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為你是不願意呆在我身邊,才會用那麽沉重的身份去束縛你。我的天下,必須要有你共享才完整。你是我的皇後,要為我母儀天下。

——崇禎帝

說著莫離笑了起來,轉眼看到跪在床邊的朱慈煥,伸出手要拉過,朱慈煥趕忙上前握住,“母妃。”

莫離想點點頭,卻怎麽也做不到,“煥兒,你怎的來了?今日不用跟其他皇兄一起讀書嗎?”

朱慈煥點點頭,又搖搖頭,“母妃,今日煥兒的功課已然做完了,這才下了早課來看母妃。”

莫離聽了才不再追問,又看向瑞雪,“瑞雪,你怎的呆站在那裏,還不快去給陛下和煥兒端茶來?”

忍了淚,瑞雪點頭稱是退了出去。走到殿外的長廊,瑞雪再也忍不住,緊緊地伸手扣著柱子,仰頭看向一角的藍天。

在四麵紅牆之外的你,可感受得到貴妃娘娘的彌留嗎?“莫言,怎麽辦?娘娘怕是再也不能見到你了。”說著瑞雪早就癱坐到地上,泣不成聲。

待到夜幕降臨,朱由檢也未離開莫離半步,期間太監傳了膳食他也沒用。

周皇後與袁貴妃來到貴妃娘娘的殿前求見探望,朱由檢也沒有讓她們進來。殿裏隻有朱由檢和朱慈煥,瑞雪三人看著昏睡過去的莫離,安靜地讓人窒息。

夜幕四垂,掌了燈,殿內一片溫暖的明亮,卻也不能挽回那些宿命。

莫離又勉強地睜開眼,看到朱由檢與朱慈煥還在她床邊,用盡了力氣想要坐起來。

朱由檢趕忙扶過,讓她靠在自己胸膛,“陛下,今夜有沒有星星?臣妾好想……去看星星。”

朱由檢還沒回答,朱慈煥就跑出殿外,拚命地抬頭,卻隻見一片漆黑。別說星星,就連月亮的半點影子也沒有。

垂頭喪氣的走回殿內,朱慈煥剛想回答說“沒有”。朱由檢看到他的失望表情當下明了,“愛妃,有星星。來,朕帶你去看。”

莫離總算是可以露出一抹笑,點點頭,虛無地道,“好。”

朱由檢低身去抱起莫離,莫離也隻能無力地倒在朱由檢懷裏,嘴唇毫無一絲血色。

朱慈煥在旁邊越發地害怕起來,隻聽見朱由檢揚聲道,“快來人,備攆,朕與貴妃要出宮。”

聽了這話,朱由檢的貼身太監王承恩惶恐地跪倒在地,“哎喲,陛下,這可萬萬使不得啊!您這堂堂的一國之君深夜出宮,實在是很危險啊。”

朱由檢卻跟沒聽到一般,依舊抱著莫離往外走,“愛妃,你很快就可以看到星星了。”

王承恩見勸說不過,四殿下朱慈煥也已經跟了出去,貴妃娘娘殿裏的宮女隻有女官瑞雪可以陪同前往。隻好吩咐了侍衛一起前往,浩浩****地出了宮門。

坤寧宮裏照樣燈火通明,有宮女慌裏慌張地急急來報,“皇後娘娘,不好了。陛下抱著貴妃娘娘出宮了!”

周皇後聽了驚得一下從鳳座上站起來,鳳冠上的鳳凰仿佛失了神韻,“你說什麽?陛下出宮了?”

來報宮女又答了聲“是”,周皇後癱坐會鳳座上,手觸到了為打發時日而看的《宮詞》。

書案上竟是白居易所寫,泛黃的書頁上赫然是——

淚盡羅巾夢不成,夜深前殿按歌聲。

紅顏未老恩先斷,斜倚熏籠坐到明。

屏退宮女,周皇後一個人坐著,環視一圈偌大的坤寧宮,暗自垂淚。

陛下,臣妾的宮殿這樣大,大得可以聽到年少時我們一起許下的諾言,留下的回音。陛下,田貴妃定是你此生最愛的女子了吧。

我也覺著,那叫做莫離的女子,是無論如何也不會離開陛下的。卻不知道,隻是我的以為。看到你這樣傷心,我就隨著難過。

如若有一天,我也離開了你的身邊,你會有哪怕是一丁點的難過嗎?

周皇後斂了斂神。陛下,我記得我們年輕的時候,也有過相敬如賓的日子。那些時候,如此令我懷念與向往。我們互相扶持,一起走過那段艱難的歲月。我卻不知道,你的世界裏,不隻是隻有我一個人。

陛下,你還記得嗎?我也曾經有過最甜美的笑容,也不過是因為我誤以為我是你身邊唯一可以與你共享天下之人。臣妾多麽地希望,可以一直一直陪著陛下,笑看這片秀麗江山……

沉浸在回憶裏的周皇後沒有意識到有人進了殿來,長平公主看到自己的母後又流淚了。心裏也難過起來,帶了笑走過去,“母後,這樣晚了,您怎的還不歇息?適才我聽說父皇和煥弟弟帶著貴妃娘娘出宮去了。”

周皇後看到一臉笑意的長平,拿手帕掩飾地拭淚,拉過長平來到身邊,“長平,你怎的還沒睡下?”

