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日雷雨後,難得的大晴天讓人看了滿心歡喜,紅豔豔的太陽掛在高高的天上,連路邊野草上的露珠也顯得晶瑩可愛。村漢們早已三五成群吆喝著下地裏幹活,連著一些年輕的婦子,也豪邁地扛著鋤頭跟著下地。一群人有說有笑,臉上各自洋溢著滿足和幸福,看上去竟是十分和諧。

一個年近三十五歲左右的婦人,著粗衣布裙,混身上下全無一點飾品,但是一雙濃眉大眼讓人覺得樸實才是最大的光華。她摟著一簸箕的高粱杆,鑽進一家破舊的屋子裏,張望著裏屋炕上的人,努力壓低聲音,但仍舊顯得粗門大嗓。

“墨娘,小哥醒了嗎?”她小心翼翼地走過去,看到懷裏躺著粉團似的孩子,一雙大眼立刻就亮起來,又是謹慎,又是喜悅,恨不得把孩子奪過來自己抱在懷裏。

此刻的韶華與婦人一樣穿著一身粗衣布裙,光滑細嫩的臉蛋與婦人比起來,感覺像是母女一樣。她順著婦人的目光落回懷中的嬰孩身上,立刻露出無限柔軟溫和的母愛。

上天果然對她不薄,想當初那麽凶險的情況,別說孩子,一般人碰上這情形就是連大人也是很難保住。

可是他們都平安無事,也記不得自己是怎麽來到這裏,依稀隻有破碎淩亂的記憶,好像身子有了意識,感覺自己已經來到一個安全的地方。肚子再次陣痛讓她無法暈睡,拚著命使勁,居然孩子就這麽順勢地滑了出來,根本沒有頭胎的艱難,就連隨後趕來的婆子都大呼驚奇。

更讓他們驚奇的是,原本鬥大的雨勢被孩子那一聲啼哭,竟然跟著轉小。當她們七手八腳地把韶華和孩子都安頓好,看著母子都沉沉入睡,她們才發現雨不知何時已經收住,夜空都亮出不一樣的明朗。

“沒,嚷嚷了幾下又睡了。”韶華看著小粉團的肉爪子緊緊地捉住她的衣襟,把臉往她胸口埋,似乎不樂意別人的打量,這傲嬌的脾氣讓韶華又好笑又好氣。

可是婦人卻更興奮地走過來,一屁股坐到韶華身邊,抽出一根手指在衣服上擦了擦,然後去戳小粉團的臉。見他不滿地嘟囔一聲,更是往韶華懷裏鑽,婦人顯得特別開心,笑得一張臉都皺起來,嘴裏不住感歎:“欸呀,瞅著小哥這眉眼,就跟麵娃娃似的,看著讓人心歡喜。不唬你的話,我真是活了這麽把年紀都沒瞧過這麽漂亮的娃子,要說是丫頭都沒人不信。”

雖說婦人說得有些誇張,但見過辛子萱的兒子出世,韶華也知道剛出生的孩子免不了要皺巴巴地,過幾天才能長開。可是她兒子就跟天生玉人似的,肉呼呼軟綿綿的臉蛋打從娘胎出來就帶著,哭聲也較其他孩子要洪亮有力。

讓韶華感到慶幸又無奈的是,這小祖宗不愛哭,就連頭一聲啼也是敷衍地喊了兩下,眼淚都沒掉下來就收住了。所有人都說這孩子有靈性,有慧根,絕對是十足的貴人命。

“莊兒嫂,你就別誇了,小孩子臉皮薄,可不經誇。”不管如何,聽著被人誇自己的孩子,韶華心裏還是樂滋滋的。她生怕孩子鑽在懷裏會悶壞,把他的頭轉了過來,他張口咿呀了一聲,又轉回去。

木樁媳婦對韶華不以為意的態度感到不高興,雖然這孩子不是她的,可是她怎麽瞅怎麽喜歡,就連韶華說他一聲不都覺得不舍。“怎麽會,小哥這是貴人命,不怕的。”生怕韶華不信,木樁媳婦立刻坐正了身子,讓自己看上去顯得靠譜一些。

“墨娘可別不信,小哥真是貴人命,你瞧當日多凶險,他都平平安安的生下來了。就衝他那一聲哭,老天立刻嚇得連雨都收起來了,這不是貴人是什麽,絕對是天上的神仙下凡。”木樁媳婦想著能把這麽一位仙人供在家裏,就算讓她出門去討,她也樂意。

