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我想要和你回首笑萬千風景,怕也是求不得了。
——王子佩
入了夜,任府卻燈火依舊,府裏上下的家丁早已被任夫人打發了去府衙和衙役整隊,隻為著明日支援泰興做最後的操練。
芝蘭姑姑端了一杯茶遞給任夫人,任夫人隨口問了一句,“辰兒可睡下了?”待芝蘭姑姑答了是,任夫人才接過茶飲一口,入口後卻微蹙著眉頭,輕言一句,“這茶怎的這樣苦澀?”
伸手接回茶杯擱置於八仙桌上,芝蘭姑姑也就不再添,低頭蓋上茶杯,“我見小姐這兩日煩悶得緊,操心得也多了,擔心你犯頭疼就不好了。適才你喝的是苦丁茶,自然是苦的。但苦丁茶可散風熱,清頭目,除煩渴。”
任夫人回味一番喝下的茶水,竟真覺得有些許回甘,擺著袖擺坐下,“我竟一時沒有喝出來,這是苦丁茶的味道。”
芝蘭姑姑也不懼明說,“小姐心裏有事,自然是沒有心思放在這些個上。這苦丁茶清香有苦味、飲後甘涼,具有清熱消暑的功效。日頭雖算不得最熱,我也得防著不讓小姐中太過煩渴了才好。”
聽出來芝蘭姑姑是為了緩解她的焦慮,任夫人會心一笑,淡淡展了眉,“嗯,你總是想得周到的。不過這苦丁茶留意著不要讓丫頭們拿到月兒房裏了,月兒體寒喝不得。”
應了聲是,芝蘭姑姑接道,“那是自然,少夫人屬於虛寒體質者。冬日裏那樣怕冷,時常覺得手腳冰涼。若不仔細喝了寒性的苦丁茶,隻會讓手腳冰涼的症狀加重,不利於虛寒體質的改善。”
知道芝蘭姑姑所言不虛,任夫人隻是頷首。若是嚴重的,飲用了苦丁茶甚至會出現腹痛、腹瀉等症狀。她的月兒,自幼身體就這樣不好,她自然是要叮囑著丫頭們留意些。
忽然轉念想到了顏如玉來,任夫人無意朝大廳看去,“可是玉兒卻不同於月兒了,她打小就喝得那苦味極重的苦丁茶,眉頭竟也能皺都不皺一下的。那時她娘親還拿著這事來和我說笑,玉兒便站起來看著我們微微地仰著頭一本正經地說,‘玉兒也想要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
芝蘭姑姑不再說別的,看一眼茶壺上的青色繪圖,轉頭隻見任夫人定定地望著一處出神。
見到了她的兒子,王夫人自然是整日都滿麵春風著,一直下個不停的梅雨也絲毫沒有折損她任何的熱情。而突然見到王子青回來,王子佩多少猜到些事情的緣由,不知她是憋著不問,還是不想多問。
王仁建和王子青二人在書房議事,王夫人心裏歡喜也不再耿耿於懷他和王仁建先前的不愉快,親自下廚準備午膳。
王子佩由彩蝶陪著沿彎彎曲曲的紫藤花回廊百無聊賴地打發時日,那一副繡到一半的百花刺繡如今被撇棄閨房內一針未動。
彩蝶不敢出聲打擾低頭不語的王子佩,隻能時不時抬頭去看廊外一直淅淅瀝瀝下著的雨簾,一下就看到銀歡撐著傘從院子裏急急走過來。
彩蝶麵上一笑,想和王子佩說點什麽,卻見銀歡不是自己一個人。銀歡費勁地撐著傘飛快地走到紫藤花走廊下,一時沒來得及發現王子佩和彩蝶也在長廊下走著。
王子佩懶懶地抬了眼,每次銀歡這樣著急的神色,一準是因為她的二哥。果然她看到王子矜匆匆忙忙地從院子外走來,濃墨般的發早被梅雨打濕,他卻渾然不知般繞著紫藤花走廊繼續朝前走去。
看到王子矜這般神情,王子佩提起精神,出聲製止還要上前追逐王子矜腳步意欲替他遮擋風雨的銀歡,“銀歡,你別跟著二哥了。快到我這來,我今日恰好也沒帶傘,你就把手上這把傘給我了。”
站在紫藤花廊下撐著一把大大的白色油紙傘的銀歡聽得這話,停下腳步一看,正是王子佩站在開的熱鬧的紫藤花架下,臉上帶著不鹹不淡的表情同她說話。
銀歡不得不收了傘,上前規規矩矩地低身福了萬福,“小姐,可公子也沒有帶傘。”
聲音雖不大,王子佩倒也聽得清清楚楚。銀歡偷眼一看,她的手裏明明拿著一把亮紅色的油紙傘,這算哪門子的沒帶傘?銀歡心裏有氣,卻不敢輕易表露出來。
