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走得太遠的代價,便是注定會寂寞一生吧。
——王仁建
不曾想江浸月會這樣問她,江心月驚了驚,拿在手裏的小竹籃動了動。那滿籃子的花瓣一層壓著一層,一朵壓著一朵,好似透不過氣來了。“姐姐……”
早料到江心月會這樣反應,江浸月把手從江心月的秀眉上移開,垂首去包裹住江心月顫抖的手,按住她提著竹籃子的手製止那些鮮花被抖出來,“心月,姐姐知道你害怕。其實姐姐也在想,究竟五殿下還在不在人世?心月養在深閨,並不明白這世上是何種紛亂爭擾。似姐姐如今也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也比心月好不到哪裏去。姐姐想,心月該是和姐姐一樣,堅信五殿下還活著,對不對?”
不知怎的,聽到江浸月提起江府上下刻意回避不敢提及的朱慈煥,江心月心裏軟乎乎的,眼淚便不知不覺落了下來。“姐姐,你竟也願意相信慈煥哥哥還在人世間嗎?他們都不敢和我提慈煥哥哥,他們都怕我會難過。外麵的人都說,陛下駕崩了,皇後娘娘和袁貴妃娘娘悉數自縊了,長平姐姐和昭仁姐姐被陛下親手砍死了。不曾想陛下竟這樣狠心砍殺妻兒,不顧念一點點舊情。一夜之間整座京師都被亂民攻陷了,倉惶之間皇子們四處逃散,慈煥哥哥和太子三皇子他們一樣都不知所蹤。他們都說怕是凶多吉少,他們說怕是早被滿洲韃虜或是亂民抓了去……姐姐……他們……”
讓江心月的眼淚惹了心酸,江浸月執過江心月的手到百花台前的石階坐下,把花籃放在一邊,心疼地替她拭淚,“我的傻妹妹。張口閉口就是他們,他們的。他們說的話你便悉數信了?那姐姐說的你可還信嗎?陛下之所以會這樣做,並不是心狠手辣的暴君,而是為了保存大明王朝的最後一點點顏麵。你想一想,陛下素來勤於政事,想要力挽狂瀾卻回天乏術。這樣大的爛攤子留給陛下,陛下就算是三頭六臂的哪吒,也是無濟於事啊。”
正說著哪吒,江心月聯想到哪吒變出三頭六臂的樣子,一時哭笑不得。本心裏還是沉重無比,如今被江浸月這樣一鬧,更是堵得慌。“心月,我們且不說這些晦澀的政事如何,我們也無法置喙些別的。單單說那些後宮嬪妃,還有公主皇子,你可都是見過的。他們是整個王朝乃至整個天下間最尊貴的人,到了生死存亡的關頭,他們自然會用自己認為正確的方式去保全他們的尊嚴和堅持的正統。所以,心月的慈煥哥哥,在國破家亡後,並沒有消息。可有時候沒有消息,反倒比有消息要值得人期盼。”
爾後江心月止不住一直在哭,江浸月也不勸,任由她哭。這麽些日子以來,江心月怕是在家裏都不敢這般哭的。“姐姐說的話,我何時不信?但是慈煥哥哥這一次……”
江浸月搖了搖頭,定睛看進江心月眼裏,“心月,你聽姐姐說。袁貴妃娘娘並未自縊身亡,她如今還尚在人世,你姐夫說得到消息說當日她並未自縊身亡,如今尚在皇宮裏呢。而長平公主確實被陛下持刀砍傷沒錯,可她是失血過多以致倒在血泊中,如今已然流落民間。還有太子殿下和三殿下,也是走失在民間。所以啊……”
“所以,慈煥哥哥也是流落民間了,是不是?”江心月顧不上擦眼淚,急忙接過江浸月的話茬。
抱以江心月確定的點頭微笑,江浸月從江心月手裏抽出手帕,這才細心替江心月拭淚。“就是了,你姐夫與我說,他們都在極力尋找走失皇子們的下落,想來用不了多久,你們便可見到了。”
吸了吸鼻子,江心月好不容易止了淚,艱澀道,“姐姐,我本以為上一次和慈煥哥哥的相見分離,便是永世不再相遇了呢。”
這般悲傷的江心月,直看得江浸月一陣陣心疼。垂下手,包裹住江心月的雙手,江浸月認真道,“心月,你要記著:這人世間所有的分離,皆是為了久別重逢。”
被這話惹得心口一鬆,江心月隻覺得那麽多日子以來壓抑的陰霾,漸漸散去了。她一下靠進江浸月的懷裏,又哭了。“傻妹妹,怎的又哭了?”