長平雖身處深宮,但性子恬淡,聽別人說那些宮內宮外的事情也是淡淡地點頭。知道自己的母後一直都不快樂,所以長平總是想著要帶給母後很多快樂才是。也隻有對著母後的時候,她才會笑的這樣毫無防備,如此明澈。

長平伸手去為周皇後拭淚,周皇後見長平這樣,拉過她的手,便不再哭。“母後,您可知道?這潑墨山水畫,點絳唇不如繁華的一樹桃花。小時候我看到煥弟弟那樣得父皇的喜愛,我就會傻傻地問您,‘母後,父皇是不是不喜歡長平隻喜歡煥弟弟?’可是長平知道,父皇每每叫我長平的時候,會眉眼帶了笑,偷偷地看上一看母後您是否也眉眼含笑呢。”

聽長平說話逗她開心,周皇後張了張嘴,長平卻接著道,“其實我總是會問問母後,為何您怎的一點都不開心是全天下最高貴的女子?若是您可以自己選擇,是不是不願意嫁給父皇了。這樣一來,長平豈不是就沒有機會做您的女兒了?每每這個時候,母後您都隻是笑笑,一副與世無爭的模樣。微微地摸著我的頭,不說話。我便會繼續追問,不知道父皇給長平這個名號的時候,是否是希望我們大明王朝長久太平?”

可是如今,長平看到自己的母後這個樣子,好像很害怕,很害怕的表情。眼睛裏都是淚水,長平忍不住問道,“母後,是不是貴妃娘娘快死了?”

連忙掩了長平的嘴,周皇後搖搖頭,母女兩一起坐在鳳座上,互相依靠。

周皇後的淚水,一大滴一大滴地落到長平的頭發裏,“長平,如若可以,來世母後多麽希望你不是帝王家的女兒。最是無情帝王家,你的後半生常伴青燈古佛好不好?”

仰頭伸手小心地擦了擦周皇後的淚水,長平認真地點了點頭,“母後說好,便是好的。”

惹得周皇後擁了擁長平。陛下,我不明白,我們那些約定好的事情,是不是終究會像枯萎的花朵,那般消失不見。若是我有下輩子,下下輩子,我都不要再嫁入帝王家了。這個四麵紅牆圍著的地方,埋葬了這樣多的善良……

朱由檢的車攆以最快的速度來到一片蘆葦**,淒淒茫茫的一片,伴著風聲嘶啞。

朱由檢又親自把莫離抱出來,披上了厚厚的白色狐裘,兩人一起坐在岸邊,“煥兒,你吩咐侍衛到蘆葦**裏驅趕螢火蟲。”

朱慈煥含淚應了聲“是,父皇。”帶著一群侍衛從鑽進蘆葦**裏兩手掠過蘆葦跑起來。

莫離累得眼睛睜不開,靠在朱由檢的懷裏,仿佛在積攢力量。

一隻,兩隻,三隻……越來越多的螢火蟲從蘆葦**裏飛起來,越聚越多,布滿了蘆葦**的上空。

朱由檢軟了聲音低頭輕輕地喚道,“愛妃,你快看,星星出來了。”

勉強地睜開眼睛,莫離在朱由檢的懷裏看到成群的螢火蟲飛來飛去,一閃一閃的果然是像極了星星。

螢火蟲從這邊飛到那邊,縈繞在她和朱由檢的周圍,如同暗夜裏璀璨了夜空的星星一般。

莫離想伸出手去抓,無奈沒有力氣。

朱由檢忍著難過托住莫離的手,兩隻手一同伸出去,當真有螢火蟲觸碰到了莫離的手,“陛下,莫離……觸碰到星星了。陛下……”

瑞雪在身後不遠處看到貴妃娘娘這般安心滿足的笑,又哭了出來。就連王承恩也偷偷地擦了擦渾濁的眼,假裝鎮定般繼續麵目表情。

在蘆葦**裏跑著,朱慈煥想起小時候心月妹妹來京城的,母妃為他們說的故事。

故事說是開始的時候,世上隻有兩隻螢火蟲。他們本來是不會一閃一閃地發光的,後來其中的一隻走失了,另一隻便整日整夜的去找它。可是一到了夜間什麽都看不見時,另一隻就會絕望的哭泣。哭著哭著,最後每當它哭的時候他的身體就會發光了。這樣,它在夜晚也就可以繼續尋找走失的那隻螢火蟲了。

朱慈煥和江心月兩個小人坐在厚厚地地毯上,殿內燃起了上好的炭,冒出了氤氳的熱氣。

兩個小小的人眨巴著眼睛意猶未盡,江心月仰著臉仿佛瞻仰一般地看著貴妃娘娘莫離,又看看朱慈煥,才說道,“貴妃娘娘,螢火蟲還有那麽美麗的傳說啊。那後來那隻螢火蟲有沒有找到另外一隻螢火蟲呢?”