王子佩也不看銀歡是如何的神色來應答,抬眼看見紫藤花沾染了梅雨的氣息。有風拂過,帶著淺紫深紫的花串上沾上的雨水落到地上。
彩蝶不敢拂逆王子佩的意思,隻好上前伸手怯生生地討要銀歡手裏的那一把寬大的白色油紙傘,“銀歡姐姐,都是我不好。適才隨小姐出門散步,竟忘了隨手拿一把完好的油紙傘了。”
銀歡無法隻能遞給彩蝶,彩蝶感激地對銀歡笑了笑,“小姐若是沒有別的吩咐,奴婢便退下了。”
王子佩沒有出聲,彩蝶當是她單純地喜歡銀歡手上的這把油紙傘,認真地低頭打量。卻聽得王子佩道,“無需你這般整日擔心著二哥的去向,你隻要做好自己本分內的事便可。”
銀歡不禁低頭皺起了眉頭,她又不是王子佩房裏的丫頭,為何要被她這樣管教著?心裏也明白王子佩也算是她的主子,抬起頭來又恢複了恭順的態度,向王子佩福身才退下。
趕到王仁建的院裏,王子矜推門而入,隻看到王仁建和王子青還在宣紙上勾畫揚州城內的布局圖。聽到推門聲,王仁建和王子青同時抬頭,見到是王子矜回來了,王仁建麵上的神色並未緩和。王子青往王子矜望了一眼,低頭繼續拿筆在紙上勾勾畫畫。
王子矜踱步上前,王子青感受到王子矜極力克製的情緒,也沒有開口先說什麽。王仁建背手繞過書桌,走到茶桌前拿起茶杯自顧自地倒茶飲酌,“這樣急慌慌的跑回來,綢莊和酒樓的生意便不用做了?”
哪裏有心思同王仁建談什麽生意,左右不過是個幌子罷了。更別說這幾日全城人心惶惶,皆是人人自危的心理,城裏的百姓還有誰願意出門去瞎晃悠著?
王子矜瞥一眼王子青低身不知在地圖上勾畫什麽的背影,走到王仁建身前,終於開口說話,“爹,適才金陵來報……”
慢悠悠地放下茶杯,王仁建擺出當家老爺的氣勢,不是打斷王子矜的話,而是順其自然地接過來自己開口道,“金陵來報,今日福王朱由崧在明朝南都即皇帝位,是為安宗,以次年為弘光元年。”
聽得王子矜不免一驚,沒想到王仁建竟比他還要早知道這件事?而且即使他知道了,也沒有表現出過多的害怕和憂慮。王子矜心一沉,王仁建在金陵安插的眼線和死士可不少,其中不乏極其出色的死士,時刻枕戈待旦地準備著。不隻是金陵一帶,即使是整個大江南北的風雨飄搖局勢裏,如那張獻忠和李自成的軍情和大部分進展,大清朝細作的貢獻估計也是少不了的吧?
王子青終於是落下最後一筆,王子矜回過身去看,並沒有看到王子青臉上有心滿意足的表情。想必他的大哥也是知道了這個消息吧?不然怎會自從他進門都沒有正眼看他,詢問都有些什麽新的消息傳來?
這樣一想,王子矜心裏有些失落,王仁建揭開茶蓋輕劃杯沿,聽得見細小的清脆摩擦聲在書房裏響起。
聽這響聲,也不知是不是王子青自己多想了,就好似磨刀霍霍向豬羊一般的宰殺聲。好似下一刻,就可以看到數不清的生命在刀劍無眼下,奄奄一息。
聯想到這些,王子青竟然覺得渾身都有些不自在,直起身立在書桌後對著王仁建道,“爹,那些地點都勾畫出來了。入了夜,便可以按計劃行事。”
王子矜脊背一挺,知道王子青在說的是什麽,不等王仁建親自開口問他,他就自己開口答,“爹,東西早已經布置妥當。如您所料,今夜是輪到我們王府的家丁和留守的士兵一道守城門。夜幕四垂時正好天時地利人和之際,那時便可見機行事。”
隨手把茶杯擱置手邊,王仁建終是滿意地點了點頭,一副評論時局的態勢,“嗯,你們無須擔心朱由菘是否繼承了皇位。朱由菘即使大難當頭也依舊昏庸腐朽,不理朝政,隻顧沉湎酒色,強征民女入宮,將大權委於馬士英、阮大铖等佞臣宦官,排斥以史可法為首的東林黨人。注定成不了什麽氣候,為今之計,便是以別人無法察覺的速度一舉拿下揚州城。揚州城屬於可攻可守的地勢,可南進攻打長江一帶,還可起到防禦史可法北進的企圖。”
王子青和王子矜二人隻能低頭稱是,王仁建似想起什麽來了,又加了一句,“泰興的張受老先生一家上下,你是如何處置的?”
