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氣愈發轉冷了,好幾日不見太陽,整個天空都陰沉沉的,顯得有些空虛。

辛子萱吃補藥吃到上火,忽然半夜受風,冷熱交替,病了一場。李斯晉看不下,不許廚房再給妻子煮一些亂七八糟的中藥,還和劉氏交代,辛子萱是因為和自己在梁平吃苦受累又小產過一次才拖壞身子,他不希望回到家中還讓妻子遭罪。

李斯晉的話讓辛子萱覺得很感動,就連二房的幾個未婚少女也都紛紛羨慕起來,感慨自己未來郎君要是這般體貼就好了。

半個月後,淩氏總算收到李勳卓的家書,上寫涼城如何如何好風光,百姓如何如何熱情。總的一句,涼城是個可發展的地方,雖然交通不方便,可是潛力極大。算是頭一次離家這麽久,這麽遠,不免有些念舊好,便叮囑了一些日常細瑣,把淩氏激動得看一次落一次淚。

看著淩氏動不動就要拿出家書出來溫習,時而興奮,時而甜蜜,時而落淚,讓兩個女孩都不禁竊竊私語。

“你覺得阿娘這樣子像什麽?”

“一個懷春多年終於遇到情郎卻遭家裏嫌棄不得已情郎外出撈到第一桶金告知即將回來迎娶的女子。”

“噗哈哈哈哈!你的腦子是怎麽轉的,這麽長的話怎麽繞得出來。”

綰華笑得前俯後仰,一邊揩去眼角的淚花,一邊回頭打量淩氏。被韶華這麽一說,還真像!自從和容嬤嬤那一次去屈膝長談以後,她開始變得有些沉默,努力卻學著如何聽懂別人沒講出來的話。

打量淩氏春光得意的臉龐,心道,還是淩氏這般喜怒形於色的好,看一眼就知道她心裏在想什麽。

忽然看到院子裏有人在和蓮香說話,正好對上韶華的眼睛,韶華立刻興奮地跳起來,打斷了淩氏的自娛自樂,“阿娘,我陪嫂嫂去廟裏上香,昨日已經和您說的了。”淩氏回過神,看了在門口等候的紅菱,點了點頭。“三姐姐要一起去嗎?”

綰華果斷搖頭,她對辛子萱即便沒有敵意,也因為劉氏的關係,生不了多少好感,不免有些吃味韶華對她這般親昵。

辭了母親和姐姐,韶華頓時又恢複了往常的活潑,跟著辛子萱一路坐在車上嘰嘰喳喳說個不停。

“聽說你最近學乖了,我怎麽沒看出來?”辛子萱好笑地看著歪膩在身邊的少女,笑容裏摻了一絲失落。

“那是在家,嫂嫂不知道,我都好久沒出門了。以前我在、普安的時候,經常出門玩的。”韶華抱著辛子萱的手臂撒嬌,想到以前的自由自在,韶華覺得自己都要被悶傻了。

“京城自然不能和鄉下比,我做娘子的時候,也經常和妹妹出去玩。”一提到辛子墨,辛子萱的笑容便徹底地僵下來。韶華歎了口氣,她已經不知怎麽解釋了,每次聽別人在麵前感歎自己曾經那脆弱而短暫的生命,她都有股欲哭無淚的衝動。

“賣燒餅嘞!”一聲吆喝,打斷了馬車內的沉默。

“等一下!”韶華著急地喊著馬車停下,對紅菱吩咐,“趕緊!去買個燒餅回來。”

辛子萱好奇打量著她,問道:“你這麽快就餓了?回頭再買回家不行嗎?”

韶華一本正經地搖著手指頭,“不一樣,買回家都冷掉了,燒餅就得趁熱吃,反正咱躲在馬車裏,沒人看見的。”韶華那狡黠的笑臉讓辛子萱幾乎要晃了眼,猶豫了半晌,直到紅菱回來才回神。

馬車一路直進淨因寺的後院,下了馬車,已經沙彌前來引見。國安寺的簽雖靈,但畢竟太遠了,一般的夫人娘子都喜歡到淨因寺來,一是圖了距離近,二是這裏的送子觀音很靈。逢初一十五,來淨因寺的香客決不比國安寺的少。換一句話,去國安寺的更多是京中官家貴人,抑或遇上大事,才會特意前去,而平民百姓樂意來淨因寺。

為此,姑嫂二人特意挑了些不起眼的衣裳,盡量不招人耳目。

“嫂嫂,你且去參拜,我到前殿瞧瞧。”不等辛子萱阻止,韶華一溜煙就消失了無影無蹤,嚇得辛子萱連忙讓紅菱追上去。

愈近年關,各個寺廟的香客都愈發地多起來,求的是來年風調雨順,平安富足。看著來來去去的善男信女,臉上一致的虔誠,相比之下,韶華的好奇閑晃顯得比較突兀。

每年十一月,便是淨因寺最為熱鬧的時候。不是因為這裏有全京城最便宜最好吃的芸豆卷,也不是平安豆腐坊豆花口感柔嫩細滑,更不是這裏曾經出了一位名動天下的璃紜夫人。原以二月十九、六月十九和九月十九三個觀音誕,前後一日共三天,開棚濟貧,廣施善粥。後住持因感懷觀音大士慈悲胸懷,又看到天寒地凍,窮苦百姓饑寒交迫,便增多十一月十九日,而且是前後兩日,共五天。

豈料,這一善舉一傳開,原本年底已經許多人前來求拜平安,這下子來得更多。光是第一日,淨因寺就聚集了幾百號人,一哄而上。廚房原本準備的八百個饅頭不一會兒就被哄搶一空,有的人搶了幾個,有的卻一個都沒有。

