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五十一章 不能說的事
畢月烏聽了薑暖的話,覺著如撥雲見日似的心裏痛快以極。盡管沒有經過驗證,他還是和竇崖一起神不知鬼不覺地深埋了那頂皇冠。
埋過之後,他都上頂著新造的贗品金冠神清氣爽,頭不疼耳不鳴,一切都好。
為了穩妥起見,他還下了旨,讓國師大人開壇祈福,超度亡靈。
渭國每年都有祈福儀式。時間定在春天穀雨時節。
像今年這樣夏季還要開壇的時候真是太少了,所以到了祈福的那一天,芮都萬人空巷,都湧向了太廟外麵臨時搭建起來的十層高台四周,觀看國師祈福。
薑暖和阿溫也來觀禮。不過她大著肚子最怕擁擠,因此隻坐在馬車中透過車窗不遠不近地看著。阿溫被白黎帶著站在人群的最前方,薑暖已經看不見他們。
畢月卿作為皇室成員,提前三天就進了太廟齋戒。薑暖也是幾日不見他的身影。
現在她正玩命伸著脖子,連大半個身子也探出了車窗,嚇得楊玉環什麽都顧不得看了,隻跪坐在車裏,兩隻手緊緊地抱著薑暖的兩條腿,就怕她從車裏漏出去!
“姑娘,您還是注意點吧,留神別從窗子裏掉出去。”楊玉環心驚肉跳地想把薑暖從外麵‘拔’進車子,可又不敢真用力氣。
“沒事兒。”終於有了安定的住處,也不再長途奔徙,日子又穩定起來,薑暖的害口症狀也在逐漸消失。在國師府的別院住了十幾日後,她現在雖然還很瘦弱,可臉色已經不再雪白,已經看著健康了很多。
“掉出去都不怕,準砸人身上。外麵都是人。”薑暖伸脖子蹬腿地終於在最最前麵的人群裏看到了坐在白黎肩膀上的阿溫,估摸著有白黎那個大高個子護著,阿溫不會不擠到碰到才放心地東張西望起來。
“我去!”方才光顧著找阿溫都沒有細看裏麵的情景,此時薑暖凝了目光往中間臨時搭起的高台上一看,當時腿就軟了!
不用楊玉環再在車裏玩命的摟著她的兩條腿,她自己就麵條似的跪了下來:“我怎麽瞅著那高台的台階都是刀劍啊?”
十層高台寶塔一樣聳立在人群的中央,一層層的圓木搭建的非常結實。隻是那上麵沒有一階台階,從離地麵二尺高的地方每隔一步的距離就用一種不知名的繩索捆著一柄刀劍!
刀劍的樣式不同,七長八短長度不一。唯一整齊的便是開了刃的一麵都朝著上,而且那些刀劍看著雖然古舊,開刃的地方似乎被特意打磨過,遠遠望去都能感覺到上麵散發著森森寒光!
“您是外鄉客吧?”站在薑暖車前的一個婦人回頭,眼睛裏帶著興奮的光芒:“那些刀劍是我渭國的勇士在開辟這片疆土時所持的武器!”
“現在那些勇士雖然早就作古,但他們拿在手中的利器還在,隻要我渭國還有一個人在,不管男女婦孺,都會一代代地把這些沾染著敵人鮮血的武器傳下去……”
那婦人講的血脈噴張口沫橫飛,薑暖是聽得心煩意亂頭昏腦漲!她才不關心這些兵器的傳承問題呢,她關心的是等下畢月卿是不是要扶著這些刀劍一步步走上高台。
“大哥,這玩意既然這麽好,幹嘛不讓皇帝陛下給你們一人發一把家裏掛著去啊,綁在台子上是要做什麽?”
“大……哥?”那婦人一叉腰一挺胸:“人家是女子。”
“嘿嘿!”薑暖又瞅了瞅那個五大三粗的婦人一眼,沒有說話。
“哇!國師大人出來了!”這回不用那個婦人回答了,一襲雪白長袍的畢月卿在一堆人的簇擁下出現在了太廟的門口。
離得太遠,薑暖看不清他麵上的表情,隻覺得站在那裏的他在身前身後如潮水般的人群裏顯得那麽瘦削孤獨。
人群在他的麵前自動分開,很多人不顧兵士的阻攔,虔誠地伸出手去抓住他的衣衫,隻輕輕一握,馬上就會鬆開……
“國師大人!國師大人!”尖叫聲此起彼伏,薑暖躲在馬車中捂著耳朵,露出兩隻眼睛望向畢月卿:“難怪你老子都提前退休了,這國師實在是個刀頭上舔血的行當……現在就要上刀山了,不知道還有沒有下火海……呸呸!我這是亂說什麽呢!”
