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身著湖綠和藏青拚布衣裳的中年男子跑進屋子,看著一身灰白色長袍的老者背對著他,雙手負於背後,銀白色的頭發鬆散卷曲,幾乎和長袍一色。他雙手垂於身側,腰背自然挺立,麵色恭敬嚴謹,好似眼前人並非他的父親,而是一位尊貴的神明。

巴格輕聲喚了一聲,看到老者緩緩轉過身,他連忙低下頭,不敢與之直視,“阿爹,我回來了。”

老者聲音有些沙啞,聽上去好像是幹涸了許多年的土地,堪堪被久違的甘霖滋潤。“情況怎麽樣?”他看著巴格,細小的眼縫卻有著讓人不敢忽視的淩厲,好似睡佛微醺,眼神內卻如同盛滿了星光,盈澤光亮。身形消瘦,麵容枯老,但是精神依舊矍鑠抖擻。

巴格要較於父親高大許多,長相卻與父親全然不同,反而和攸寧相似,但是麵容要醇厚圓潤一些。他口氣平靜輕鬆,好似在匯報晚膳一樣,“失血過多,不過這小子命硬,暫時沒什麽危險。”

其實,攸寧被人背回來時,巴格也嚇了一跳,沒想到攸寧會失血得這麽嚴重。一揭開衣服,那暗黑的傷口確實怵目驚心,也不知道到底何人竟會下此毒手,這刀口帶毒,若不是攸寧隨身帶了化毒的藥散,控製毒藥入體,後果不堪設想。盡管入刀不深,可是為了把毒清出來,才留了那麽多血。

好在攸寧也是在兵營裏混大的,自小練得一身銅皮鐵骨,否則一般人失了這麽多血,早就一命嗚呼了。

但是,巴格並沒有把方才的緊張情況告訴父親,老者也沒有細究,隻是點了點頭,問道:“那就好,其他人呢?”

巴格頓了一下,輕聲道:“都安置在阿穆家。”他眼神閃爍猶豫了半晌,忍耐不住抬頭,正好對上父親炯炯有神的瞳眸,他皺了皺眉,臉色動了動:“爹,您算的都一個不漏,時間也是,人數也是,還有這、我看她進山時,對著山路熟悉的程度不亞於、不亞於攸寧,您說她真的是……”巴格支吾的話泄露了他內心的惶恐,羅布族幾乎人人與天俱來的占星能力,隻不過大部分都是粗淺而行,隻有少許人能窺得詳盡天機,可卻也付出了不少代價。

老者暗啞的聲音如同洪鍾一般,把巴格緊張的情緒一下子都給安撫了,“既來之,則安之,我羅布族占星這麽多年,幾乎不曾出過差錯。既然都已經來了,那就讓它來吧。”見巴格眉頭逐漸舒展,他神情也恬淡起來,輕輕地說道:“至少撿回了攸寧一條命,那算值得了。”

有些事是人力無法阻止的,就算羅布族擅長占星,但也不能逆天而行。

巴格眼神垂了下來,顯得有些失落,他雖擅長醫術,但是占星能力也不在父親之下。“可是,如果一切都應驗,那豈不是會有一場大災難。”這一次天兆是他們共同獲知的,而且這麽多年來,天兆未滅,證明星陣未動。一旦啟動,就如同洪水舔舐,無可抵擋。

老者明白他的擔憂,但他們就算得知先機,在災難麵前也隻能螳臂當車,“誰知道呢,巴格,我想見見她們。”老者從觀星台上走下來,來到巴格身邊,輕拍了他的肩膀,示意他不要擔心。

“是,阿爹。”

巴格點頭,提著馬燈,踩著夜色,帶著老者一路來到阿穆家。羅布人居住的地方都在一片亂石上,大多用草木石頭為房屋,並不高大,但是冬暖夏涼,而且十分堅固,風吹雨打,落雪飄霜都不怕。更重要的是,若是站在山頂往下望,幾乎是分辨不出那些是石頭,那些是房屋。

攸寧被人帶走後不久就來了一個年輕的羅布族少年,韶華一眼就認出他是最擅長做飯的阿穆家兒子,他也是提著油燈過來。結果蘭芝以為是背著攸寧的人回來了,一個衝上去,差點把他嚇到,等他回神看清蘭芝的臉上,立刻害羞地轉身,說了一句不是特別標準的漢語,讓韶華她們跟他走。

直到看見肥肥胖胖的羅布族婦女阿穆,還有各家各戶跑出來湊熱鬧的孩子,韶華的心才定了下來。胡八娘一來了興致就把膽丟到一旁,好奇地四處張望,隻有蘭芝神情緊張,即便在屋裏也兜兜轉轉。

房門一打開,阿穆走了進來,韶華緊張地站了起來,卻見蘭芝一下子衝了上去,拉住她的手問,“阿穆大娘,攸寧呢?你打聽到他的消息了嗎?”