正好那一年鬧饑荒。許多人都不願千裏,跑到京裏來,原本已經是饑寒交迫,看到有粥麵更是發了瘋似的。

住持聞信大驚,忙讓弟子到附近的宣和街上買饅頭,白粥也加水兌多了一半。這勉強帶夠撐過第二天,可想到接下去還有三天,香客越來越多,就算所有人都不停地幹活,也養不了這麽一群餓狼。住持緊急召集所有僧人研究對策,有的說要堅持下去,弘揚佛門慈悲大愛之心,有的則認為自己都吃不飽,慈悲了別人痛苦的是自己,越來越多的人都來白食,而真正需要的人卻依舊挨餓,如此,就是國庫也難填人心貪婪。

“這人心啊,就跟無底洞似的,怎麽填堵填不滿的。”一個胡子花白的老漢半倚著石階,一身破舊的衣衫卻意外的整潔,若非他腳上那雙穿了洞露出三個黝黑腳趾的草鞋,還以為是那個老秀才在學古。他悠悠地歎了口氣,拿起大白饅頭,張嘴咬了一口,心滿意足地眯起了眼睛,好似在品嚐世間最美好的珍饈。

老漢身邊圍著四五個孩子,年紀均不超過十歲,衣衫打扮比老漢好一些,每個人手裏都拿著一個大白饅頭,正津津有味地聽著老漢講古。見他隻顧著吃饅頭,不打算開講,孩子們都著急起來,連聲催道:“後來呢,後來呢!”

“別急,我還沒吃完呢!”老漢慢悠悠地將一個大白饅頭吃完,掃了孩子們手中的饅頭一眼,見孩子們都警惕地把饅頭往懷裏藏,他嘿嘿地笑起來,“我肚子餓了,沒力氣講了,你們誰的饅頭給我,我就說下去。”

聽老漢這麽說,孩子們都猶豫起來,這饅頭可是好不容易才排隊領到的,一人也就這麽一個,一年才難得幾次吃上白麵饅頭,要是給了自己都沒得吃了。但老漢的故事又特別精彩,這才剛開講,要是放棄,又有些舍不得。就在孩子們在故事跟饅頭之間猶豫不決時,忽然伸出一隻小手,遞了一個燒餅過去。

“給你,把故事講完。”老漢的眼睛一看到燒餅頓時亮了,正準備撲過去,那小手忽然收回。隻聽那輕盈悅耳的聲音再度響起,“但我隻能給你一半,你講完我再把另一半給你。”說著,把燒餅撕成兩半,遞了一半給老漢。

老漢眼神暗了暗,抱怨了一聲“吝嗇鬼”,卻見那小手又要往回收,急忙搶過燒餅,“真是的,小小年紀都欺負老人,要是長大了還得了!”老漢一邊說著,三兩下就把燒餅給吞下肚,打了個不雅的飽嗝,然後笑眯眯地說道:“我好久沒吃到帶肉的燒餅了。”

“故事!”韶華一聲不滿地抱怨,隨即將手中半塊燒餅搖了搖,老漢撇了撇嘴,最好繼續開講:“這住持不得不說是慈悲心腸的出家人,他帶著那些願意跟隨他的弟子去佛像前祈禱,懇求上蒼能解救這些可憐的人。”

老漢特別有說書的天分,他講到最緊要的關頭,又停了下來,眼睛眨巴地看著那半塊燒餅。

韶華忽然揚起嘴,拿起燒餅咬了一口,轉身就要走,急得老漢連忙喊道:“別走,我還沒講完呢!”她停了腳步,緩緩轉過身,斜睨了他一眼。

老漢無可奈何地嘀咕一句:“見鬼了,居然被一個小娃子這麽耍。”見韶華轉回身,他隻好繼續講,“據說後山有個山洞,裏麵供奉一尊佛祖,從沒讓外人見過,那佛祖麵帶慈祥,遍體聖光,就跟金子似的。沒有不得已,就連寺裏的僧人都不敢上前,據說那隻有得道高僧才可以在佛前參拜。住持心底仁慈,所以帶著弟子三步一叩,九步一拜地走上去。臨到山洞前,他朦朧之間看到菩薩跟前的童子下來對他說,回去吧,佛祖自有聖恩。”老漢繪聲繪色的描述引來了不少路人的停駐,他顯得有些得意,神色表情就更誇張了。

“住持醒來以後,發現自己被送回了禪房,跟弟子說起自己夢中所見的事,沒人相信。大家都以為住持是因為身體虛弱,在山洞前暈倒,產生了幻覺。但天很快就亮了……你們猜,怎麽著?”老漢的聲音忽然壓低,掃了周圍一圈,發現隻有韶華麵無表情,其他人都屏息凝神,他自討沒趣地撇嘴說道:“天亮以後,奇跡並沒有發生。眼見上山吃粥的人越來越多,住持心急如焚,可是粥鍋已見底,沒領到的人開始躁動不安,眼看就是要鬧起來了。就在這時,忽然山下來了很多人,每個人都背了上百個饅頭,足足十二個人。那些人一看有白麵饅頭出來,紛紛都湧上來搶,可是搶到手的饅頭全部化成粉末,這時,住持夢中見到的那個童子化作富家公子打扮走出來,對眾人說:見者有份,人手一個,得之即散,貪者腸斷。”老漢還沒說完,忽然間半空丟來半塊燒餅,他一愣,急忙大喊,“我還沒說完呢!”

“我聽完了。”說著,身影便閃入人群中,失去了身影。

老漢愣了一下,心裏真納悶,這鬼靈精怪的小娃子從哪裏出來。還沒細想,又聽身邊的人不斷催促,朝人群望了一眼,然後收回目光,繼續開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