意識到自己說的有些不是人話,薑暖趕緊住了口,揪心地望向那個緩步而行的白衣男子,隻盼著現在能平地刮起一陣龍卷風來,把那個刀山刮走。
畢月卿白衣散發,一步一步在人群中走向那座高台,果然是走向綁著刀劍的一方,薑暖緊張的揪著自己的衣襟,她連呼吸都不能控製了,想看又不敢看,“這是什麽祈福儀式,真是瘋子做的事!”她在車廂中低聲咒罵著。
“姑娘,您還是少說幾句吧。外麵那些人看見國師大人的眼珠子都是紅的,跟要吃人似的。”楊玉環擠在薑暖的身邊,小聲勸著她,就怕她再說出什麽驚人之語,惹毛了那些人,再把她們坐的馬車給掀翻了,那可如何是好?
畢月卿走到高台前停住了腳步,然後說了一句什麽,四周立時安靜了下來。隻見他一展袍服雙手合十對著那些刀劍拜了三拜,然後抬手撩起袍子的下擺,露出一雙雪白的玉足,毫不猶豫的踏上了最下麵的一柄刀鋒……
“天佑渭國……天佑渭國……”
從他的腳踏上刀鋒開始,百姓們就不約而同的匍匐在地,一麵扣頭,一麵一起高聲呼喊著,而且聲音越來越大,最後居然匯成一股洪流,好像一個巨人在呐喊……
“靠!太猛了,怎麽連鞋都不穿啊?”畢月卿踏高了幾步,每一步走踩在鋒利的刃上,走的沉穩從容,薑暖一直盯著他的腳,不錯眼珠地看著,這時,他的身影已經走到了高台的一半,不管遠近,大家都可以清楚的看到他赤著的一雙腳。不著絲縷。
“早知道我就和畢月烏說讓他自己祈福更好了,哪有自己消災避禍讓別人爬刀山的,一點也不虔誠……”薑暖的腦袋全部縮進了窗戶,這回是一點兒都不看了,雖然知道畢月卿沒事兒,她還是有些擔心:“他本來眼睛就看不見,再把兩隻腳給切下去……”
這話說的,連一起伏在車廂裏的楊玉環都聽不下去了:“您快別說了,聽著恁嚇人啊。”
兩個人在大梁沒見過這樣生猛的場麵,原來薑暖以為這個隻有在雜技裏才能看到,是騙人的。誰知今日活生生地在眼前展現了一番,尤其表演者還是畢月卿,她是沒有一點欣賞的心思了。
“外頭怎麽沒聲了?”薑暖現在腹部微隆老窩著會不舒服,她慢慢坐起身子,用胳膊肘一碰楊玉環:“看看,月卿的腳還長在他的腿上麽?”
“……”楊玉環。
不等這兩個女人意意思思的商量著要不要起來看看的時候,外麵已經響起了一陣吟唱,聲音悠遠蒼涼,像是在和天地訴說著什麽……
“這是?”薑暖扒著車窗又爬了起來,一眼就看見盤膝坐在高台頂端的畢月卿墨發飛舞,衣帶輕揚,整個人出塵得不似凡人,離得太遠,看到他麵上的表情,隻是他口中吟誦的如梵歌一樣祝禱詞薑暖一個字也聽不懂,覺得自己的心神都被他勾了去,魂魄就要離開身體,飛到虛空中去了、
“國師是在念經還是在唱戲啊……我怎麽一句聽不懂。”楊玉環也趴在車窗邊,在薑暖耳邊輕聲說道。
“噓……”薑暖隻做了一個止聲的動作,就不錯眼珠地盯著高台上的白衣男子不動了,“讓我兒子多聽聽,就當胎教了。”
“胎教?”楊玉環沒敢說出口,隻在心裏重複了一遍這個詞,心道:不止是國師大人,現在我連姑娘說的話也聽不懂了。
祈福儀式進行了有一個時辰才結束,最後畢月卿收了聲,從高台上飄然而下,在一片驚呼中又走回了太廟。
‘咣當’一聲,太廟兩扇沉重的大門重重地關上,聚集在一起的人群也慢慢散去。每個人的臉上都帶著一抹神聖的光彩,平和安靜,看著倒是沒有了方才聚集在一起時的躁動。
“沒想到月卿還有這兩下子啊,看著好帥啊……”薑暖小白腦殘白癡粉一樣的斜睨著太廟關起的大門喃喃自語。
“阿姊,你有看見美人了吧?”撩開車簾爬上馬車的阿溫看完熱鬧就看見傻呆呆的阿姊,不以為然的說道。
“你還小,對於這麽美是不懂得欣賞的。”薑暖回手拍拍車廂,示意回去。
“反正當著那個誰誰,您可不要這麽看男人。”阿溫擠到薑暖身邊坐下,親昵地靠著她:“他會殺了人家的。”
猛的從天上被拽回現實,薑暖好心情在那個誰誰浮上自己腦海以後消失的無影無蹤。
她一手攬著阿溫,一邊爛泥似的靠在車廂上不說話了。
“阿姊。”阿溫伸出小手握住她的:“他都這麽久沒有消息了,你不擔心麽……”
薑暖搖頭,沒有回答。
擔心又能怎麽樣,遠隔千山萬水,即便是真知道他出了什麽問題,她又能怎麽樣呢?
