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府庭院中開得如火如荼的花種竟然不是時令花卉,因除了芍藥,王夫人還獨獨偏愛紫藤花,尤其是紫藤藍白色的花朵。

當下已是暮春遠去,竟違背了原本屬於它的二三月花季開的極其妖嬈。紫藤花本就是長壽樹種,開花繁多,紫花爛漫,串串花序懸掛於綠葉藤蔓之間,成熟後還會有許多瘦長的莢果迎風搖曳。因此,自古以來中國許多文人雅士皆愛以紫藤花為題材詠詩作畫。

王府紫藤藍色白色的花朵也是異常美麗,又名雲豆樹。

王夫人向來隻喚紫藤花為雲豆樹,從不叫其紫藤花,而且是從偏遠的西南地區運來了改良過的花種,讓雲豆樹在這個時候才開花。

鮮少有人知道紫藤花的全身都具有毒性,盡管大部分人都流傳說其花不帶毒,卻不知一旦誤食過量,即可引起惡心、嘔吐、腹部絞痛、腹瀉的症狀。

當年,王夫人便是站在滿棚滿樹的紫藤花下聽到遠在王府一隅的晚晴早產加難產的消息。

更是鮮少有人知道王夫人得知這個消息後,渾身竟突的變得顫抖,伸手去扶住紅色的大圓柱子,發狠地把藏於自己腹部的棉絮枕抽出,撕毀,揚手丟棄。

白的棉絮,藍白的花朵,卻無論如何也掩蓋不住王夫人順流直下的熱淚,還有那極力掩飾的腳步錯落。

或者說,王府知道晚晴喜歡吃紫藤花製成的紫蘿糕的人,已經不知道都去了哪裏。一夜之間,都不見了……

如今,又到了王府的紫藤吐豔之時,但見一串串碩大的花穗垂掛枝頭,紫中帶藍,燦若雲霞。灰褐色的枝蔓如龍蛇般蜿蜒,纏繞到不知名的棚架上。

小時候的楊依依聽她娘親說過關於紫藤花的那個古老而美麗的傳說,那時楊依依和母親也是這般坐在浮動著紫藤花香氣的花棚下邊,靠在她娘親的身邊,仰著頭去數那些紛揚的落花。

耳邊響著母親緩緩遠去的聲音,“古時候有一位和我的依依一般美麗的女孩,想要擁有一段難忘的情緣,於是她便日日祈求天上的紅衣月老成全她。紅衣月老終於被女子的虔誠所感動,入她夢裏對她說:‘春天到來之時,你一人隻身到後山的小樹林裏去,在那裏你會遇見一名白衣男子,他就是你一心想要的情緣了。’待到春暖花開的日子來了,癡心的女子聽了紅衣月老的話如約獨自來到後山小樹林。一心地等待她美麗的情緣出現,可她一直等到天快黑了,白衣男子還是沒有出現在她麵前。女子在緊張失望之時,一氣之下隨手拿起樹枝胡亂地打著漫山的青草,反而驚了藏在草叢裏的蛇,被蛇咬傷了腳踝。這下女子便不能走路了,連家也難回,當時她心裏害怕極了。”

聽到這裏,楊依依抬起頭去看娘親笑著的眼,一臉擔心地問,“那女子後來如何了?”

楊依依的娘親就摸了摸楊依依的小腦袋,笑著繼續說下去,“在那女子感到絕望無助時,她一直等待的白衣男子終於出現了。女子驚喜地大聲呼喊著救命,白衣男子聽到了急忙上前用嘴幫她吸出腳踝上被蛇咬過的毒血,女子這才得救了。從此之後啊,女子便深深地愛上了他。可惜白衣男子家境貧寒,他們的親事遭到了女子父母親的反對,最終落得個兩個相愛之人雙雙跳崖,徇情了。”

聽得楊依依驚呼一聲,有些難過地看著她娘親,她娘親笑眯了眼就接著說,“後來啊,在他們殉情的懸崖邊上,長出了一棵不知名的樹來。再後來,那棵樹上居然纏著一棵長勢極好的綠藤,並開出朵朵花墜。那些花墜紫中帶藍,燦若雲霞,後人便稱那藤上開出的花為紫藤花。因紫藤花一生都需要纏樹而生,獨自便不能存活下去。便有人說那女子就是紫藤的化身,那樹是白衣男子的化身。而紫藤也就注定了,為情而生,為愛而亡。”