朱慈煥就一臉肯定地在貴妃娘娘莫離回答之前搶過話,“心月妹妹,一定會找到的啊,那隻螢火蟲不是會發光了嗎?我想過不久就一定會找到的,我說的對不對?母妃?”

這時莫離就會寵溺地低頭去看這兩個小人,點點頭,拉過江心月和朱慈煥坐到自己身邊,一手攬過一個悠悠地道,“是啊,煥兒說得對呢。心兒,如若以後你們找不到彼此了,也不要擔心。”

朱慈煥疑惑地抬頭問到“為什麽?”

莫離就會攬著兩個小人一下一下地晃一晃,“因為啊,你們就是那兩隻螢火蟲啊。”

這話惹得江心月和朱慈煥哈哈地笑。想著朱慈煥的淚水掉進了蘆葦**裏。

那時母妃還為自己解說了一個成語,叫做“囊螢映雪”。

母妃和他說晉朝的車胤、孫康、匡衡小時候家裏都很窮,連點燈的油都買不起。夏日裏的晚上,車胤就用紗布做成一個小口袋,捉一些螢火蟲裝進去,借著螢火蟲發出的光亮看書;孫康在嚴寒的冬夜坐在雪地裏,利用白雪的反回來的光用心地苦讀;匡衡呢,就在牆上鑿了個小洞,“偷”鄰居家的一點燈光讀書,所以我們就有了“照壁偷光”的成語。

那時候他還傻傻地捕了許多螢火蟲,學著車胤那般來學習,可惜看得眼花繚亂的。

後來,母妃知道了,笑了他好久,還說他真是個“傻孩子”。

回到岸上,朱慈煥看到母妃與父皇依靠在一起的樣子,不敢上前去打擾。母妃和父皇的手邊,圍了許多螢火蟲,父皇也帶著笑抬頭仰望。

隻覺得母妃掛在嘴角的笑,這樣安詳,朱慈煥聽見母妃開口斷斷續續地對父皇說道,“陛下……若是莫離從未進宮多好。就不用看到那些冰冷的城牆裏的‘紅顏未老恩先斷’,以及‘從此蕭郎是路人’的身不由己了。陛下……我最美好的年華……都給了那座冰冷的宮殿。你對我的心……有沒有一點點的真呢……”

隻見朱由檢緊緊地握著莫離的手,搖搖頭,淚水蜿蜒地流到了嘴角,“莫離,莫離,你不是答應過我,不會離開我的身邊嗎?”

莫離虛弱地笑了笑,眼淚也流了出來,滴到狐裘上瞬間不見。明明是夏日裏的天氣,怎的讓人心生一片冰涼?“陛下……是莫離不好……不應該誇下海口的。陛下,你別哭……就算莫離不在了……還有皇後陪著你呢!陛下,你不要跟莫離一樣再假裝了……好不好?”

朱由檢點頭,依舊握著莫離的手不放,“莫離,隻要你不離開我。我便什麽都答應你,不論什麽都答應你……”

莫離還想張口說些什麽,也隻是張了張。隨即閉上了眼睛,眼角的淚痕未幹。

朱由檢緊緊地抱著莫離,無奈莫離的手已經滑落,最後的淚滴落進土裏。不知,是否也會開出不知名的花朵來,“莫離,別走……別走……”

周邊的侍衛隨從哪裏見過自己的君王這般模樣,也不敢抬頭看,一律地低頭隻能盯著自己的腳尖看。

朱慈煥跪在地上,嘴裏大喊,“母妃!”。

隨即身後眾人一一一地跪下去,王承恩終於是顫抖著開口,“田貴妃娘娘歿了!”

頓時一片哭聲響起,還有那群不知發生了何事的螢火蟲,越飛越遠。就連停留在貴妃娘娘和朱由檢周圍的螢火蟲,也飛遠了……

遠在揚州的莫言姑姑在江府教江心月女工,左眼皮一直不停地跳動,竟然被繡花針刺到了手,滴出一抹鮮紅。

惹得江心月趕忙讓青蓮去拿紗布,“莫言姑姑,這是怎麽了?竟然被針紮到了,我們今日就不學了吧。夜也深了,我差人送你回去。”

莫言姑姑隻好點點頭,心裏不安地站起來離開江府。

抬頭看看漆黑的夜,莫言姑姑隻見隻有一隻螢火蟲盤旋在自己的頭頂,遲遲地不肯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