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微動,奈何我們的情己遠逝。物是人非事事休,未語淚先流。對於那些往日的不可追,不可留,倘若要怪,也隻能怪當初我們沒有在一起。

——江浸月

才一說完,瑞雪便使出了全身的力氣一把把朱慈煥推下了護城河,而她自己帶了雲淡風輕的笑跑著迎上那些追兵。

朱慈煥落到護城河裏,熟諳水性地拚了命地往下遊去。即使遊出有些遠了也還是可以隱隱地聽到刀劍砍在脖子上的聲音,刺耳,又血腥。

隻能哭著繼續往前遊著,朱慈煥心裏默念了聲“瑞雪姑姑”。

瑞雪的屍體便被那些追兵踢到護城河裏,一下把護城河的水,染成了鮮豔的紅色。

朱由檢見袁貴妃並不發一語,周皇後也好似心事重重的樣子,心裏的愧疚又加重了一層。

終是忍不住了,朱由檢眼裏含了淚對周皇後說道:“皇後,你是一國之母,理應殉國。”

聽朱由檢終於把話給說了出來,周皇後站起身來整了整雍容華貴的朝服,走到大殿中央朝著實地朝朱由檢行了大拜之禮,才哭著道:“臣妾跟從陛下十八年,陛下從沒有聽過臣妾一句話,以致有今日。如今陛下命臣妾死,臣妾怎麽敢不死?”

隻聽得朱由檢眼睛越發地酸脹,隻覺得一輩子的淚水也就這般多了。他上前去扶起周皇後,幽幽地喚了聲,“婉婉。”

聽了這聲呼喚,周皇後隻一瞬便淚如雨下,伸手去輕輕地勾畫朱由檢曆盡滄桑的臉,“五郎,原來婉婉還在你心裏。”

周皇後說完這話,頭也不敢回地轉身離去,卻在臨出大殿門之時回頭朝朱由檢好看地笑了笑,“陛下,您的萬千寵愛,終不及隔世裏,您回頭望一望我。”

聽了周皇後不似生離死別的最後話語,袁貴妃登時心裏也是五味雜陳。

一輩子,這樣長。而陛下和皇後,竟然互相看著對方就這樣過完了一輩子。可惜,這一輩子,也這般短。短的來不及,看到陛下和皇後一起,再次舉案齊眉。

不消一會,便有一名太監匆匆來報,“陛下,皇後娘娘自縊而亡了!”

跪倒在一邊的長平隻是一個勁地落淚,並不敢說話,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麽。

適才她父皇送走太子和三弟四弟之後,長平便知道自己要麵對的該是些什麽。

長平隻見朱由檢轉身對袁貴妃說:“袁貴妃,你也隨了皇後去吧!”

袁貴妃哭著跪倒在地和朱由檢拜別,“陛下,臣妾不奢望來世陛下會記得臣妾。但陛下可否到滄海這頭,來看上一眼碧瑤花開?碧瑤在滄海對岸,守候陛下!”

昭仁想要跑過去拉住袁貴妃,卻被長平公主死死地拉住,眼睜睜地看著袁貴妃也回到自己的寢宮去自縊了。“母妃!”

聽到昭仁這一聲哀嚎,長平看著朱由檢老淚眾橫的臉,上前去跪倒在地,仰起秀麗的臉龐毫不畏懼地看著朱由檢。

朱由檢果真流著淚顫巍巍道:“長平,你為何要降生到帝王家來啊!”

話才一說完,朱由檢舉起寬大的左袖遮了他滿麵淚痕的臉,右手極快地拔出刀來。

手起刀落之間朱由檢砍中了長平公主的左臂,接著又砍傷長平的右肩。長平終於是忍不住疼痛,終於昏死了過去。

朱由檢以為長平已經死去,於是忍著淚又親自持劍砍殺了幼女昭仁公主致死。

昭仁亮晶晶的眸光裏盡是朱由檢帶淚的眼,最後一聲,“父皇”停在嘴邊,最後還是倒了下去。

接著朱由檢又砍死了妃嬪數人,並命令王承恩去催皇嫂張皇後自盡。

張皇後隔著宮簾對朱由檢拜了幾拜,朱由檢幽幽地長歎一聲,“皇嫂,是五弟無能。保不住你們的性命,保不住我們大明朝的這片大好河山。”

誰知張皇後反而釋然地笑了笑,出言道,“五弟,皇嫂知道,你已經盡力了。我們大明宗親,怎可讓亂臣賊子侮辱了節氣?我這就自行去見你哥哥。”說完張皇後也自縊身亡了。

朱由檢看著淩亂不堪的大殿,來來往往的宮女太監開始急於奔命,並沒有往日裏那樣的嚴謹陣仗了。

也不知是不是累了,朱由檢拖著那把沾了血的寶劍跪坐在地上,以身貼地,頓時痛哭不已。

王承恩上前試探地喚了聲,“陛下。”

朱由檢抬眼看了看壓得極低極低的天空,竟然就要曙明了,“王承恩,你可願意陪了朕再去煤山嗎?”

