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西境內三苗氏史跡考述

遠古族團之一的苗蠻族團中,最重要的氏族當然是三苗氏。[1]三苗者,亦稱有苗或黎苗,《國語·楚語下》:“及少皞之衰也,九黎亂德,民神雜糅,不可方物。……其後三苗複九黎之德,堯複育重黎之後不忘舊者,使複典之,以至於夏、商,故重黎氏世敘天地,而別其分主者也。”“三苗複九黎之德”,表明三苗與黎氏有著親緣關係,故《國語·周語下》有“黎苗之王”之語。

三苗原曾居住於黃河流域,但未曾融入夷夏。到堯舜禹時期,北方的西夏和東夷已大體合成為華夏整體,不入流的三苗則被視為“外化”之民,從中原逐步流落到長江中下遊及其以南廣大地區,成為一支廣泛分布在南方的龐大的氏族部落。正如郭璞在《山海經》注中謂:“昔堯以天下讓舜,三苗之君非之。帝殺之。有苗之民,叛入南海,為三苗國。”“這在史學界大體是比較一致的看法,而且現在似乎在考古發掘上也逐步得到了某些印證。”[2]有關三苗氏的直接考古資料尚少,我們隻能通過零碎的文獻記載,追尋三苗氏在江西境內的蹤跡。

一、三苗古都在贛鄱

相傳在夏或夏代以前,居住在今江西境內的土著居民,大致是三苗族(或荊蠻族)及其後裔。

有關三苗活動區域的記載,史料有比較明確的說明。《帝王世紀》:“帝堯陶唐氏……諸侯有苗氏處南蠻而不服。”《呂氏春秋·召類》:“堯戰於丹水之浦,以服南蠻。”丹水即今湖北之丹江,是今漢江上遊的一條支流,發源於陝東南部終南山,從商縣經河南到湖北入漢水,此地正是在與炎黃集團接壤之處;南蠻是以三苗氏為首的南方部落聯盟。《戰國策·魏策一》載吳起說:“昔者三苗之居,左彭蠡之波,右有洞庭之水,文山在其南,而衡山在其北。”“彭蠡”在今之江西鄱陽湖,“洞庭”即今之湖南洞庭湖。“文山”出自《國策》姚氏本,鮑本作“汶山”,《君道》作“大山”,《外傳》作“岐山”,實為同一山名。“文山”是今何地,還無法確定,大致應在鄱陽、洞庭間靠南部之地。[3]據錢穆先生考證,這個“衡山”,是在長江以北,即今河南南部的伏牛山。[4]可見,以三苗氏為代表的苗族族團活動地域大致在今湖北、湖南兩省及江西、河南之部分地區。[5]元黃鎮成《尚書通考》也雲:“三苗之國,左洞庭,右彭蠡,今江州、鄂州、嶽州三苗之地也。”[6]三苗居住的範圍,不會比華夏地盤小,隻是三苗之間,如同後來的“百越”一樣,也是種別繁雜。所謂“三”者,義為多也。

至於三苗氏故都所在何處,古人說法不一。有的說在柴桑、彭蠡之間。羅泌《路史·國名記》引周景式《廬山記》雲:“柴桑、彭澤之間古三苗國,左洞庭,右彭蠡,負固而亡者,今衡、嶽、潭之境。”“柴桑”在今江西九江市西南。在這裏,誤“彭蠡”為“彭澤”,卻糾正了《魏策》所言洞庭、彭蠡二湖之方向。《史記·吳起傳》《說苑·君通》《說苑·貴德》和《韓詩外傳三》所言皆與《魏策》相反。有的明確地說,三苗為了負險自固,曾經“三徙其都”。較早的都城在筠州,即今江西高安縣,以後依次遷往興國、武昌。《朱子集》卷七十一引詹元善語雲:“苗民之國,三徙其都,初在今之筠州,次在今之武昌縣。則據江山之險,可以四出為寇,而人不得而近之矣。”所擇之地皆在江西境內。

1989年冬,在江西新幹縣大洋洲商墓中有驚人的發現,共出土各種質地的隨葬品近千件。其中,青銅器即達484件,數量之多,品類之全,造型之異,文飾之美,都是為江南之冠,全國罕見。[7]青銅器中,大小青銅鉞6件。鉞是當時的生產工具和政治用具,為象征權力和統治的禮器之一,說明墓主人是一個身份高貴的上層人物,也許就是這個青銅王國的最高統治者。“贛鄱區域是他控扼南方的政治統治中心。大洋洲‘王陵’位於贛江之濱,富有鮮明的土著文化特色,且和傳說的三苗古都鄰近,兩者之間當有土生土長的曆史承傳關係。因此有理由說,贛鄱區域是孕育哺養三苗文化的桑梓沃土,是中華上古文化南支最主要的發祥地,也曾經是三苗王國政治都會的所在地。”[8]

