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話一出,宋煜立刻為嚴愷之捏一把冷汗,心想這話私底下說說就算了,怎麽當著皇帝的麵,嚴愷之都這麽倔,真是仗著皇帝寵愛也不能拂他麵子啊。

從宋煜稱弘弋為“聖上”,而嚴愷之由始自終喊他做“二爺”,便已區分他們的不同。終歸宋煜不是嚴愷之,嚴愷之敢說的話,敢做的事,都是宋煜想象不了的。當初他為了弘弋一句話,放下了仇恨,放下了承諾,舍生赴死跟著他打拚。這麽多年,這麽多事,若是弘弋還在意他這麽一句話,那隻能說緣分盡了。

然而,弘弋沒有伸手去接聖旨,隻是笑眯眯地嚴愷之朝挑了挑眉:“你怎麽沒看到後麵的話?”

嚴愷之遲疑了一下,重新打開聖旨,果然發現後麵還有字沒看。當目光落到“賜婚定西侯之女”一句時,眉頭頓時皺成一團毛線。腦子一時沒轉過來,嚴愷之怔怔地抬起頭,看著弘弋扯著狐狸一樣的笑容。定西侯之女是誰,嚴愷之心裏清楚,可是這一份聖旨若是三年前,或許他會立刻跪地謝恩。隻是伊人早已黃土,而他心中另有佳人,實在不明白這聖旨的意義何在。

“請二爺明示。”

弘弋知道嚴愷之必然會這麽問,笑意漸深,然後慢悠悠地說:“定西侯昨日進宮,說他收李韶華為義女,讓我為他義女許一門好親事。我心想你不是一直想娶定西侯的女兒嗎,這不就還給你了。”

嚴愷之正想反駁,此女非彼女,可是話到喉嚨,忽然腦海裏靈光一閃。李韶華不就是李五娘,他怎麽差點就忘記了她的名字了,可是怎麽會忽然變成定西侯的女兒了。心中又驚又喜,目光變得殷切而熱烈,“二爺,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弘弋故意不答,伸手要去拿聖旨,反問道:“這聖旨,你到底是要還是不要?”

嚴愷之立刻收手,把聖旨護在身前,斬釘截鐵地回答:“要!”他這一年來的波折和辛苦,為的不就是這一道聖旨嗎,怎麽可能不要。

弘弋被他嚴肅的表情逗樂了,揶揄地笑道:“那你可想清楚了,要娶李五娘,你這侯爺的身份也得一起收了。”見他表情一滯,弘弋再吐出一句,“另外,你得有心理準備,我可不打算讓你當個富貴閑人。”

見嚴愷之眉頭微蹙,片刻不出聲,宋煜氣得抓起他的手臂恨不得咬上兩口。哪怕皇帝讓他去赴死,也得戰戰兢兢地叩頭謝恩,哪有人像他這樣又能娶佳人又能得爵位,居然還遲疑。宋煜捂著胸口,做痛心疾首狀,“聖上,他若是不要,你就都賞給我好了,我不介意的。唔!”宋煜剛開口,頭頂立刻結實地挨了一下,他憤而怒目,可是嚴愷之卻搖著聖旨對他挑釁地揚眉。

他遲疑可不是因為害怕承擔責任,恰恰因為最後一句,讓嚴愷之下定決心。“愷之謝二爺成全。”嚴愷之雙手捧著聖旨,跪地謝恩。

看到嚴愷之算是接下聖旨,弘弋伸手將他扶起,深深歎了口氣,對他打著啞語,“愷之,我說過,欠你的一定會還你。”這一次,嚴愷之聽出了他的意思,奈何千言萬語他說不出一句,隻能抱拳致意。弘弋點點頭,算是明白他的意思,拍了拍他的肩膀,又拿出另一道聖旨,“聽宋煜說,你都快把院子給摧殘了,我看一切都挺好的嘛。罷了,現在就命你出府去李家替我傳一道聖旨。”

聽到李家,嚴愷之激動地整個眼睛都發亮了,準備再次跪地接旨,弘弋卻把聖旨交給了宋煜,看著兩人呆若木雞的樣子。“想來想去,讓你去宣旨還是不妥,你繼續留在家裏,這一趟讓宋煜去就好了。”

“二爺!”嚴愷之忿忿地咆哮了一聲,卻換來弘弋暢快爽朗的歡笑。

……

“五娘子,快點快點!”

一道聖旨可把李家上下都給急得手忙腳亂,都已經許多年不曾有聖旨到,頂多就是差人傳宮中口諭,這麽正經八百地宣旨,個個都以為發生了什麽事。就連龐氏也都從病榻上爬起來,勉強著了點胭脂,急急忙忙地趕過來接旨。

宋煜看著滿院子老少各懷心思的跪地候旨,他故意清了輕喉嚨,點名“李氏五娘韶華接旨”,別扭的稱呼讓韶華愣了一會兒,要不是淩氏暗地掐了她一把,她愣沒反應過宋煜喊的是自己。微微顫顫地跪地聽完聖旨,讓一句賜婚攪得轉不過頭緒,耳邊早已響起如鬧雷霆的叩謝聲。宋煜揶揄地看著木木的韶華,忍不住調侃道:“李五娘,還不趕緊謝恩,你這是想抗旨嗎?”