王承恩點頭,眼淚一串串地滴到了冰冷的地麵。

朱由檢又帶了王承恩離開了紫禁城,登上皇家禁苑煤山。尋找了許久,終於看到了那棵朱慈煥和江心月種的歪脖子樹。

朱由檢再看一眼這九重宮闕,在紅塵滾滾之中,越發地顯得孤絕,沉重,“朕,果真是無力回天了。”

說完這句話,朱由檢將已經寫好的血書藏入衣襟,也解帶自縊身亡。

王承恩顫巍巍地一把跪在地上,朝著朱由檢的屍首道,“陛下!奴才這就隨了您去!奴才生生世世都是陛下的奴才!”竟然也在朱由檢對麵的樹上吊死了。

有冷風吹過煤山上的大片樹林,聽得嗖嗖地冷。

朱由檢和王承恩隔著幾棵樹的距離,在這萬丈紅塵裏,等來了天明。可卻再也見不到了,初升的太陽。

遠在揚州的任知府忽的驚得從夢中醒來,嚇得任夫人趕忙起身去問,“老爺,你怎麽了?”

任知府摸了摸額頭,竟然都沾滿了汗水,任夫人伸手去擦,“夫人,我夢見京城被李自成這賊子攻破了!”

任夫人心裏一咯噔,卻還是兀自鎮定道,“老爺也說了是個夢,就是個夢了。夢是當不得真的,老爺許是這些日子太過勞累,惦記著京城的狀況,才日有所思夜有所夢。不打緊的,起身之後我讓芝蘭給你煮一碗安神茶壓壓驚。”

任知府的臉色不好,卻還是歎了口氣不再說什麽。

誰知道起身後,府衙就有人來報,“知府大人,今日淩晨,李白成帶軍從彰義門殺入京城了!”

如今任知府聽了這話端著安神茶的手抖了抖,抓住茶蓋,顧不得滾燙與否驚得站起來,看著報信之人道,“你說什麽!京城被李自成攻破了!那陛下呢?”

來人戰兢兢地應道,“陛下駕崩了!”

任知府再也抑製不住,手裏的安神茶在任夫人進來之時,應聲而落,摔了個粉碎。

任夫人還未開口說話,任知府走到院子裏,朝著京城的方向,撲通一聲跪在地上,重重地磕了三個響頭,“陛下,微臣無能,微臣無能!微臣……罪該萬死!”

顏如玉本是隨了任良來請安的,看了任知府這個樣子,心裏明了。嘴角竟然帶了傾國傾城的微笑,轉瞬即逝。

緊接著江浸月也來了,看到任良的脊背微微地彎了彎,隨即又恢複了筆挺。

從江浸月這個角度看過去,竟然模糊地看到了顏如玉似笑非笑的蔑視表情,站在任良身邊,格外地刺眼。

青荷微微地碰了碰江浸月,江浸月才回過神來,終於相信他們的一國之君,駕崩了!

任良趕緊上前去也跪了下去,看著任知府因為痛哭而抖動的肩膀,手緊緊地攥成了拳頭。

任夫人已經帶了任辰上前跪倒,顏如玉還是極其慢條斯理地走了過去,極不情願地跟著跪下。

江浸月雖然不明白顏如玉此刻的心情,卻還是緊挨著顏如玉跪著。

芝蘭姑姑已經備好了香案,點燃了三柱香,遞給任知府,“姑爺。”

任知府忍痛接過,持香再次跪拜,接著站起來把香插入香爐之內。眾人跟著任知府又再拜了一次,這才起身。

江浸月心裏著急,心裏放不下,索性等在任知府的書房外邊。

顏如玉卻已經不知了去向,任夫人也忙著布置任府,以悼國殤。

青荷見江浸月這幅模樣,也不敢開口說話,隻好陪了江浸月在已經有了初春跡象的院子裏等候。

過了許久,任良終於從書房出來了。

江浸月見了任良急忙奔過去,神情緊張,“夫君,我有事問你。”

任良也明白江浸月擔心什麽,於是道,“我陪你回房去再說吧。”

江浸月也顧不上許多,隻好跟了任良一道回房。

才進了房門,江浸月便耐不住了,急慌慌地拉著任良的衣袖,“夫君,那你可知道五殿下如何了嗎?”