在江浸月懷裏一個勁地搖頭,江心月哽咽道,“姐姐,我這是喜極而泣。我在盼著,我和慈煥哥哥的久別重逢。”
逗得江浸月拍了拍江心月的肩,笑出聲,指向對著百花台的那棵高大皂角老樹道,“心月你抬起頭來,你可還記得眼前的這棵皂角老樹?”
從江浸月懷裏抬起頭,江浸月隨手替江心月理了理有些亂的垂發,別到耳後,“記得,以前每次爹出遠門一年半載的沒有回來,娘便會於每月初一和十五到百花台來,在這皂角老樹下許了願,往皂角樹上掛紅色綢帶,昭示對爹的祝福和思念。”
江浸月滿意地看向江心月,“是啊,那時候我們都還小,並不明白為何娘總是信這些虛的東西。如今我可想明白了,舉頭三尺有神明。那是娘堅持的一個信仰:隻要心中有期盼,想要達到的一切的如意和可能,皆有可以實現的空間。你可還記得,娘說給我們聽得皂角樹的故事?”
雖不知道江浸月此時問這個做什麽,而且江心月那時也還小,自然是記不清的,“記不太清了,隻知道是關於長孫皇後和唐太宗李世民的故事。”
捏了捏江心月的鼻子,江浸月寵溺地正了江心月的坐姿,“你記得是有關長孫皇後和唐太宗,已經很不錯了。”
沒了那塊石頭壓著心口,江心月便也追問起來,“那姐姐再說與我聽不就是了?”
江浸月不信,問江心月是否真心要聽。看到江心月點頭,江浸月索性便說開,“娘那時候告訴我們說,隋朝末年,秦王李世民為了打敗王世充,與夫人長孫氏來中原地區打探軍情。沒多久,便被王世充發現了。李世民與夫人為了躲避追殺,來到滎陽郡西南一帶。見當地民風淳樸,又無王世充兵馬,於是李世民想在此先安頓下來,再作打算。但王世充窮凶極惡、四處燒殺搶奪。李世民眼見百姓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決定繼續冒險打探軍情,以便早日打敗王世充。李世民考慮到此行危險,便將長孫氏單獨留下,然後自己一人向洛陽去了。”
說到這,江心月眼裏亮起來,急急道,“姐姐這樣一說,我倒想起來了。我來接下麵的故事,姐姐聽聽可有出入?”
江浸月停下來,見江心月這樣開心,舒展開眉毛帶笑去問,“哦,心月記起來了?那說給我聽聽?”
看向江浸月花籃裏的那朵牽牛花,江心月學著陰先生一般模樣,一板一眼道,“誰知,李世民一去數月沒有消息,長孫氏非常擔心,為了祝福自己夫君早日平安歸來,長孫氏種下了兩顆皂角樹,並於每月初一和十五在皂角樹上掛紅色帶,表達對李世民的祝福和思念。於是當地老百姓還流傳一句佳話:紅綢寄相思,情郎平安歸。接著一年之後,李世民終於在少林僧人的幫助下,擺脫了王世充的追殺,並且帶領軍隊渡過黃河,一舉殲滅了王世充的全部兵馬。李世民大勝後,率領親信把長孫氏接回太原。李世民和長孫氏離開之後,兩顆皂角樹在村民的照顧下,依然枝葉茂密,並且百姓世代於每月初一和十五都在皂角樹上係紅絲帶,來祝福自己健康長壽和平安幸福呢。”
邊聽邊點頭的江浸月用行動告訴江心月,她說的並無出入,惹得江心月破涕為笑。“所以啊,我們的心月還不快快去溪邊洗一洗哭花的小臉?然後回來係一條紅綢帶在眼前這棵皂角樹上,祈願可以和五殿下早些久別重逢?”