阿溫也閉了口。他知道阿姊越是不說,便會心裏越惦記。自己何必多說這些。
……
南方的五月與大梁帝都的五月很是不同。同樣的火熱天氣中又多了一份濕氣。這讓活了兩世都是北方人的薑暖很不習慣。
寒泉是在國師府的別院裏形成了一灣月牙形的淺水,常年汩汩而流,永遠隻有沒過膝蓋那麽深。四周用圓潤的鵝卵石修了一個小池子。
薑暖非常喜歡這個地方。隻要往旁邊一坐,便能感覺到這裏溫度與別處的不同,竟是如一個天然的空調房一般。
天熱,每日沐浴過後就是一大堆衣服。楊玉環看見薑暖靠著寒泉邊的木棉樹坐了納涼,便抱著髒衣服到後院的水井邊去清洗。
住在後院的白黎聽見動靜,開門看到是楊玉環獨自一個人坐在小凳子上擼胳膊挽袖子的洗的正歡,他想了一下,把下午回來才洗過的衣服從架子上拽了下來丟在木盆中,端著出了屋,不聲不響地蹲在楊玉環身邊,也認真的搓洗起來……
後院發生的這些薑暖自然是不知道的,四下安靜,花香陣陣正是心態平和昏昏欲睡的時候,此時她仰著頭,眯著眼透過繁茂的木棉樹葉看藍靛靛的夜色裏繁星點點,腦子裏似乎什麽都沒有想,她隨口清唱著一首歌,那是她上一世常聽的歌……
蝴蝶擦幾次眼睛才學會飛行
夜空灑滿了星星但幾顆會落地
我飛行當你墜落之際
很靠近還聽見呼吸
對不起我卻沒捉緊你
你不知道我為什麽離開你
我解釋不能說放任你哭泣
你的淚滴想傾盆大雨碎落滿地
在心裏驚醒
你不知道我為什麽很小心
可現在你看不見的高空裏
多得是你不知道的事
“多的是,你不知道的事……”最後薑暖反複呢喃著這幾句,越唱越輕。
“暖暖,你這麽不快樂麽?”從她清唱開始就一直站在一棵棕櫚樹後的畢月卿走到她身邊:“那首歌真好聽,可它太悲傷了……”
似乎是被驚醒,薑暖還是眯著眼睛看他,然後忽然想起什麽探身抓向他的腳踝:“我看見你踩著刀刃上了那座高台,嚇死我了……你的腳有沒有事?”
畢月卿一愣,還是把她的手捉住,然後也靠著木棉樹坐了下來:“不用怕,我會一些功夫,踩在刀刃上麵其實是沒有重量的。”
“哦。那就好。”薑暖放了心,依舊把脊背靠在樹幹上:“你們都好好地就好……”她輕聲自語道。
“你……想他了。”畢月卿垂下頭有些無力的說道。
“你在台子上唱的什麽?真好聽,和念經一樣。”薑暖又顧左右而言其他。
“嗬嗬!”畢月卿被她說得笑了:“你真是個特別的女子,誇人也這麽特別,你唱的歌我從未聽過,那曲調不似大梁的。”
“我就像我們身後的這棵木棉樹,若在別處,這種樹自是隨處可見,可僥幸這棵樹生在了寒泉旁邊,於是,它便變得與眾不同,連花期都晚了很多。”
“其實,它還是最最普通的一棵木棉樹,從來沒有變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