淩氏嚇得連忙按著她磕頭謝恩,韶華木木地站起來接過聖旨,魂都沒從驚喜中回過神來。聽到身後有不適的咳嗽聲,宋煜細細竊笑道:“我念了那麽多,有些口渴,不知能不能討一杯清茶。”宋煜開口,李勳卓立刻喊有,眾人急急忙忙地簇擁著宋煜進屋。

而韶華則被女眷們蜂擁送去碧梧軒,結果剛踏進院門,周嫣眼尖地發現緊跟其後的人影。她回頭定眼一瞧,連忙挨著辛子萱耳邊說了幾句,年輕的婦人們竊竊地低笑,然後忿忿借口離去。韶華正被她們左一句右一句調侃得有些無地自容,心裏想著這麽送客,可沒想到竟然一個個都主動告辭。她正納悶,沒想到一個高大的身影映入眼簾,韶華盯著來人熟悉的臉龐,牙齒竟然激動得微微打顫。

一身車夫打扮的嚴愷之有些尷尬地咳了一聲,“能不能找個地方說話,這裏不方便。”

“可、可以啊,要不、去、去我屋裏吧。”韶華的話說完立刻感覺自己的臉如同煮熟的蝦子,連耳朵尖都能感覺到滾燙。她的院子已經不是第一次讓外人踏進來,可是每次不是厭煩就是尷尬,從沒這麽讓她緊張。可等她推開院門就有些後悔,早知道讓初荷先整理一下再說。

嚴愷之並不在意,跟著她身後踏入小院,看著院子裏光禿的一片,顯然和他想象中有些出入。稀疏的葡萄藤已經攀上支架,可以想想等有一日,那綠蔭滿遍時,坐在秋千上看錦鯉擺尾,果實飄香,應該也是十分愜意。似乎想到那個閑逸的畫麵,他嘴角擒起一抹微笑:“你的院子是這樣的。”

韶華支吾想解釋:“我我、我……”

“你喜歡養魚?”嚴愷之看著幾個大魚缸,輕聲問。

“嗯。”雖然她算不得特別喜歡,但這是博衍送的禮物。

“喜歡秋千?”嚴愷之走到秋千邊,看到磨損得起毛的麻繩。

“喜歡。”韶華點頭。

“這個是什麽?弓箭?你還會弓箭?”目光落在魚缸後的幾隻竹子上,看著沒有箭頭的箭羽,嚴愷之有些吃驚。韶華跳起來,急忙跑過去,藏在身後,然後訕訕地笑道:“瞎玩的。”看到嚴愷之的眼神裏並沒有責備,韶華的心才稍稍安定。

雖然早知道她是個不安生的娘子,可是沒想到她竟然這麽會折騰,嚴愷之望著她,溫柔地問道:“你還喜歡什麽?”

韶華一愣,呆呆地他起頭。“啊?”

嚴愷之被她看得有點尷尬,轉過頭,故作鎮定地說:“咳咳,我是說,我可以讓人先給你備著。以後,咳咳,你要的都可以和我說。”

“哦,好。”韶華想到剛剛的聖旨,忽然也紅了臉,餘光瞄到有人影躲在一旁偷笑。她嗔怪地掃了一眼,清了清嗓子,揚聲道:“初荷幼菡你們都下去,所有人都下去,沒我的話,都不許出來。”

“是,五娘子,您和未來姑爺慢慢聊。”幼菡是認識嚴愷之的,於是被推搡出來上茶,給韶華躬身行禮後,又衝著嚴愷之掩嘴笑了笑。

“幼菡!”聽到姑爺二字,韶華羞得想要跳起來掐她,卻被幼菡躲過了。回頭對上嚴愷之似笑非笑的表情,尷尬地解釋:“我的丫頭被慣壞了。”

嚴愷之臉帶微笑:“我記得她,是個忠心護主的丫鬟。”

“是。”關於這點,韶華還是挺有信心的。隻不過,幼菡她們一走,兩個人頓時變得沉默,連氣氛都微微顯得曖昧而尷尬。她試圖打破沉默,沒想到,嚴愷之也同時開口。

“你這一年去哪了?”

“你近來可好?”

兩人相視一眼,都顯得有些難為情。

“你先說。”韶華玩著頭指頭,輕聲道。

嚴愷之輕歎出聲:“還是你問吧。”

韶華忖思了一下點點頭,做了一個深呼吸,然後認真地抬起頭望著嚴愷之,一鼓作氣並且幾乎毫無停頓地把肚子裏的問題全部傾瀉出來,好像說慢一點就會失去出聲的勇氣。

“好,那我問你,你這一年到底跑哪兒去了,為什麽連一點消息都沒有,為什麽我去找宋煜他也連影兒都不出現。我已經讓人遞話給他可是他都不肯理我。他是不是知道你的下落才故意躲著我?這一年,整整的一年,難道他沒把我的事告訴過你。你可知道世子一個月來我家幾次,就連我阿娘都勸我放棄,你那時候在哪裏?除夕我進宮守歲,被太後騙說你遭遇不測,我都已經絕望到想死了,你又躲在哪裏?我二哥哥說你早就回來了,可是你回府那麽久為什麽都沒人影,你不是答應過我,等你回來,你就上門提親的嗎?”

大抵被韶華這一串不帶停頓的問題給嚇住了,嚴愷之怔怔地看著她漲得通紅的小臉,亮晶晶的雙眸瞪得像是銅鈴般圓鼓鼓的。說到激動時,還帶齜牙裂齒的表情,故意顯得很凶惡,卻在嚴愷之看來此刻的韶華就像一隻沒長牙齒的小老虎,連怒吼聲都帶著奶氣。想到這些日子的奔波,腦子裏時刻浮現的人影如今活生生地站在他麵前,此刻就算她扯他的胳膊撕咬,嚴愷之也會甘之如飴。

“累了嗎?坐下來歇一會兒。”嚴愷之溫柔地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