這個提議讓江心月歡呼雀躍地站起來,居高臨下地問江浸月,“當真嗎?姐姐,我隻要許願係了紅綢帶,慈煥哥哥便可以快些出現在我眼前了嗎?”
江浸月對江心月慎重點頭,“當真,爹和娘在天上也會保佑五殿下,他們的女婿快些與他們的寶貝女兒早日重逢。你看,娘不是每次來百花台前的這棵皂角樹上係上紅綢帶,爹便早日歸來了嗎?所以,心月的慈煥哥哥,必定也會和你早日重逢。”
江心月便真的信了江浸月,蹦蹦跳跳地到溪邊洗了臉。接過江浸月準備的紅綢帶許了願,歡喜地係到枝頭,才算是放了心。回過頭對江浸月興奮地笑起來,又跨過竹籃子邀功似地咯咯地笑。
又采了一會花瓣,江心月覺著累了,正要問江浸月何時回去。便見青蓮和萬康來尋他們了,江心月定睛一看青蓮萬康身後還跟了任良。
遠遠看到江浸月和江心月,青蓮才舒了口氣。青蓮走到江浸月和江心月跟前,問了聲,“大小姐”。接過江心月手裏的竹籃,不得不道,“小姐,累壞了吧?”
看到任良一道來了,江心月更是開心,揚了手朝任良道,“姐夫,你也來了。莫不是怕我把你的妻子拐跑了?嘻嘻,姐夫一時半刻見不著姐姐,便這樣緊張了。”
被江心月這樣一取笑,江浸月有些不自然,移眼去看任良,正好對上任良溫潤如水的目光。“心月竟開起我們的玩笑來了,我是想著你們該是餓了,上來看看你們可要即刻回到陌上去吃些東西。”
青蓮也隨了任良的話,“大小姐,姑爺說的是。陌上的小姐們可都等急了,便等著大小姐和小姐回去用吃的了。”
江心月誇張地摸了摸肚子,“你這麽一說,我還真是餓了。姐姐,我們便下去吃些東西吧。”
萬康別過頭偷笑,知道江心月是真的餓了,“大小姐,我們就是知道三小姐肯定餓了,這才急忙上來尋你們不是。老爺這會正在和友人敘舊,便讓我隨姑爺同來了。”
任良手上拿了兩個水囊,一一打開遞了一個給江心月,“先喝些水吧,下山的路可不好走。”
江心月也不客氣,道了一句,“謝謝姐夫,姐夫和姐姐一樣都待我們好。”接過水囊咕隆地喝起來。
青蓮忙護著江心月,怕她嗆著了,“小姐慢些喝,仔細嗆著了。”
上前把水囊遞給江浸月,任良嘴裏卻說著,“青荷在陌上幫襯著,我便和青蓮萬康一道上來了。”
並未說了讓她喝水之類的話,江浸月會意著接過水囊,視線投向那條溪水。她低首想了想,還是喝了幾口水囊裏的水。“你不是和同窗好友一道去騎馬了,怎的回來了?”
