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八、慧眼琴心覓短詩

柳如是!

俞國振愕然相望,看著這個十四歲的少女,目光突然間變得複雜起來。

他知道這個名字,秦淮八豔中最有英俠之氣的一位,她出身雖然卑賤,可她的魂靈卻能感動三百年後的一位大才子,那位博通中外的大學者,還專門為她考據了一部洋洋灑灑數十萬字的大作!

隻可惜那部《柳如是別傳》深奧難懂,寄托著那位學者的亡國哀思,俞國振在那一世裏幾次想翻閱,最終都未能成,否則的話,他也不會直到現在,才確認這個柳如是確實是曆史記載中的那位傳奇女子。

“如是姑娘將辛稼軒的絕唱擺在了前頭,倒讓我不好做詩了。”張溥撓了撓頭,他自負天下之才,當然不會敷衍,沉吟許久,笑著道:“今日詩興未至,且待到下午,我們攜酒乘舟,前往垂虹亭,吟賞煙霞,再為如是姑娘賦詩一曲。”

徐佛卻苦笑道:“張先生有所不知,愛……如是不能在這久住了,如今周家都將故相暴卒怪罪於如是,所以我想今天就送她走,張先生文章名動天下,豈不缺一個紅袖添香夜讀書的朝雲?”

朝雲是蘇東坡之妾,徐佛這樣說,隱隱就有將柳如是與張溥為妾之意,柳如是垂首不語,張溥見她模樣俏麗,正要答應,突然心中一動,指著俞國振道:“佛兒何必說我,你看我這賢弟,年紀與如是正相當,佛兒何不將如是托付給他?”

徐佛與柳如是都是愕然,俞國振自己也很是驚訝,他看了張溥一眼,發現他臉上盡是促狹的笑。

“如是雖然身在賤籍,卻也立誓,非大才子大英雄而不從。”柳如是見徐佛似乎有些意動,突然自己開口道:“這位俞公子,不知有何大作?”

她才十四歲的年紀,說出這番話來,竟然鎮定自若,雖然這個時代的女子多早熟,可是俞國振還是驚了一下,她這種性情,真與傳說中相似,敢愛敢恨呢。

可惜,不對俞國振的胃口,因此,俞國振淡淡一笑:“我不會詩詞歌賦,既不是才子,也不是英雄。”

張溥笑著搖頭:“賢弟你呀……也太過謙遜了,我這位賢弟在詩詞上可能差了些,可是他精擅經世致用的實學,而且,他年紀輕輕就能手刃水賊,可以當得上英雄之稱!”

說到這,他又道:“不過他現在年紀還小,隻能說是小英雄,再過些年,才可以說是大英雄,哈哈……”

他說起笑話,徐佛當然要應景湊趣,俞國振自己卻不出聲,柳如是也是垂首不語,顯然,她對俞國振是真心瞧不上眼。

俞國振也用不著她瞧得上眼,晚明複社諸子,不缺文采,甚至不缺氣節,他們曾經聲勢浩大得可以在江南遙控北京的政局走勢,在明亡之後也出現了不少堅決抵抗甚至殞身不恤的人物,可那又怎麽樣!

靠著這些書生,靠著柳如是眼中的大才子大英雄……這個民族就要完了!

不過對柳如是個人的命運,俞國振還是挺同情的,她什麽都好,就是眼光不好,看人不準,無論是陳子龍還是錢謙益,她喜歡上的都是沒有擔當的。

“唉,我這女兒容貌才藝都是不俗,可是還入不了二位之眼啊。”徐佛很有些失望,她停了一下,苦澀地笑道:“我在留都倒是有個友人,隻能將她送到那兒暫住了。”

張溥笑道:“方才俞賢弟說他回去途中要在金陵逗留,這事情總可以拜托他,他是駕了艘三明瓦船來的,沿途有他照應,佛兒隻管放心。”

這人喜歡為別人做主張,俞國振看了柳如是一眼,柳如是恰好也抬起頭來看他,兩人目光相對,柳如是並不閃避,隻是微微露出詢問的神情,那雙明媚的眼眸仿佛是在問能否同行。

對俞國振來說,這是順水人情,他除非蠢極了才會拒絕。因此他點了點頭:“我在蘇州、南京都要停留,如是姑娘隻要願意,盡管與我同行。”

“俞公子何時動身?”柳如是問道。

“我在這裏已經招得人手……今天就可以動身,如是姑娘想要什麽時候走?”

“越快……越好。”柳如是這時才露出一絲傷感,對於她來說,盛澤已經完全是傷心之地了。

“那麽今日下午就走……二柱,去和蔣權說一聲,讓他們收拾好東西送到船上去,船上也打聲招呼,我們下午就動身。”

高二柱奉命出去之後,張溥笑道:“俞賢弟果然是個憐香惜玉的,如是姑娘一說便立刻動身。”

柳如是雖然性子有些倔,但並非不知好歹,她盈盈下拜:“俞公子大恩,奴沒齒難忘!”