二、三苗征戰蹤跡

這次堯舜流放“四凶”的行為,並沒有使三苗一蹶不振,故《禮記·檀弓下》“舜葬於蒼梧之野”句下鄭注雲:“舜征有苗而死,因留葬焉。《書》說舜曰:‘陟方乃死’。”三苗氏仍有北上黃河流域爭雄天下的實力。

第二次在舜禹之際。舜取堯後,華夏的用兵已移到長江沿岸。《說苑·君道》:“當舜時,有苗氏不服者,大山在其南,殿山在其北,左洞庭之波,右彭蠡之川,用此險也。”以武力征服,似乎違背了仁政的宗旨,於是,這次舜對三苗的征服,更換了手法。《韓非子·五蠹》雲:“當舜之時,有苗不服,禹將伐之。舜曰:‘不可,上德不厚而行武,非道也。’乃修教三年,執幹戚舞,有苗乃服。”幹戚本是兵器,舜用之於舞蹈,以示偃武修德。這種軟硬兼施的手法,在3年後,果然達到了分化三苗氏的目的。《尚書·舜典》:“三載考績,三考黜陟幽明。庶績鹹熙,分北三苗。”《史記》正義曰:“北,背也。善留惡去,使分背也。”又雲:“幽明有別,黜退其幽者。或奪其官爵,或徙之遠方,升進其明者,或益其土地,或進其爵位也。”顯然,這實際是采用考績之名,以達到對三苗的分化、拉攏之目的。《呂氏春秋·召類》雲:“舜卻苗民,更易其俗。”一些三苗區域不僅被占領,而且也被迫接受強製同化。舜的這次南征很可能到達了臨近江西大地的江漢平原甚至更遠。舜南征未歸,死後就葬在長江以南的“蠻荒”之地。《山海經·海內經》:“南方蒼梧之丘,蒼梧之淵,其中有九疑山,舜之所葬,在長沙零陵界中。”所以,舜的英靈在楚國的神靈世界裏占有重要地位,而且還流傳他的兩個妃子娥皇和女英追其南下,到洞庭之濱得知舜的死訊後殉情於瀟湘水間的動人傳說。

禹時黃帝集團繼續征討三苗氏。《墨子·非攻下》:“昔者,三苗大亂,天命殛之。日妖宵出,雨血三朝,龍生於廟,犬哭乎市,夏水(冰),地坼及泉,五穀變化,民乃大振。高陽乃命玄宮,禹親把天之瑞令,以征有苗,四電(雷)誘祇,有神人麵鳥身,若瑾以侍,搤矢有苗之祥(將),苗師大亂,後乃遂幾。”這段文字夾雜了不少逸聞怪事,有些字句可能有訛奪,所以意義不甚清晰。但大體上還是可以理解的。最後之“後乃遂幾”,是說三苗氏從此退出黃河流域的政治舞台,遠戎南方,並且氣數已盡。《國語·周語下》載太子晉諫周靈王時所言更為客觀、實在:“王無亦鑒於黎苗之王,下及夏、商之季,上不象天,而下不儀地;中不和民,而方不順時;不共神祇,而篾棄五則。是以人夷其宗廟而火焚其彝器,子孫為隸,不夷於民,而亦未觀夫前哲令德之則。”把黎苗之衰與夏桀、商紂並提,說明這次打擊之後,三苗確實衰落下去了。三苗氏在曆時千年的中原角逐中,不論是將士血灑戰場,還是國君多次被放逐荒徼大漠,都未曾動搖入主中原的雄心壯誌。然而,自從出了亡國之臣成駒以後,三苗為政不善,內部分裂,國運陵遲;旋又發生空前嚴重的大地震,“天雨血,夏有冰,地坼及泉……”[9]大禹乘這個千載難逢之機,一舉攻滅三苗王國。

三、三苗氏在江西境內的遺跡

禹征服三苗後,三苗族民一部分淪為奴隸,一部分“更易其俗”,最後部分逐漸與華夏族融合而成為華夏族的一部分,還有不少南逃或西奔山區,並入後起的楚民族及發展成後來的苗、瑤等民族,但更多的是留在江西境內,與其他的三苗支族相結合。從此,史籍上“三苗”的名稱不見了,有可能在夏王朝衰落之際,南方三苗的一支後裔和當地的土著(自然包括江西新石器晚期居民的後代)逐漸融合為一體,這樣,號稱“越”的民族開始在贛鄱大地興盛起來。