阿穆是個心地善良的婦人,雖然丈夫早死,可是她依舊一人扛起一個家,還能幫其他人照顧孩子料理家務。她笑眯眯地拍了拍蘭芝的手,安慰道:“你們放心,攸寧在醫術最高明的巴格那裏,上蒼會保佑他的。巴格是我們羅布族最厲害的大夫,我兒子去年被熊咬了一口,眼看要死了,現在都活蹦亂跳。還有娜依家的男人,也是被毒蛇咬傷了,抬回來時都沒氣了。”

蘭芝被阿穆拉著走到一邊,心不在焉地聽著阿穆叨叨絮絮地講著羅布族的事。

胡八娘瞥了窗外,看到不少湊熱鬧的麵孔在偷偷朝屋裏瞄,但很快就被人拉走。其實他們在打量屋裏的同時,胡八娘也正好奇地打量著他們,看到不管男女老少,都長著一張清秀俊美的臉龐,胡八娘忍不住羨慕:“師父,這裏的人怎麽都長得這麽好看。”

韶華對她翻了白眼,正要回答,就聽到領她們回來的少年春多急忙跑了進來,雙目接觸到蘭芝,瞬間像觸電一般轉開,“阿娘,族長來了。”就在春多說話的時候,巴格父子也走了進來,阿穆激動地鬆開蘭芝的手,跑了上去。韶華也顯得異常緊張,眼睛緊緊盯著他們。

阿穆豪爽地拍了拍胸脯,對老者保證:“族長,您怎麽來了,這幾個姑娘住我這裏,您放心。”

老者對阿穆點點頭,看了她們三人一眼,結果帶著巴格徑直走到蘭芝麵前,用羅布族的禮儀向蘭芝行了個大禮,口中振振有詞地說道:“遠道而來的殿下,我代表羅布族族人歡迎您,照顧不周,請多多見諒。”

一下子,滿屋子的人都被嚇到了,胡八娘和春多尤為甚。春多驚訝的是眼前的女子居然是身份尊貴的公主,而胡八娘則是訝異,她們都還沒開口說話,羅布族的族長居然就知道蘭芝是公主。難道蘭芝臉上貼了公主二字?

隻有韶華最淡定,蘭芝望了她一眼,也很快平靜下來,優雅地給巴格他們回了禮,依舊急切地想知道攸寧的情況。從攸寧被個陌生人帶走以後,她的心就一直惶惶不安:“沒關係,我想知道攸寧現在怎麽樣了?他還好嗎,我可不可以見見他。”

老者態度恭敬地對蘭芝說道:“他暫時沒事,隻不過現在昏迷不醒。”

蘭芝神情憂鬱,哀求道:“那我能去看看嗎,就看一眼也好。”

就大概老者正要開口,胡八娘忽然衝上去,冒出了一句:“你怎麽知道她是公主,那你知道我是誰嗎?”這個問題她要是沒鬧清楚,今晚鐵定是睡不著覺的。

韶華皺眉,斥責道:“八娘,不得放肆!”

胡八娘回頭看了韶華一眼,有些抱怨的樣子,“師父,這太神奇了,我們都還沒開口,他怎麽就知道誰是公主,而且還早早讓人在山下接我們。”她眼睛一亮,興奮地問道:“天啊,你是不是神仙啊?”如果不是,怎麽能猜得這麽準。

老者輕笑了起來,麵上的表情變得十分和藹可親,“這位姑娘說笑了,我怎麽會是神仙,隻是上蒼指引我這麽做而已。”他看了蘭芝緊皺的眉頭,對巴格說道:“你帶殿下去看看攸寧吧。”蘭芝聞言一喜,看了看韶華,韶華衝她點點頭,她急忙就跟了出去。

其實韶華也想跟著出去,可是聽到胡八娘又不自覺地問:“上蒼?上蒼還跟你說了什麽?有沒有說過我和福林的事,要不你幫我問問,福林什麽時候娶我,還有我們會生幾個孩子吧。”

胡八娘的話逗得春多噗嗤一聲,剛剛隨蘭芝離開而生出來的失落也跟著消失。

胡八娘對他的笑場甚為不滿,“你笑什麽,這可是關乎我的終身大事啊!”

韶華愈發後悔帶了胡八娘一起來,低聲警告:“八娘,你再吵我就把你扔下山喂蒼猊。”

可是胡八娘根本不知道蒼猊是何物,天真地問:“蒼猊是什麽?”