韶華麵上顯出苦笑,雖然她知道她兒子跟別人是不大一樣,可絕對沒有木樁媳婦說得這麽誇張。

“莊兒嫂,瞧你說的,感覺像是我生了個怪物似的。”似乎聽到母親的調侃,懷裏的孩子用腿蹬了一下,然後又繼續睡覺。

韶華覺得好玩,可木樁媳婦也被他的舉動看得有些吃驚,立刻緊張起來,“呸呸呸,不許亂說!你別看孩子小,這時的魂可還是記得從前的事,你這麽說可是要得罪神靈的。”否則怎麽會這麽巧,每次韶華取笑他的時候,他就會蹬腿咿呀地抱怨。

韶華心中吐了一口氣,知道不能和木樁媳婦細究,否則自己都要成為罪人了。

看著兒子,韶華微微揚起嘴角,居然是天生的自來熟,還沒出生就折騰出這麽多事,鬧得所有人跟他一起擔驚受怕。結果一出生卻引來眾人的喜愛,個個都爭著要來瞅一眼,這天人下凡的玉娃娃。

雖說她生的過程甚為輕鬆,可是這一場雨可沒把她折騰少半條命,正趕上坐月子的時候,這村莊說窮不窮,但絕對不能和自家比。連著三天的高燒,韶華都記不住自己醒來的幾次,後來是聽木樁媳婦說,隻要她醒來,孩子一定會哭鬧,好像是在提醒別人似的。

更奇怪的是,這孩子認娘,隻要韶華在身邊,誰抱著他都可以。可是一旦抱離韶華視線,就算閉著眼,孩子也哭得淒慘洪亮,好似要驚天動地一般。木樁媳婦無奈,隻好讓他們母子待在一起,自己搬了個春凳,挨著旁邊睡覺。

韶華覺得甚是故意不去,可是這屋子就一個炕,木樁媳婦的孩子還被他們趕去其他人家裏睡覺。而當日把她帶回來的木樁則在門口搭著凳子睡覺,不敢進來打擾他們。

“莊兒嫂,木樁大哥什麽時候回來?”她不敢直接暴露自己的身份,佯裝是京裏大戶人家的媳婦,趕回老家生孩子,半路被人劫財丟棄。所以托木樁上京裏替她尋人,一想到嚴愷之不知何時回來,嚴夫人是否已出宮,韶華對興勇侯府三緘其口。而李家太大太亂,李勳卓幾乎是長年跑外,她不敢讓淩氏知道,讓她白著急。

想來想去,攸寧是最好的人選,是以她沿用子墨的名字對外,木樁媳婦聽了十分喜歡,一直嚷著她叫墨娘。

木樁媳婦拍拍韶華的手,安慰道:“你別急,小樹他爹才出去三天,哪有那麽快。這回是運氣好,趕得上牛車,要不然靠他一雙腳,走路都得走上五六天。你放心,小樹他爹是個實誠人,一定替你找到你男人。你啊,就安心在這裏養身子,雖然咱這家裏沒魚沒肉,但每天一個雞蛋絕對不會少你的。”

一個雞蛋對京裏的人來說,連牙縫都塞不了,可是在這裏卻是寶貝得跟金子似的。韶華心裏明白,所以i也滿心感激,結果木樁媳婦卻傻大楞地說一句:“你吃不飽,怎麽喂孩子。”

韶華苦笑,敢情她還是傍了兒子的麵上才有這殊榮的。

“謝謝莊兒嫂。”韶華由衷地感激。

木樁媳婦是個憨厚樸實的人,性子也爽朗大方,最不慣就是韶華的客套,她大手一擺,“甭謝甭謝,這是你們命好,那樣的鬼天氣都能熬下來。我可聽說啊,村頭老謝的媳婦也是大雨天出門,結果滑了一跤,足月的孩子都沒了,人也掉了半條命。”

韶華也聽說了這事,因此還有人說是因為韶華他們住在村裏,跟命格硬的貴人在一起,福薄的就容易虧損。想到當初韶華也是因為這樣,被淩氏送到普安,她隱隱有些不安,生怕這些迷信的人會不會對他們不利。

木樁媳婦並沒韶華想的那麽多,她依舊一本認真地跟韶華說道:“所以我說啊,小哥一定是貴人轉世,用老人話就是天什麽什麽大象,什麽什麽貴人的。”拗這兩句詞讓木樁媳婦顯得捉襟見肘,愣是說不全。