俞國振避不受她的禮,隻是淡淡一笑:“順便之勞,不敢當姑娘之謝。”

他雖然避開,但柳如是還是再一次向他行禮,看到這少女微抿著唇的模樣,俞國振知道,她是個固執的人,如果不讓她正式行禮,她隻怕不會罷休,因此最終隻能受了她這一禮。

當日下午,他便載著柳如是回蘇州,事情辦得太過順利,甚至比他想象的最好結果還要順利,原本在蘇州放下的兩位堂兄就成了可有可無的閑棋。夜晚時分,他們進入蘇州城,因為天色已經很黑,所以便沒有上岸,隻是泊在了運河之畔。

這運河之畔,也正是蘇州城最繁華的地方,此時的蘇州,幾乎沒有宵禁,因此雖然夜深了,可到處仍然是燈紅酒綠。借著月夜燈光放眼望去,粉牆斜柳,小橋流水,隱隱約約聽得到絲竹弦歌之聲。

這是這個時代最繁華也最美麗的城市之一,與此同時,剛從愚頑的神權和野蠻的貴族統治中掙脫出來的歐洲城市,和她相比就象是一個還沒有發育的小姑娘,要身材沒身材,要內涵沒內涵。

這是俞國振自己的看法,雖然他也知道,歐洲有佛羅倫薩,有文藝複興,那裏都是很好的,但他仍然固執地認為,這裏,現在生養他和三百五十年後生養他的土地,才是真正最好的。

他轉過身,準備回艙安歇,然後就看到一雙明亮的眼。

柳如是不知什麽時候站在了他的身後,手中捧著一竿洞簫,與他目光相對之後,朦朧中她似乎露出了一個笑:“這麽晚了,公子還未曾歇息?”

“如是姑娘不一樣也沒有歇息麽?”

柳如是垂首不語,過了會兒,她輕輕地說道:“奴能吹一曲簫麽?”

“自然可以。”俞國振猜想,她大概是有些緊張,一個人離開熟悉的盛澤,跟著他這個近乎陌生的人到南京去,她現在的心情一定是很複雜的。

嗚嗚咽咽的洞簫之聲響了起來,俞國振是不大懂音律的,隻是覺得好聽,至於更多的意思,他就覺得似懂非懂了。

一曲終罷,柳如是撩起眼瞼看了俞國振一眼,心中有些遺憾。

在她心中想來,這樣的良霄美景,這樣的天籟美人,應該有一個知情知意知心知愛的人兒在身邊才對。可是她身邊卻沒有這樣的人,有的是一個年紀不大卻裝得老成的俗世濁貨。

自從俞國振說自己不會做詩之後,柳如是心裏就有些低看他,雖然不至於衝淡對俞國振的感激,但足以讓柳如是覺得,他並不是自己希望找到的人。

“聽張先生說,俞公子精通實學,是極聰明的人物……俞公子的實學,能說與奴聽聽麽?”過了好一會兒,柳如是覺得有些尷尬,向俞國振問道。

“談不上什麽實學,其實就是些自然變化的道理。”俞國振坐了下來:“比如說太陽為何從東方起而西方落,夏天為何熱而冬天冷,山川河流是如何行成的……”

這些問題讓柳如是起了興趣,她訝然道:“屈子《天問》裏,問的就是這些啊!柳河東先生做《天對》解之……”

她一開口就引經據典,倒是極為飽學,她這個時候也隻不過十四歲,就熟讀了這麽多文章,倒讓俞國振有些汗顏。同時,俞國振心中微微一動,比起阿蓮,柳如是在讀書方麵天賦可真要強得太多!

可能與她出身有關,出身在風月場,不懂些琴棋書畫,那檔次就低了。

“如是姑娘果然博學啊,屈子天問與柳河東天對……嗬嗬,不提這個了,姑娘會唱歌吧,能否為我唱上一曲?”

柳如是本來由俞國振的問題想到《天問》、《天對》時,對俞國振的印象頓時有所改觀,覺得這位俞公子雖然不會做詩,卻不是那樣不學無術,而且人也很好相處,沒有來自鄉下土財主之子的俗味。但俞國振將話題又引開,這讓她覺得自己似乎再次判斷錯誤,否則的話,他為何不深談?

“既然俞公子要聽,奴就為俞公子唱一曲吧。”想了會兒,她開口道。

她唱的曲子倒不是什麽俚俗小調,而是一曲古樂曲,當唱到最後一句“少壯不努力,老大徒傷悲”時,她一歎三回,餘音在水麵上**漾。

唱完之後,柳如是抬眼看著俞國振,心中暗暗歎息,自己以歌聲激勵這位俞公子要求學上進,隻是不知,他能否懂得自己歌中之意。

————————繼續求票的分割線————————

(如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