並未多想別的什麽,王子青照實回答他,“泰興的那些鄉紳,現下都在集中營裏關著。”
顯然不滿意王子青的這個處理,王仁建忽的甩袖站起來,“糊塗!張受他們可有見過你?”
不需多想,王子矜也知道王仁建顧慮所在,移眼看王子青一副不在狀態的樣子,兀自微微躬身朝王仁建道,“這些不勞爹操心,今日午時我同支援士兵前往泰興時,自會處理。”
似乎是被人當頭棒喝了一般,王子青恍然醒悟過來。王仁建這樣問他,是不滿於他竟然留著張受等泰興一眾鄉紳的性命,為何沒有在第一時刻讓他們永遠閉了嘴。他自然是明白,他可以這樣自由地在揚州城裏來來往往,隻不過是揚州城裏還未有任何人知道王府的真實身份。如今隻要他身份一暴露,王仁建多年的精心策劃,也就功歸於潰了。
想到其中的利害關係,王子青不禁冒出冷汗,縱使他有再多的牽掛和不忍,那些人也終究是經由他的手和他的緣故斷送了生命。想想這些年來他或是跟隨王爺出征,或是自己帶兵出戰,看到的還少嗎?怎會見到的越多了,心反而越發地悲天憫人起來?向來漢地之人,在滿族人眼中不過是一群類似牛羊的獵物罷了。他們的一兵一卒在揮刀砍殺肆意追逐之時,心中毫無半絲的憐憫之心。
王仁建把目光落在王子矜身上,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王子矜被王仁建這樣的目光看著,竟覺得書房裏有些梅雨下了太久而帶來的濕冷之意。
不需贅述任何細節的問題,王仁建若有所思地投給王子青一道帶上些許冷意的目光,,“罷了,你們都各自去忙。沒有什麽重要的事,就不要再來打擾我。”
兄弟二人一起退下,出了房門,王子矜竟然聽到王子青長舒了一口氣。王子青還是問道,“子矜,其實你大可不必替我去做我本該完成的事情。”
扯嘴似笑,王子矜知道王子青心裏所想,遂道,“大哥,你思慮的太多,婦人之仁是古來成大事者的大忌。再說這不過是舉手之勞,我可不想因為你,而壞了整個計劃。”
明明他說的是責備的話,王子青卻絲毫聽不出王子矜話裏帶有任何的不滿。王子青低頭看著濕漉漉的青石板路,今日他特地穿了一件灰色的直布長衫,沒有一丁半點白衣飄飄的姿態。
再看依稀一身青衣的王子矜,站在梅雨淅瀝裏,一派的胸有成竹。他的自信從眉角眉梢不可阻擋地流淌而出,從他看人的眼神裏傾瀉而下。他的弟弟,果然是生來自帶一種他如何努力都無法比肩的勝利者姿態。他的弟弟,果然是比他勇敢和果決。
得知朱由菘在金陵繼承帝位的好消息,江明朗整個人都信心滿滿起來,帶著江府家丁前往府衙同前去的隊伍匯合。趕到府衙,見到黑壓壓的一群人,江明朗更是躍躍欲試。
如今城裏隻剩下德高望重的士紳和一眾小輩,任夫人心裏也是知道事情的輕重緩急。而任知府和府尹大人今日必定還要參加朱由菘的即位大典,一時半刻定是無法趕回來。
任夫人掃一眼整裝待發的出征隊伍,隻覺得她該要說些什麽了,“揚州城眾將士聽著,本夫人要同大家宣布一個好消息!今日福王已在南都繼承大統,從今往後,我們明朝又有了正統。今日知府大人和府尹大人得當今陛下口諭,令你們作為先遣部隊前往泰興,救泰興百姓於水深火熱中!你們有沒有決心反擊滿洲韃虜,把他們一網打盡?我們揚州城全城婦孺老少,等著你們捷報傳來,凱旋而歸!”
站在隊伍前麵的人,是任良。隻見他一身戎裝,襯得整個人威武非凡,絲毫不見常日裏文弱的儒生模樣。江明朗同樣全副武裝地立在任良身側,臉上是堅定的神色,並不覺得自己是去做危險的事情。
一眾將士得到任夫人滿腔熱血的鼓舞,一個個都按耐不住地異口同聲地喊道,“驅除滿洲韃虜,還我大明河山!”