三苗與越的關係,《史記·越王勾踐世家》雲:“越王勾踐,其先禹之苗裔,而夏後帝少康之庶子也”,道出了三苗與越的淵源關係。史書對此未有更多記載,但因同處一地,應該甚為密切。徐鬆石先生曾指出:“古代三苗領域的土著,在最東的稱為‘於’‘陽’‘鳳’‘畎’等夷,後來形成吳越民族,其餘則稱為荊蠻、揚蠻。”[10]苗者,蠻之音轉,閩也,南夷之名,蠻亦稱越,三苗舊地,在商周之世,為古越人之地,應是合乎情理的。古越族正是在古三苗及三苗領域的土著的基礎上發展起來的。

正如三苗氏的形象被嚴重歪曲一樣,三苗氏所在之地亦被史書描繪為是“荒蠻腹地”,處於不開化的野蠻愚昧之中。事實恰恰相反,盡管三苗氏最後沒有取得正統地位,但其對江西曆史文化的發展創下了難於磨滅的功績。首先,三苗之“苗”不僅僅是記音,亦與原始農業有關。三苗氏或許是最早發展原始農業的氏族之一,故而當闔族厄運降臨之時,便發生了“五穀變化,(苗)民乃大振(震)”這種情狀。江西修水山北遺址發現在草拌泥中夾雜有稻穀殼、稻稈的痕跡,同時期的樟樹市樊城堆遺址、永豐縣尹家坪遺址和萍鄉市郊區新泉、赤山遺址中也有稻穀、稻稈發現。這些表明,江西種植水稻的生產,在四五千年前已經逐漸普遍起來。“從新石器晚期開始栽培水稻,商代中期已在犁耕,這在目前全國其他地區還沒有先例。”[11]其次,當代考古學認定,中華銅資源的開發和青銅冶鑄的源頭,存在於以贛鄱區域為中心的地方。曾有論者推測,舜和禹對三苗的戰爭,“很可能是一場爭奪銅錫資源之戰,這場戰爭的主戰場,也許就在贛北地區”[12]。此論頗有見地。1988年,在贛北瑞昌發掘出的商代銅礦遺址,是目前國內發現的最古老的銅礦遺存。另外,和新幹縣大洋洲鄰近的吳城遺址,是3000多年以前的大型青銅冶鑄基地。而新幹大洋洲“王陵”大批青銅器重見天日,更加有力說明江西大地曾是無與倫比的“青銅王國”。[13]它並非一日之功所能告成,必須有一個漫長的積累過程。據此而論,三苗氏應是中華銅文化的開山祖。“三苗開創的這種傳統,對中國古代文化具有奠基意義。”[14]

(原載《江西社會科學》2004年第1期)

[1] 徐旭生:《中國古史的傳說時代》,增訂本,57~66頁,北京,科學出版社,1960。

[2] 李家和:《越文化初論》,載《江西曆史文物》,1981(3)。

[3] 俞偉超:《先楚與三苗文化的考古學推測》,載《文物》,1980(10)。

[4] 錢穆:《古三苗疆域考》,載《燕京學報》,1932(12)。

[5] 徐旭生:《中國古史的傳說時代》,增訂本,66頁,北京,科學出版社,1960。

[6] 據江西省婺源縣博物館詹永萱新發現的明代手抄本(十卷本)。

[7] 江西省文物考古研究所、江西省新幹縣博物館:《江西新幹大洋洲商墓發掘簡報》,載《文物》,1991(10)。

[8] 張英明:《三苗文化:贛文化古老的源頭》,載《江西社會科學》,1994(增刊)。

[9] 方詩銘、王修齡:《古本竹書紀年輯證》,65頁,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

[10] 徐鬆石:《東南亞民族的中國血緣》,72頁,香港,平安書店,1959。

[11] 許懷林:《江西史稿》,15頁,南昌,江西高校出版社,1993。

[12] 龍慶等:《江西早商文化遺存的發現與研究》,載《東南文化》,1992(3、4)。

[13] 張英明:《三苗文化:贛文化古老的源頭》,載《江西社會科學》,1994(增刊)。

[14] 李炳海:《論三苗文化》,載《中州學刊》,1992(5)。