似是無意接過江浸月塞不上的水囊,任良動手塞上木塞。惹得江浸月有些沒好氣,“你把水囊塞上木塞做什麽?你一路上來便不渴嗎?我本想著你也多少喝一些,然後我去溪邊盛一些添進去,才不至於辜負了你這般辛苦拿上山來。”
隻覺得江浸月又孩子氣又好笑,任良不得不擰開水囊,依言喝了些水。江浸月這話讓江心月嘻嘻道,“我們都在這呢,姐姐你變這樣對姐夫撒嬌,真是‘非禮勿視,非禮勿聽’了。”
喝水的當,任良差一些嗆著。江浸月嗔看一眼江心月,也不說別的,“青蓮,萬康,你們先陪三小姐下山吧。我和姑爺隨後就來。”
青蓮也不敢問,江心月本也覺得累了,有任良陪著江浸月,便放了心,由青蓮萬康左右護著下了山。
目送三人的背影消失在山林間,江浸月接過任良手裏的水囊到溪邊灌滿水,又蹲在溪邊洗了手,洗了臉。
見到江浸月用溪水洗臉,任良不免擔心,“這溪水流經山林造就性涼,你怎的就拿來洗臉了?”說著三步並作兩步到溪邊,想把江浸月拉起來。
江浸月臉上沾了陽春溪水,眉毛睫毛一律濕了,也不管任良的話伸手又掬了一捧溪水揚起撒開,“這溪水甘甜,拿來洗臉可算是便宜我了呢。我好不容易打發心月他們先下山,便是動了心思要戲水。為了不讓他們囉嗦,這才把你留下來當我的擋箭牌。”
隻覺得江浸月越發地孩子氣了,在他麵前竟也不拘著許多個規矩,江浸月這些動作和神態和戲水的任辰一般淘氣。難得見到江浸月如此,任良便不再不阻攔,站在皂角老樹下去看江浸月戲水。
這春日裏的太陽好似被雨水洗過一般,照的不毒。透過那些樹葉射來的光束,一概都是細細碎碎的,撒在人身上帶了微涼微涼的暖意。
照射在水麵的陽光,被江浸月掬水的動作帶動,碎成了一圈圈的漣漪。清澈的溪水流經那些長出或淺或深青苔的鵝卵石,打了個彎,叮咚聲淺淺的,又拐著往下遊流去。
舉起衣袖不拘小節地擦了擦臉,江浸月索性卷起衣袖,露出雪白的一截手臂,那一顆守宮砂若隱若現。
任良恰好低頭看到,江浸月臉上雖布滿了笑,卻沒笑出聲響來。即使在嬉戲,她也是這般不快樂嗎?
正當任良覺得該是聽不到江浸月的笑聲了,不再一味盯著江浸月看,側過身去看別處的風景。
蹲得久了,江浸月才戀戀不舍地站起來。任良移回視線瞧見,擔心江浸月蹲得久腳麻了失足落進水裏可就不好了。任良急忙移腳向江浸月走去,江浸月卻穩穩當當地站在那塊大石頭上伸展開雙臂,忽的笑出聲來。
任良這才鬆了一口氣,並不覺得此時的江浸月有失妥當。那笑聲,好似溪水裏各色遊魚一張一合吐出水泡時的聲音。任良想,那該是同溪水裏遊魚開心時的笑聲一樣。那聲音,是從清澈裏緩緩散發出來的可以自由自在存活於這天地間的生命之音。江浸月的笑聲,就似這些源源不斷的生命之音一般,蓄勢待發地湧現出來。
這一連串的笑聲,在這山林溪澗,在這花鳥魚蟲的自由之間,在他滿懷心事的瞬間,帶了悅耳動聽的旋律。
她傳達給他的笑聲,不是悠揚不止的絲竹聲,不是綿長回**的風吹樹葉沙沙聲,不是不絕於耳的紛紛議論聲,而是單純至澄澈的遊魚閑逸的笑聲,是他不曾聽見過的幹淨無涯般的溪水之聲。
被江浸月的笑聲感染,任良竟也跟著笑了。他的笑從嘴角蔓延到眉梢,從眉梢流進他溫潤的眼神裏。百花台的花香,林間樹葉清邁的香氣,和他頭頂的皂角樹上飄揚著的紅綢帶一齊,混了春末的暖。
而他,僅僅是獨立在樹下。起初聽了江浸月的笑,他也淡淡的笑著。江浸月提著裙擺來到他身邊,便看得到任良那遍布陽光的笑意,在他的臉上連綿不絕。她想,這是唯一一次看到任良笑的一派清明。
兩人四目相對,繼而江浸月捧腹大笑,和任良麵對麵地站著和傻子一般癡癡的了。
“你笑什麽,似個傻子一樣,這般失了身份。”江浸月好不容易止了笑。
收了收手,任良低眼去看江浸月,“夫人明鑒,你這不是‘隻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了?”
那臉上的誠摯神色,不似嘲諷,江浸月抿了嘴,沒有還嘴。該是一路上山走得急,任良適才又是騎了馬回來,定是耗損了不少體力。瞧見任良額際殘留的汗跡和臉上沾染的風塵,江浸月抖了抖月白色的手帕,朝任良努努嘴。
任良一時摸不著頭腦,隻當是江浸月又要說些什麽話。正待開口詢問,江浸月一把拉住任良的衣袖,迫使他低下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