那時候還不太明白愛恨的楊依依隻是覺得不值,好好的一個女子為了一個男子拋卻尊貴的地位,耀人的家世,令人豔羨的年紀,去追隨一個虛無縹緲的愛情。

而現在的王夫人完全改變了當年稚嫩的想法,和那癡情的女子一般,無法自拔地想要守候當年一襲白衣站在自己眼前的王仁建,以為那就是她一輩子要做的事情……

王子青一襲白衣翻飛地路過開得豔麗的雲豆樹下,見花開的熱鬧,也就抬頭去看了看,嘴角微微地揚了起來,腦海裏閃過李白讚美雲豆樹的詩作:“紫藤掛雲木,花蔓宜陽春,密葉隱歌鳥,香風留美人。”

惹得他在雲豆樹下停駐了腳步,微眯著眼瞧了瞧,明白了李白的詩作不正極其生動地刻畫出了紫藤優美的姿態和迷人的風采嗎?

收回視線,王子青懷裏好似護寶貝一般捧著一個瓷器花盆,因衣袖寬大遮住了看不清抱的是什麽。他灑脫地從棚下坦**地走過,朝迎月樓的方向遠去。

本來已經轉暖的天氣,因著下過雨突然有些陰冷起來。

披著淺綠色的披風,江浸月孤身一人在高高的迎月樓上迎風而立。風吹得有些急,惹得江浸月拉緊了一些披風,雨還是淅淅瀝瀝地下著,半點不見要停的趨勢。

江浸月伸出手,在高處不勝寒的迎月樓接過觸手即逝的雨滴,越過雨簾朝湖麵望去。覺得自己的耐心莫名地好起來,可又顯得不耐煩似的來回踱步,不時轉頭去看看樓下是不是要等的人來了。

直到江浸月看到那抹說不上熟悉和陌生的身影出現在近處,慢慢地登上樓梯,才急匆匆迫不及待地迎上去,垂發晃動,脫口而出,“你來了。”

來人竟是王子青,他伸出手擦了擦被雨水淋濕的眉心,溫雅一笑,“讓你久等了。”

王子青示意江浸月隨他一起走到迎月樓的桌子前,小心翼翼地把瓷器花盆放好,回身潤了潤神色對江浸月說道,“我給你帶來了。”

待到王子青被雨水陰濕的眉眼逐漸恢複了清晰,江浸月才看清楚了,果然如青月所說,貌比潘安的俊朗。

江浸月心情輕快地看了一眼瓷器花盆,臉上終於出現了暖笑,輕輕地走到王子青身邊,眼裏滿滿的感激,“我就知道,你定會有辦法。”

江浸月一直尋找的天山雪蓮花卻一直也沒有機會如此近距離地瞻仰它的風姿,隻是前幾日在這個地方進行民風比試的時候遠遠地瞧見過一回,隱隱知道著該是百年難得的稀罕寶物。

“你開了口,我自然做到。”王子青望向江浸月臉上清麗的笑容,接過話回答。

卻不知道江浸月突然抬頭無比鄭重地看著自己,王子青正想著是不是因為走得急臉上沾了些東西,正猶豫不決是否要伸手擦拭。

隻聽到江浸月話裏溫度漸冷,“王公子,我知道如此冒昧地跟你提這個不情之請很讓你為難。可是除了你,我不知道誰還有這個本事可以從王夫人手裏拿到這朵天山雪蓮花。王公子,你要什麽條件盡管提,隻要你肯把這朵雪蓮讓給我。”

盈盈一福的江浸月出口請求,上好的瓷器花盆裏約高十五六寸左右的含苞雪蓮微微地動了一下。

“江掌事說笑了,隻是不知道江掌事如此著急地派人給我送信,讓我幫忙跟娘求來天山雪蓮花所為何用?”王子青隻是好奇他們二人也不是很熟絡,江浸月怎會突然如此的坦誠相見呢?問完話後王子青也意識到了自己的唐突,繼而想開口解釋。

聽見王子青這問詢,江浸月抬了頭,清亮的眸子裏居然看得到王子青的倒影,樓外的雨下得愈發的大了,“浸月知道突然有求於王公子實屬冒昧,我也不過是存了僥幸,當日你我相遇之時王公子就曾援救過我。我就想著王公子該是熱心腸的人,我又實在想不出別的辦法了,才如此冒昧地請求王公子。”

看到王子青也不說話,江浸月本也不想瞞他,“不瞞王公子,此次田貴妃娘娘點名要雪蓮花製成的香粉進貢,我也是沒了法子才有求於你。這朵雪蓮對我很重要,無論如何我也是要得到的。隻是不知道王公子可否願意給我這個順水人情?他日有用得到浸月的地方,王公子盡管開口,浸月就算是赴湯蹈火,也在所不辭。”