春多不由得多望了韶華一眼,老者笑著解釋:“蒼猊是我們這裏一種猛獸,身長八尺,力大如牛,銅皮鐵骨,鬢毛如墨,尖牙利爪,風行雷吼,可吞星蝕月。”

聽著老者的話,胡八娘一連咽了好幾口口水,膽怯地看著韶華,“師、師父,不會是真的吧?”

韶華沒好氣地翻了個白眼,“你說呢?你以為山腳為何沒人家,都是太吵別吃掉的。”

這下子,老者的眼神全然定格在韶華身上,看得韶華有些心虛,隻聽他問道:“姑娘真會說笑,不知兩位如何稱呼?”

胡八娘開口說了一句,“你不是知道嗎,怎麽還問。”話還沒說完就遭到韶華兩記淩厲的眼刀,她立刻捂上嘴,悄悄退了一步,韶華暗歎了口氣。轉過頭看著老者,做了個深呼吸,佯作鎮定地回答:“我本京中李氏娘子,夫君如今正是川北定西將軍嚴愷之,承蒙錯愛,認了辛茂山將軍夫婦為義父母。”又瞥了胡八娘一眼,“這位是涼城太守府上的娘子。”

老者像是睡佛蘇醒,用力地睜開了眼睛,但也沒能睜得多大,隻是臉色神色變得驚訝,就連阿穆也都好奇有什麽事讓族長這麽不淡定,“竟然認了你做義女?那攸寧的長姐是你什麽人?”

韶華被他看得聲音都略帶顫抖,不知是否露出了什麽馬腳,“是我大伯家的嫂嫂。”

老者又問:“冒昧問一句,嚴夫人可有子息?”

韶華不敢隱瞞,或者說她在他注視中,根本說不出謊言,“有一子。”

老者忽然叨叨絮絮地重複說道,“原來如此,居然如此。”偶爾抬起頭看了韶華一眼,又搖了搖頭,好似在自言自語一眼,所有人都站在原地,不敢開聲。

胡八娘打破了這個沉默,代價是得到一個爆栗子頭,“族長,你在給我師父算命嗎?”

老者沒有回答話,隻是展開眉頭,對韶華溫和地笑了笑,態度親切得好似祖父看到自家外嫁的孫女,讓韶華覺得十分驚訝,“能否借一步說話?”

“好。”韶華忙不迭點頭,邁開一步,回頭看到胡八娘跟上來,惡狠狠地警告:“你待在這裏,哪裏都不許去,我很快就回來。”

“師父!”胡八娘不樂意,想要追上去,可是哪知道一出了屋子,韶華身手敏捷地閃入夜色中,根本無處可尋。外麵隻剩夜光,就算照得地上發亮,可是周圍的房屋相似,她根本不知道韶華跑到那裏去,最後隻好悶悶不樂地轉身回屋。

阿穆看著胡八娘走進來,捂著胸口大喊一聲:“我的乖乖,居然是個公主,天啊,上蒼對我是多麽厚愛,竟然讓公主住到我家裏來。快,你傻愣著做什麽,趕緊收拾房間,這可是位公主啊!”

……

老者的腳步不快,但是在黑燈瞎火的石路上,幾乎沒有聲音,身形敏捷地走了回來。隻是,他後腳剛到,韶華前腳就跟著踏進來,好似早就熟悉這裏一樣。老者對門口守衛說了一聲,“下去吧,誰都不許進來。”

韶華小心翼翼地走了過去,也不知道為何老者忽然要把她叫過來,盡管這裏她很熟悉,可她不敢再想對辛茂山他們一樣。對於這個外祖父,她自小都不大敢親近,雖然很尊敬,可是每次進到他這間屋子都是偷偷摸摸的。如今能光明正大地進來,卻是以另一個身份,讓她頓時覺得十分唏噓。

她謹慎地問了一聲:“族長,找我有什麽事嗎?”

沒想到老者卻長歎一口氣,態度溫和地看著韶華:“墨兒,你叫我族長嗎?”

這一聲墨兒可把韶華給嚇住了,要說攸寧知道她的身份,那也是經過再三的考證。而辛茂山他們則是由攸寧在作證,才勉強相信,可是對於眼前人,她連開口都沒有,居然就被猜出了身份。盡管知道羅布族擅長占星窺天機,可這下子,她也不得不學胡八娘,驚訝地合不攏嘴:“你知道我是誰?”

老者看著她眼神中淚花閃閃,輕聲道:“原本是不知道的,我隻知你會來,卻不知哪個是你。”這句話說得很繞口,但是韶華卻聽懂了,隻見他回頭望著鏤空的屋頂上,如墨色般的蒼穹,“早些年曾窺得天機,可我從未想過會是你,即便是當初攸寧上山來告知噩耗,也隻感慨不能為你祈福避禍。可是我也夜夜觀星象,始終不解參不透這個玄機。直到前幾日,得知宮中貴人前來,而星象易動,想來那天兆是啟動了。”

韶華見他回頭看著自己,蹙眉問道:“什麽天兆?”