“阿娘,是天生異象,必出貴人。”一個明朗的童聲,從外頭進來一個八九歲的小男孩,看到韶華,忸怩地跟她行了個不甚標準的大禮,據說這是先生教的。

韶華也衝他點點頭,當初也是多虧他的激靈,她才能得救。韶華心中暗想,若自己回去,一定要好好報答這一家子。

木樁媳婦一邊罵著,一邊疼愛地把兒子摟進懷裏,“臭小子,用你教,下學了,今天先生教了什麽,你可都會,可不許偷懶。”

也不知是少年開始懂得羞澀,他不喜歡母親在韶華麵前拿他當孩子看待,掙開了母親的手,忍不住抱怨了一聲。“阿娘,你把我當什麽了,先生教的千字文,我都能背。不信,我背給你聽。”

木樁媳婦嗬嗬一笑,“那你背吧。”

木小樹偷偷看了韶華一眼,見她衝他微笑點頭,木小樹有些難為情地低下頭,然後清了清喉嚨個,擺出一副掉書袋的樣子,張口就來:“天地玄黃,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張。寒來暑往,秋收冬藏。閏餘成歲,律呂調陽。”他一邊背著,還不住用眼角去打量韶華的態度,見她認真聆聽,木小樹顯得特別受鼓舞,恨不得把整篇都背下來。

“就這麽些?沒啦?!我還以為是做大文章呢。”年初請了個秀才來給附近幾個村的孩子教課,秀才嫌錢少不肯,後來是舍了很多糧食才勉強讓他每旬來給孩子們講兩天課。為此無論年紀大小的孩子都趕著去聽,木小樹年紀要比其他人大,但記得也快,很受秀才喜歡。

本來等著被誇獎的木小樹,看到母親一臉嫌棄,憋紅了一張小臉,“阿娘!別人連一句都背不上來,我可是一下子就會背了。下麵先生都沒教,要是教了,我一定也能背。”為了照顧其他不同年紀的孩子,秀才不敢教太多,所以木小樹早早學會就下學了。

韶華看著木小樹躍躍欲試的表現,輕笑地開口:“雲騰致雨,露結為霜。金生麗水,玉出昆岡。劍號巨闕,珠稱夜光。”

結果把他們母子都給嚇到了,木小樹更是興奮起來,跑來對韶華說道:“墨娘姐姐,你也會背?”

韶華笑笑,“學一點,”她隻說自己是大戶人家的丫頭,木樁夫妻倆憨實也不過問太多,隻是暗地裏想著,京裏大戶人家的丫鬟都這麽有規矩有學問,一定得讓木小樹多讀點書,以後進京裏去。

就在木小樹纏著韶華,要她把剛剛那幾句重複給他聽時,一聲排山倒海般的嚎叫跟著身影風風火火地闖了進來,看著兩對母子其樂融融的樣子,她一著急抹了把汗,大喊一聲:“木樁媳婦,不好了!你們快躲起來。”

木樁媳婦一皺眉,扯著嗓子,跟著嚷嚷起來:“咋了咋了,我是殺人還是放火了,幹嘛要躲起來。我男人是不在,可我一天活都沒落下,不偷不搶,做啥見不得人的事要躲起來。”木樁媳婦還以為是村頭要來責怪她不幹活,立刻就跳起來反駁。

那雄壯威武的婦人急道:“這個時候你還嘴貧,賴頭張來了。”

一聽到賴頭張,木樁媳婦立刻變了臉色:“什麽!快,小樹,快把墨娘和小哥藏起來。”木小樹也跟著嚇了一跳,急忙跟著母親把韶華從**攙扶下來,把她安頓在灶旁的大缸裏。

韶華被他們莫名其妙的舉動嚇得莫名其妙,“莊兒嫂,到底是怎麽回事。”

木樁媳婦沒空和她解釋那麽多,著急地讓她蹲下,準備蓋蓋子,“別問了,等會兒再跟你說,你聽說,沒我來叫你,千萬不可出聲,哄著小哥,別讓他哭,要是讓賴頭張那老**棍發現了,可就不好了。”

“那你怎麽辦?”韶華也隱約知道了一些,緊張問道。

木樁媳婦捉起一旁的扁擔,怒目道:“我不怕,我一個老皮老肉的,他要是敢耍花腔,我就跟他拚了。”

木小樹也握著了一根棒槌,跟著惡狠狠地說:“還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