說完江浸月又是對著王子青盈盈一福,不再起身,王子青知道她是想自己答應了才會起身的。王子青心微動,看似笑了笑。他果然,沒有猜錯這天山雪蓮花的用途。

“雪蓮花,藏語裏稱為恰果蘇巴,為菊科多年生草本植物。它不但是難得一見的奇花異草,也是舉世聞名的珍稀藏藥。單單是知道了這些,我自然是也明白雪蓮花的罕有和價值的。既然對江掌事如此重要,王某這不也拿來了嗎?就當是助江掌事一臂之力如何?”王子青隻好走過去扶起江浸月,好似是看懂了江浸月為何眼裏總是一抹揮之不去的堅韌。

順著王子青的虛扶,江浸月站直身子,頷首笑的一派清朗明媚,“如此甚好,浸月再次謝過王公子的相助之恩。我江浸月說過,滴水之恩,定會湧泉相報。王公子日後想要什麽隻管對我說,我一定傾盡全力做到的。”說完直直地望進王子青深不見底的眼光,無所畏忌。

“江掌事,這可是你說的。反正娘素來疼我,我隻是開口求了幾句而已,本也不是什麽難事。但江掌事既然如此認真,王某也不好拂了你的意。加上上次的街頭偶遇,江掌事是否已經應了王某兩次報答?不知此話是否當真?”王子青玩味地看了一眼江浸月的虔誠,不相信她的許諾。

“浸月雖不是什麽君子,但也是知道‘一言既出,駟馬難追’的道理。拿到這朵天山雪蓮花或許對王公子來說,是小事一樁,可卻不知道我們為了它花了多少工序和功夫。此番得王公子成全,浸月自會銘記在心。”江浸月還是慎重地看著王子青,跟王子青的一臉滿不在乎形成強烈的對比。

聽後王子青溫雅一笑,“既然這樣,是不是我提什麽要求你都會答應?”

“那是自然。”江浸月依舊鄭重地點頭。

“那好,我先把第一次的回報討了來吧。既然你說什麽都可以,不如我們二人交個朋友。你不再喚我王公子,改叫一聲‘王大哥’如何?”王子青看向含苞雪蓮,看似漫不經心地問著江浸月的意見。

本以為王子青會提出什麽驚為天人的要求,卻不曾想隻是這樣,江浸月訝異地看了看,“就這樣?”這樣,簡單?

“是啊,就這樣。”王子青好笑地看著江浸月一臉詫異。

“那另外一個呢?”江浸月心想就算我們做了朋友,不還有另外一個要求沒有提嗎?

“你先叫一聲讓我聽聽。”王子青不急於作答,反而有了些期待地笑了一笑。

“你……”江浸月臉皮本也不薄,怎會一到王子青這,就羞紅了臉,“我叫就是了,王大哥。”說完頭低得不能再低,恨不得挖個地洞鑽進去了才好。

王子青這才恢複文雅的笑,“至於另外一個,我還沒有想到。不如這樣,我先存著,等到我想要了,再來討。”

又來這套說辭?先存著?你這一次又要存多久?是不是還會利滾利?也不好開口再追問,江浸月隻好點頭算是答應。

江浸月轉移視線看向桌上的含苞雪蓮,“王公子,你說這花何時才可以盛開呢?”

一旁的王子青不滿地微微蹙眉,江浸月沒有得到他的回應,才改口,“王大哥,你說這雪蓮花真的有那樣神奇嗎?”江浸月疑惑地看著那朵含苞雪蓮,一臉好奇。

王子青這才滿意地靠近,無意間又聞到那抹熟悉的香味,心下納悶是不是雪蓮花發出的,轉頭看到江浸月躬身的姿勢就釋然,“據傳這雪中之蓮花是瑤池王母到天池沐浴時由仙女們灑下來的,而對麵高聳的雪峰則是一麵漂亮的鏡子。雪蓮花自古以來便被視為神物,民間甚至還傳聞飲過雪蓮花苞葉上的露珠水滴便可以驅邪除病,延年益壽。而雪蓮花之中又以天山雪蓮花最為珍貴,聽說可以醫治肺寒咳嗽。對了,唐時的岑參就曾做過一首吟誦雪蓮花的詩。”

江浸月被勾起了興趣,滿臉期待地看向王子青,心念一動,“是不是那首《優缽羅花歌》?”