料到江浸月會問朱慈煥的下落,任良早已經想好了該如何答話,“月兒別擔心,爹說太子和三殿下還有五殿下被陛下安排逃出皇宮了,該是沒有被亂臣賊子非難。袁貴妃也被滿洲韃虜救了下來,隻是不知被滿洲韃虜如何處置。”

江浸月懸著的心才放下,舒了一口氣,但隨即又難過起來,“這就好。可陛下和後宮嬪妃以及公主……”

任良的神色也不好看起來,但還是握住了江浸月顫抖的手,“月兒,別怕。”

江浸月才發現她的手微微都在顫抖,本不該如此才是,適才就連在跪拜的時候都不會如此害怕。

怎的如今她單獨與任良獨處了,得知了五殿下朱慈煥逃出了皇宮之後竟然無端端地那般害怕了?

江浸月收回手,誰知卻被任良緊緊地握住,帶著她一起坐到桌邊的圓椅上,“會沒事的。爹說隻要我們大明還有子民,隻要我們大明朝還有臣子,一切便還有希望。”

略微地平複了緊張的思緒,江浸月反握住了任良不知是不是被她抖動的手影響了也跟著微微顫抖的手,“夫君,陛下駕崩時……”

江浸月並不把話問透,任良是如此聰明的一個人,怎會不知道江浸月想知道些什麽?

這樣的話本不該和女流之輩說起,但看到江浸月的眼,任良還是道,“陛下是在煤山上的一棵歪脖子樹上自縊身亡。駕崩時自行摘了皇冠,以發覆麵,白袷藍袍白細褲,一足跣,一足有綾襪,衣上藏了一封血書。”

被任良握在手心裏的手忽然動了動,江浸月看到任良隱忍的眼,輕輕問道,“陛下竟然留了臨終遺詔嗎?遺詔寫了些什麽?”

任良點頭,把江浸月的手握緊了些,“陛下的臨終遺詔說‘朕自登極十七年,逆賊直逼京師,雖朕薄德匪躬,上幹天怒,致逆賊直逼京師,然皆諸臣之誤朕也。朕死,無麵目見祖宗於地下,自去冠冕,以發覆麵,任賊分裂朕屍,勿傷百姓一人。’”

聽得江浸月低呼一聲,仿佛可以看到朱由檢是如何咬破了手指,艱難地眼含熱淚一字一句寫下的遺詔。

朱由檢的遺詔裏說的也不過是自己所以有今日,原本都是被臣下所誤,如今死了也無顏麵到地下見大明朝的列祖列宗。隻有取下皇冠,披發遮麵,任你們分割屍身。隻是,你們不要去傷害我的百姓。

江浸月隱隱地哭了出來,大明朝的陛下,就這樣撇下了大明的一片大好山河,在這秀麗江山,被亂臣賊子給逼死了。

歎了氣,任良伸手去給江浸月擦了擦眼淚。

任良的指腹依舊溫暖,讓江浸月覺得所的一切不過是一個夢,夢醒了,也就都好起來了。

任良的歎息聲讓江浸月哭的更加凶猛,任良無法隻好拉過江浸月靠近自己的懷裏。

輕按住江浸月的頭,任良有些艱澀道,“月兒,別哭。李自成進城後,將陛下的屍體抬到了東華門,搜出陛下身上的血書後,把陛下葬在了昌平州,後來京城百姓卻又將陛下合葬在田貴妃娘娘的墓中了。我曾聽你說過,陛下生前最是寵愛貴妃娘娘。如今這樣的合葬,該是應了‘生當同寢,死當同穴’的話吧。想來陛下和貴妃娘娘泉下有知,也會感激他的子民的。”

江浸月本是靠著任良的胸口,已經止了淚不再哭的。這樣的國破家亡,也不過彈指間的檣櫓灰飛煙滅。

聽任良說京城百姓把陛下和貴妃娘娘合葬在了一起,江浸月的心就溢滿了莫名地感動。一想到不知生死的五殿下,江浸月又落了淚來。

任良心疼地道,“月兒,陛下的愁苦你竟都知道。”

江浸月之所以哭,是想起來了心月小時候在皇宮裏和五殿下一起玩耍的,透過萬花叢的妖嬈,看到貴妃娘娘和陛下比肩而立,共賞春色滿園,聽潺潺的春水流動的聲音。

貴妃娘娘看到了陛下頭上的一根白絲,心疼地拔了下來,站在春天的美好裏,朝陛下輕輕地低聲道,“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