隻是聽他們喊得賣命,王仁建隻隱在士紳中摩挲著大拇指上的玉扳指,臉上並沒有顯現出過多的表情。
站在不遠處的王子矜卻看得清楚王仁建眼裏一閃而過的不屑一顧,王子矜不免有些心思,若是清朝沒有按計劃拿下揚州城,他們會作何反應?
江浸月心裏著急,但士兵出征前鼓舞士氣的場麵,哪裏容得了婦人在場?任夫人是以誥命夫人身份出現,她呢?能以什麽冠冕堂皇身份,同任夫人一起正大光明地出現在一眾將士麵前?
街道早被肅清,空****的街道上隻有出征隊伍整齊劃一的腳步聲,拿著弓箭和長矛的士兵雖不說是視死如歸的神色,卻也是呼之欲出要同清兵決一死戰的決心。
任夫人吩咐一律讓出征之人的親人回避,眾人也不敢違抗。江浸月偷偷地上到城樓上,隱站在城牆後麵低頭去看那支由士兵和城內各府家丁共同組成的隊伍。她隻見任良和江明朗還有王子矜三人騎著高頭大馬無比威風地在最前麵,有著別人無論如何努力都無可比擬的風采和姿態。
她的弟弟,騎著一匹棗紅色的馬匹上,身穿便於作戰的輕裝,腰間佩戴的赫然是安伯贈與他的玲瓏劍。那寶劍就那般輕易地置於江明朗的腰間,絲毫不見有何不穩妥之處。江明朗的眼神,大有視死如歸之感。江浸月看到這樣躍躍欲試的弟弟,再看他那樣的眼神,不知怎的眼睛有些酸澀。這一次江明朗前往泰興,青月必定一百二十個擔心吧?
她的夫君,儼然一身武將打扮,在眾人最前頭。他的坐騎是純白色的馬匹,好似他銀白色的戎裝和白馬是渾然天成的搭配。見到任良是那般與生俱來的自信,騎在馬背上的身形儼然是武將該有的風姿。
江浸月忽然記起前不久的夜裏,還沒有下起綿延不絕的梅雨來,她站在清風苑的長廊一頭,背靠著大紅色的柱子抬頭仰望星空。那時的夜空中掛著稀稀疏疏的星星,一眨一眨地閃動著瑩黃色的光。她就那般安靜地一味仰頭去看那些數的清的星星在眨眼睛,絲毫沒有發覺任良來到了她的身側。任良就同她一樣的姿勢,輕揚起頭望著星空中屈指可數的那些星星。
感覺到脖子有些酸了,她才低下頭,嘟著嘴有些許的失望,心裏疑惑今夜的夜空怎會這樣寂靜?不過是一個簡單的回身,她就看到任良那樣安安靜靜地站在她身側的大紅柱子邊,也不知是否靠著柱子支撐。
看到她一副失望的神情,任良出聲問她,“為了什麽不開心?”
被這問話分了心,江浸月抬眼看任良。他眼睛裏是溫潤的目光,輕輕落在她的身上,好似帶了稀疏的流轉星光。她表現得有那般明顯嗎?“不為什麽,隻是今夜忽然看月亮。不過看不到也無妨,月光總是冷的。”
原來是因沒看到月亮出來才會有如此失望的神態?哪裏是月光冷,定是她又有何心事了吧?任良不禁低眼一笑,潤著神色抬眼看向江浸月,變著法子道,“僅僅是沒看到月亮出來你就這樣不高興了?今日既不是初一也不是十五,自然看不到月亮。東漢時的張衡說,即使是有月亮,也不過是因月亮反著映照出的太陽光罷了。月亮本身不會發光,更何況是經曆了千千萬萬裏的距離月亮才接得到的陽光,在夜晚亮起來,自是冷的。”
索性又抬頭再看一眼那方明滅不定的天空,她才看到那些星星也是零零散散地散落在四四方方的暗夜裏,並不規律。“人生的樂事,總是少的。”
春末夏初的夜晚,還是有些涼意,任良看她隻穿了長到腳踝的寢衣,沒有披披風就這般長時間地在夜裏站著。
她的身影透著若有若無的單薄,在他視線裏,柔柔弱弱的一動不動著。她的手順從地垂在寢衣兩側,從他的角度看上去,好似泛著暗夜的微弱冷光。
任良自然地伸手去握住她的手包在自己的手心裏,從她手上過了涼意到他的手心,惹得任良眉心一蹙,“月兒的手怎的這樣涼?這夜涼如水,可別站得久了染上風寒,還是快些回屋歇下吧。”
她哪裏肯,拉住轉身要帶她回屋的任良,第一次用了聽著好似請求的語氣同他說,“你握著我也就不覺得冷了。夜色靜謐,隱在裏麵反而覺得舒心。你在這裏同我說說,你的賞心悅事,有哪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