而久之,已經養成了一種習慣。太後看也沒有看她一眼,徑直走向了皇上,厲聲問:“太醫們呢?”皇上身邊的內侍見著太後麵色不虞,卻又不敢得罪皇後,戰戰兢兢的不敢答話。
太後臉色更是難看,冷哼了一聲,走到了皇上床邊,看了麵色灰白的皇上一眼,歎了一口氣,“你們都下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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