老者啟唇,吐出十六字,“天女之逝,淑女將至,破軍星生,乾坤變色。”

韶華全然不解,覺得一頭霧水,“這是什麽意思?”

老者微微笑了一下,對她說道:“這個你就不要管了,總之,你來到這裏就是天意所指,中原是免不了要曆經一場劫難了。”

韶華心頭不禁一陣悸動,腦筋一轉,不由得緊張起來,“難道和粉團有關嗎?”看著老者眼中的疑慮,她把當初京中傳開的話告訴老者,“當初我生產的時候,天色昏變,鄹降暴雨,待粉團出世後,據說雲開天霽,紫霞漫天。但是欽天監說這些是邪兆,怕有魔星亂世,要皇上殺掉當日出生的孩子,差點就保不住。族、祖父,難道我兒子真的是魔星轉世嗎?”

一旦稱呼改口,韶華連話也流利了起來。

老者卻像是在喃喃自語,沒有在意韶華的困惑,“破軍屬水,化氣為耗,司夫妻、子女、奴仆。以爭奮破壞,損人自損,折兵敗將,在所不免。然破軍化祿,名‘為有根’,是故破軍為先破後立。欽天監不過是恐壓製不住,反受其亂,隻是趕盡殺絕實為下策。”半晌後,他才悠然吐了一口歎息,“你別擔心了,該來的還是要來,一切都是命數。”

韶華覺得心頭有話,卻不知道怎麽說不出來,最後隻能問了一句:“攸寧真的沒事嗎?”

老者笑道:“難道你還信不過巴格的醫術嗎?”

韶華搖頭,“沒有,我隻是擔心。”蘭芝的情緒影響到她,讓她覺得攸寧好像活不成一樣。但是老者卻道:“該擔心的不是他的身體,而是他的姻緣,欸,你們二人怎麽會如此坎坷。”

韶華忖思了一下,驚訝地看著老者,“祖父是說攸寧和蘭芝?”

明眼人都能看攸寧和蘭芝之間的曖昧,可是他們的身份還有情況,不是這個時候能拿出來說的,況且韶華自己也經曆過坎坷,所以對於攸寧她覺得自己沒有立場去評價。“祖父,能不能幫我算一算我夫君,攸寧就是為了保護蘭芝才受的傷,如今那個傷攸寧的人就在川北城裏,我不知道他們會不會對夫君不利,還有這場仗要打到什麽時候?”

老者被她的話問住了,臉上顯出無可奈何的笑容,“你真當我神棍了,就算我真能算出那有如何,該來的還是會來。”

想到自己剛剛還責怪胡八娘冒昧,韶華也有些不好意思,可是她依舊不服,“觀星算命難道不就是為了趨福避禍嗎?有何不能算,有何不能說,若是知而不做,知而不言,那又何必占卜,那其自然不就好了。”

老者幽幽歎了口氣,“誒,你這伶牙俐齒還是沒變。”

韶華眼睛一亮,“那祖父是打算幫我……”

老者看著她,眼神裏盡是慈愛,“我是不能幫你的,能說的我自然會告訴你,有些事不是不能說,而是盡知天機天止境。”在他眼裏,韶華依舊是他心目中的外孫女,“墨兒,別怪祖父,人言不盡天事。”

韶華搖了搖頭,她知道不該強人所難,“我已經知足了,還能再見祖父,我知上蒼待我不薄。我得到我原得不到的一切,剩下的就算是懲罰,我也會心甘情願去接受。”

老者有些驚訝韶華會說這樣的話,這些話是她以前絕對說不來了,他感慨道:“墨兒長大了不少。我雖不能幫你消災化劫,但趨福避禍還是可以的。你且安心陪著攸寧在山上住著,待戰事結束再回京去。”

“不,攸寧和蘭芝留在這裏,我必須回去。”韶華堅定了看著老者,“他們要找的是蘭芝,不是我,而且攸寧如今身受重傷,自然要留在這裏。可是我是為了尋我夫君才來到這裏,我若留在這裏,和當初在京裏有何不同。”

看著韶華神情嚴肅,老者心裏早知無法阻攔,但還是勸了一聲:“墨兒,聽我一句勸,你此去川北,勢必會有血光之災。”

韶華噗通一聲跪在地上,恭恭敬敬地給老者磕了個頭,“請祖父原諒墨兒不孝,誠如祖父所言,該來的總是要來,我要是貪生怕死就不會來了。若墨兒難逃一劫,請祖父告知攸寧,多照拂我孩兒。”

老者回頭看著地上的人,彎腰扶起她,“你若執意要走,我也不攔你,但你切記,今生不得再著紅衣,若能逃此一劫,不得再回京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