看到王子青想了想認真地點頭讚同,江浸月就高興地吟誦起來——

白山南,赤山北。

其間有花人不識,綠莖碧葉好顏色。

葉六瓣,花九房。

夜掩朝開多異香,何不生彼中國兮生西方。

移根在庭,媚我公堂。

恥與眾草之為伍,何亭亭而獨芳。

何不為人之所賞兮,深山窮穀委嚴霜。

吾竊悲陽關道路長,曾不得獻。

“江掌事真是博識強記,就是這首詩無異了。”王子青驚訝於江浸月的博覽群書,如此容易令人遺忘的詩也是自己昨日無意翻看唐詩時才僥幸看到的。

江浸月笑看王子青,“王大哥,既然你都讓我喚你做王大哥了,為何你還如此生分地叫我江掌事?你也叫我浸月吧。”

“浸月?”王子青嚐試著去掉掌事二字,江浸月聽了微微頷首。“對了,浸月,六七月間雪蓮開花時便可采收,拔起全株,除去泥沙,晾幹即可。”

為避免尷尬,王子青才開口叮囑,江浸月卻回答,“我曉得的。”

見到王子青有些不好意思的表情,江浸月當下別過話題,“我是說我有查過相關方麵的記載,護養天山雪蓮花,一不可用手觸摸,二不可用不合適的器皿盛載,一定要瓷器、料器盛載;三是一定要用新鮮的牛奶澆灌和滋養;四是每日要清水洗三至四次。我說的對不對?”

江浸月看向王子青讚許的神情燦然一笑,“你別忘了我是做什麽的。”

王子青這才恢複自然,看一眼下得越發盛大的雨,“前些日子見識到浸月對對子的厲害本事,不知道今日可否再露一手?”有雨滴順著迎月樓翹起的簷角滴到欄杆上,濺起朵朵好看的水花。

“讓王大哥見笑了,登不了大雅之堂的隨口胡扯而已。”江浸月也不接應,隨著濺起的水花露出了貝殼一般的整齊牙齒,正好被王子青看到了。

王子青揶揄江浸月的無所顧忌,心下有些高興,“自古就要求女子‘笑不露齒,行不露足’,看來浸月做得不夠啊。”

“王大哥就知道取笑於我,還不趕緊出了你的對子。”江浸月隻好轉移話題,分散王子青盯向自己的視線。

“好啊,那我出‘踢開磊橋三塊石’。”王子青不再深笑。

“我就對‘剪開出字兩重山’。”江浸月輕快一笑回答的麵無難色,引來王子青的一臉讚賞。

江浸月和王子青二人時而坐於桌前談天說地,時而立於欄杆前遠眺湖麵,時而講述各自的見聞……

“王大哥,你看,太陽出來了。”江浸月高興得跟個孩子一般直直地指向一輪迷蒙的晚日,西邊卻還淅淅瀝瀝地不停息,“竟然是‘東邊日出西邊雨’呢。”

王子青站起來走近欄杆,接口道,“道是無晴卻有晴。”轉眼便可看到江浸月翹起的睫毛濃密地翕動。

麵上一熱,江浸月有些訕訕地道,“王大哥,你說會不會有彩虹呢?”不好接過王子青的詩詞,心裏有些別扭起來。

“一定能看到的。”王子青無比肯定地一起遠眺。

江浸月話音一落,立馬驚訝地看到天際掛了由模糊變清晰的彩虹橋,赤橙黃綠青藍紫的色色俱全。

這下愣是王子青也是高興一起伸手指過去,“浸月你看,是雙彩虹啊。”

果然是難得一見的雙條彩虹,遠遠近近地掛在天際。一條在上,一條在下,像極了山如眉黛的清麗倒影。

遠處的眉黛遠山漸漸清晰起來,空氣裏麵彌漫了樹上的不知名花香,和著淡淡的風沁人心脾。

兩人又開始談天說地地說起話來,不一會天就黑了。

湖麵上升起了一輪皎潔的明月,大如圓盤,江浸月見了輕笑一聲。

一旁的王子青看到了江浸月突然發笑,好奇地問怎麽回事,江浸月答道,“也沒什麽,隻是想起自己小時候也不識月,跟李太白一般呼作白玉盤。”

“哈,原來浸月也不是生來聰穎的啊。”王子青文雅一笑看向江浸月,“不過還好,如果生來就懷有異才,隻怕也會泯然眾人矣。”

江浸月卻不理會王子青的話,著迷地看著那輪皎月,“王大哥,你看這個場景,像不像那‘海上升明月’?”

這話惹來王子青溫雅地一笑,“何止像,根本就是。”

不知怎的,王子青忽然在心裏默念了句,海上升明月,天涯共此時。

可惜,浸月,我卻不知道,我與你共進了此時,卻注定要錯過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